身上的绳索已经消失。苟剩扶着墙站起身来,手中攥着一截草绳和一根簪子。
苟剩施施然活动手脚,撸起袖子一看,胳膊上一道道青紫的勒痕触目惊心。苟剩浑不在意,似笑非笑道:“果然如三英所说,你不过是个半吊子。劝你滚回深山老林去罢,别想着收徒了,祸害人呐!”
木道人擦去嘴角的鲜血,凄惨一笑:“确实是半吊子。困神藤是我花费十年的祭炼功夫打造出来的,如今却被你这么个黄口小儿给毁了。”
苟剩存心要狠狠嘲讽木道人一番,以泄心头之愤。他随手将绳子丢到木道人跟前,嗤笑一声:“十年光阴就弄出这么个玩意?”
木道人瞥了眼绳索,也不反驳,踉跄退后两步,只觉得心神一片恍惚。他死死盯着苟剩,眼中渐渐涌出无限恨意。
五足蟾蜍收回舌头,鼻子凭空嗅了嗅,独目中忽然精光一闪。也不顾左眼流血不止,五足蟾蜍趴在残破的佛像上桀桀大笑道:“你这娃娃很有意思!伍爷有些迫不及待想吃掉你了!”
苟剩朝五足蟾蜍看去,见它浑身漆黑,妖气缭绕,却并不害怕。苟剩微微一笑:“伍爷,方才你一路找进庙里来,是找侠盗要铜钱罢?那铜钱是他从我身上偷盗的。你若是要,我家里还有,只要你饶我一命,放我自由。”
五足蟾蜍闻言嘿嘿笑道:“不对。你身上便有一枚铜钱。”
苟剩伸手从怀里摸出仅存的那枚,举在眼前问道:“就是这一枚罢?”
五足蟾蜍目露贪色,肥硕的身躯如山倒一般跳了下来,蹲在苟剩面前,低头看着那枚铜钱,嗅了嗅道:“没错!是它!”
苟剩忽然将铜钱一收,摇头笑道:“你先放了我。”
五足蟾蜍顿时仰天猖狂大笑,轻蔑地看着苟剩道:“伍爷现在觉得,你比那枚铜钱更可口。”
苟剩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连连后退到墙壁处。五足蟾蜍慢慢靠近,丑陋无比的身躯周围黑气弥漫,苟剩听见有无数的小蛤蟆在其中闪过,蛙鸣声不绝于耳,耳朵都快聋了。
苟剩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来,讨好道:“伍爷,您……”
五足蟾蜍不为所动,缓缓长开巨嘴,伸出漆黑的舌头。
木道人站在破庙门口,一只手扶住门框,冷冷地看着这一切。他艰难地从怀里摸出一张符箓,沉声道:
“十年辛苦一朝葬送,且教各位听个响,以慰贫道不平之意罢!”
说完,木道人咬破舌尖,一口鲜血喷吐在符箓上,持符拈决,朗声念道:
“朱雀明火,焚尽万物。宵小邪祟,无可遁逃!”
