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事，卿等尽心为朕分忧，方先生尤为劳苦，样样宗宗都要操心。”万历立在台阶上道，他又看向太子道：“哥儿说一说。”太子闻言，想了想道：“宫中无别事，先生们传一传，莫听外边闲说。”万历又看向方从哲道：“方先生说一说。”方从哲由地上起身道：“皇上做得极是，曲为周全，所全甚大，如今不是争是非的时候。”闻言，万历满意地点了点头，冲群臣道：“诸卿可还有话要说？”
话音刚落，只听一个蓝袍官儿叫道：“回皇上，前日臣闻，坤宁宫又杖杀宫女，这已是一百多个了。”万历闻言望去，说话之人乃是吏科都给事中亓诗教，算是吏科几个给事中的头儿。亓诗教是山东人，是齐党的头儿。齐，楚，宣，昆，浙五党抱团取暖，共抗东林党，以浙党势力最大。亓诗教原本想揪住梃击案向皇后发难，因为张差已供出了坤宁宫的老人王德祥，但见了刘光复的下场，他不敢再揪住梃击案，而是在其它事上向皇后发难。皇后和郑贵妃不和，郑贵妃则是齐楚浙党的奥援。
亓诗教壮着胆子叫道：“中宫如此不仁，何以母仪天下！臣屡上疏，通政司皆不报！”竟是废后之意了，众人无不变色，方从哲不由皱眉，心道：“你拾翻啥呐，一时便叫你足了心，喜欢个够！”亓诗教是他录取的，方从哲若是主考那便叫座师，若是副主考那便叫房师，说起来，亓诗教中进士已十七年。
只听万历缓声道：“中宫稍稍悍戾不慈，迩年以来，朕每每教训，务全妇道，中宫亦知改悟。”这又是语病，悍戾前边能加上稍稍二字。亓诗教道：“臣闻皇后有疾，想必是心疾，需及早医治。”居然在攻击皇后有神经病，众人闻言无不心惊。万历终于怒目道：“中宫何尝有疾！你这畜物狂肆妄言，惑乱视听！”有人叫道：“亓诗教毁辱主母！狂吠为词，请皇上治罪！”又有人叫道：“皇后勤俭孝慈，徽音夙著，天下臣民，仰母仪而颂女中尧舜者已非一日。”还有人叫道：“亓诗教大肆狂吠，不可恕！”
万历正欲处治亓诗教，闻听一片吵嚷却叹道：“朋党一分，千秋吴越，仇隙相寻操戈不已。明为争是非，而实争胜负。”说罢，走到椅前颓然坐下，太子在他身边叫了一声父皇！万历自语道：“为官避事平生耻，视死如归社稷心。好臣子，不避事，敢冲撞，就是不知有没有社稷心。”说罢，无力地拂了拂袖，道，都散了吧。
“掩栅栏！”夜幕中的北京城一声呼喝。北京已宵禁了二百年，晚上除了要关城门，各胡同口还要关栅栏门。“快，快，上回叫缉事的拿了去，在西城兵马司熬了个通宿儿，险一险就送刑部！”，“怎么还不回家，都成了个夜游子”，“你甭给我假充熟儿，你不是这胡同的人”，“大哥，行行好，放我进去，这可咋办，我家住高梁桥呐”，“该！谁叫你游游磨磨地不回家。”夜幕中一片纷乱。
乾清宫，灯下，万历摘下镜眼道：“这字，不成个儿。”只见纸上满是歪歪扭扭的毛笔字，那字除了歪歪扭扭还缺胳膊少腿，后世叫简体字。刘老公躬身在一旁道：“他还要做人家的养老女婿，叫我替他扫听着。”万历操起那纸，抖动着道：“甚显微镜，望远镜，明日差人到南堂问问。”刘老公道：“老奴已问过龙华民，他在西夷也没听说过这二镜。”闻听利玛窦的继任者，耶酥会中国传教团监督龙华民也没听说过显微镜，望远镜，万历道，再差人往蠔境问问。蠔境就是澳门。实际上，六年前伽理略已将望远镜献给威尼斯总督，龙华民是西西里人，相距不远，只是龙华民来华已久，自然没听说过。