随着木道人口念心颂,符箓上顿时光华大放。疾如风回头看着木道人如此举动,隐隐察觉不妙,大喊一声:“不!”身如流星飞向空中,身形竟比之前打斗时还要快上几分。
木道人看着疾如风义无反顾的背影,嘲弄一笑,随手便将手上的符箓朝庙里丢去。
符箓轻飘飘地飞向五足蟾蜍。五足蟾蜍也听到了木道人的声音,挪动巨大的身躯转了过来。符箓悄然贴在了它的那条短肢上。
木道人踉踉跄跄走出破庙,心神已经快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眼前全是随风起伏的荒草。木道人走出十来步,忽然脚下一个趔趄,被什么东西跘倒,整个人直直地朝前摔去。
陈霸仙慌忙从草丛里爬起来,见木道人一动不动,尖叫大喊:“死人啦!”赶紧跳到一边。
一声尖锐的雀鸣遥遥传来。
陈霸仙呆呆地朝破庙看去。
一阵惊天动地的爆裂声猛然响起,耀眼的光芒瞬间将破庙吞噬。随着光芒褪去,庙内腾起滔天的火焰。
大片气浪裹挟着无数碎石木屑冲出破庙。庙顶被瞬间掀开,瓦片断木一齐飞上了天,又从消失不见的高度坠落下来,噼噼啪啪四处散落。
陈霸仙吓得早已逃得远远的。等到确定没有东西落下来时,他失魂落魄地走回破庙前,一下子跪倒在地上。
破庙被火舌贪婪地舔舐着,粗大的房梁椽子烧得哔啵作响。忽然,“哗啦”一声,大梁终于烧断,噼里啪啦落进火焰里,大片的烟尘被冲击得腾上高空,
陈霸仙看着浮动跳跃的火光,两行眼泪刷地落了下来。他顿时嚎啕大哭,一声声地呼唤道:
“苟哥!苟哥……”
“哭什么哭。”
一声虚弱的声音从庙门口处传来。
陈霸仙猛地抬头来。这声音太熟悉了!他三两步跪爬着冲了过去,却见苟剩躺在一堆草丛中,露出虚弱的微笑看着他,手中死死抱着一条大腿。
“该松手了罢。”疾如风坐在一边,怀里抱着仍在熟睡的柳小翠,没好气地说了一句。
苟剩这才松开,翻了个身。陈霸仙连忙将苟剩搀扶着坐起来,惊讶地问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们不是被……”
疾如风哈哈大笑,忽然猛烈地咳嗽起来,喷出一口鲜血。一直熟睡的柳小翠猛然间睁开眼,慌忙拿出手绢给疾如风擦拭。疾如风看着怀里体贴的佳人,微微一愣神。
苟剩看着柳小翠一副勤劳小娘子的姿态,翻了个白眼,撇嘴道:“柳姐姐其实早就脱离了那个死老道的禁锢罢。本想请你帮忙解开绳索,结果你一直装死。”
柳小翠扭头朝苟剩瞪了一眼:“你把庙里的人都给卖了的时候,怎么不考虑下这种后果?”
苟剩挣扎着站起身来,苦笑道:“我也是被逼无奈。”
柳小翠冷冷一笑,并不理他,搀扶住疾如风起来。疾如风手捂胸口,皱眉道:“这下断了四根肋骨,不知道又要修养多少时日了。”
柳小翠温柔道:“你就先在我那里养伤罢。等你伤好了,咱们再……”
疾如风又是一阵猛烈的咳嗽。柳小翠神色焦虑道:“你这内伤不能再拖,咱们先回靖城。”
陈霸仙悄悄凑到苟剩耳边问道:“这人真这么厉害?一个人救出你们俩。”
疾如风耳朵灵敏,将这话全听进去了。他瞥了一眼苟剩,冷笑道:“我疾如风从未见过有如此厚颜无耻之人。我本可以毫发无损救出我家小翠,没想到却被人抱住大腿不放,差点叫大家一齐葬送火海。”
苟剩嘿嘿一笑:“侠盗,你别忘了,我是为何来这破庙的?”
疾如风听得这话,顿时一阵气血翻涌。柳小翠白了苟剩一眼,小心搀扶着疾如风走去。
猛听得“哗啦”一声。几人忙向庙门内看去。原来,破庙的墙壁经受不住大火的炙烤,又久经年月,终于承受不住,轰然倒塌,溅起大片灰白的烟尘。
疾如风一阵唏嘘,在心中告别了这处藏身之所,朝荒野走去。隐约见远处有几个看热闹的人影,正朝这边指指点点。
苟剩叹了口气。千辛万苦一路跟来,羊皮纸还是被毁了。伸手摸摸怀里的玉簪,苟剩安慰自己:也算有所收获罢。更何况,那头可怖的蟾蜍大妖此刻应该已经灰飞烟灭了。
查看了一下身上的伤势。还好,都是些轻微的擦伤。只是身上的勒痕怕是要过些时日才会消除。苟剩招呼上陈霸仙,两人一齐朝县城走去。
忽然,从破庙内闪出一道巴掌大的褐黄色光影,呼吸间几个腾跃,从天而降趴在了苟剩的头顶上。
苟剩下意识一把抓住,拿在手里一看,赫然是一只黄泥颜色的蟾蜍。苟剩一脸惊疑,刚想将这只小东西丢出去,却听见蟾蜍口吐人言:“给我铜钱!给我铜钱!”声音如孩童般清脆。
陈霸仙讶道:“这是那头大蛤蟆变的?”
苟剩摇头表示不知。疾如风闻声去而复返,同样面色古怪地盯着这只突然冒出来的小蟾蜍。
苟剩抓起蟾蜍,壮着胆子狠狠捏了下去,冷冷问道:“你究竟是什么怪物?”
蟾蜍一时凸眼吐舌,双腿蹬直,艰难道:“放……放开我……”
苟剩微微松手。蟾蜍突然挣扎逃脱,在荒草中一路蹦跳,然后在不远处停了下来。
苟剩连忙跟上去。却见木道人一动不动地趴在草丛中,不知是死是活。
蟾蜍蹲在木道人背上,冲苟剩几人道:“我是如假包换的伍之大爷!”
疾如风立即从腰间拔出短刀来。
蟾蜍立即告饶道:“我现在不害人啦!”
“谁知道你藏的什么心思。”疾如风紧紧盯住蟾蜍,沉声道,“一刀砍了,永绝后患。”
蟾蜍顿时尖声道:“我已经变成这么大丁点儿,战力已失,再不能害人了!”
苟剩制止住疾如风,不耐烦地将那枚铜钱抛了过去。蟾蜍一口叼住,小心捧在两只前掌中。苟剩瞥着它道:“把你该说的都说出来。否则,一刀劈了。”
蟾蜍点头如捣蒜,低声下气道:“小的叫伍之,原本是一头从靖城县西北部山林的铁矿脉中诞生的蟾蜍精怪。如今已经活了快三百岁了。”
蟾蜍忽然双眼流出眼泪,哭诉道:“我伍之命苦啊!”
“想我金蟾一脉,历来只从金银铜矿脉中生出,而且大都是三足。唯独我是从铁精中诞生,偏偏还是五足!”
“于是,我偷偷潜进人类的场所,一点点积攒财富,终于在靖城县开了家博场。”
“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这二十年间,我一边挣钱,一边吞食金银铜钱,希冀着有朝一日修炼出铜皮银皮。可是,二十年光阴如大水淌过,我的修为毫无寸进。我倒霉啊!”
苟剩听这只自称“伍之”的蟾蜍精蹩脚的讲述和浮夸的腔调,心中不禁好笑。眼睛不经意间看了看它的肚皮,光洁泛白,那条短肢已经不见了。
苟剩笑道:“你现在应该修行精进了不少罢!换了身皮,少了条腿,从此你又是一只正儿八经的蟾蜍精了!”
伍之止住泪,大声道:“这一切还得感谢这位道长!”说着伸出前肢拍拍身下的木道人。
“多亏了他的那把大火,把我伍之肚皮上的那条废肢烧毁了,同时还将我这一身的杂质都烧了个精光,让我能重新做蟾。道长,你是个好人呐!可最后为何偏偏是你死了!”
伍之说罢痛哭流涕,哭声哀婉悲切。苟剩竟一时间无法分辨他究竟是否是在做戏。
“咳咳。”
一阵沉闷的咳嗽声贴着地面传来。木道人的身躯微微动了一下。伍之连忙衔住铜钱,纵身跳到苟剩的头顶,小心看着木道人的动静。
苟剩不愿触碰木道人,示意陈霸仙把他扶起来。
木道人精神委顿地瘫坐在草地上,面目惨淡地苦笑一声:“倒头来,反派竟成了最大的赢家。”
苟剩心中不置可否地微微一笑。论赢家,他苟剩大概也算半个罢。只是在这场纷争中,自己是否算得上反派,倒真的不好说。
人心诡谲,不得不随机应变啊。苟剩在心中如是感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