万历问道：“他还说甚？”刘老公闻言咂了一下嘴道：“他还打自来得儿，瞎哼哼什么，我离开的祖国母亲的怀包，又说要上山打游击。”万历疑道：“打游击？哪位游击大人得罪他了？”刘老公道：“这都是牢子禀上来的，他那些话，通不可解，既自称后世之人，自然要演给人看。”
万历起身踱到立柜旁，由腰间取出钥匙，开了柜门，柜子里密密匝匝都是留中不发的疏子，到了三百年后的北洋时代，这些疏子连同其它许多明代奏疏都卖给了造纸厂，装了八百麻袋。给皇帝上疏要过两关，一是通政司不报，二是留中不发。首先是通政司审核，通政司要是认为你这疏子就是撩事气皇上，便不报，通政司的设置让大明的皇上少生了许多气，到了清代便裁了通政司，因为清代没人敢气皇上。然后皇上看了不表态，只批留中二字，做为档案保存，这叫留中不发。以万历朝留中的疏子最多。
万历由柜中摸出一张弓，只见弓梢两头各套了一个树杈状的物什，树杈上夹着滑轮，两只滑轮之间是两道弓弦。万历把玩着这张弓，不时拉上一拉，引得滑轮乱转。他看向刘老公道：“你在外头做过监军，你说这弓如何？”刘老公赞道：“这弓妙相！前日在西苑足足射了一百五十步，钉在棉甲上，要是换个劲大的，奴才看能把棉甲扎穿！不知他哪淘换来的。”正说到这，忽听头顶那只小鸟出了自鸣钟，布谷了几声又缩了回去。万历将弓锁回柜内，低头踱了几步，踱到墙角一架梳妆台似的家具旁，那台子为暗红色，上面还画着花纹，乃是利玛窦献的钢琴。
万历抚摸着钢琴道：“莫非这厮下过南洋？如何与西夷一般善于制器？又如何知道西夷距大明海路九万里，陆路五万里，与利玛窦之说想仿？”刘老公道：“就是自家没下过南洋，相识之人可有下过南洋的，奴才再命人访访。”万历闻言点了点头。刘老公轻声问道：“决了？”万历食指敲着琴盖道：“原是要决了，他又说钟离墓种种，命人往凤阳寻钟离国君墓，往祖龙陵寻兵马俑，往莫高窟寻经卷。”刘老公应了一声是。
万历道：“速将王森决了！奴才如此狂悖！”刘老公闻言一怔，连忙应了一声是。
万历立在钢琴前，歪着脑袋呆了半晌，问道：“你看这厮可似信洋教的？”
刘老公凝神想了想道：“听牢里说，他成天老黄子长，老黄子短，将那王森损了个溜够，必是不信闻香教的。至于洋教，西洋之教专事天主，不但与儒家背异，亦斥仙佛二道，自以为高。信洋教的该有股主贵气儿，奴才看此人，讪不搭地，没个主贵劲儿，不象和徐光启那伙子裹到一块的。”
万历闻言道：“刑部人多眼杂，将他挪个地方，你无事便去看他，替朕查听着，看他是甚来历。”刘老公道：“奴才巴不得与后世之人厮混呐。”万历道：“朕乏了，下去吧。”刘老公躬身退了几步，正欲转身出门，只听万历道：“再差人去月港问问。”澳门与福建月港是大明仅有的两个通商口岸。刘老公闻言，明白万历是在说望远镜显微镜，他应了一声是。
刘老公下去后，万历闭目揉了揉太阳穴，忽地想起一物，他走到御案前坐下，打开抽屉，取出一块指甲盖大的黑石。这是吸毒石，是烧过的骨头制成，多孔，有些吸附性。传教士吹嘘，小西洋有一种毒蛇，头内生一石，能拔除各种毒气，治一切毒疮，此石被吹成取自毒蛇脑袋。传教士能在大明传教，靠的就是行贿万历，自鸣钟，钢琴，吸毒石，世界地图等等。
吸毒石的用法，据传教士说，若是被蛇咬了，将吸毒石置于被咬处，吸毒石便能吸拔蛇毒，且紧粘不脱，将毒吸尽方才脱落。到那时，要尽快将吸毒石泡进**，泡到**变绿将此石取出，以清水洗净，以待后用。泡过吸毒石的**有毒，须掘地掩埋，免伤人物。这都是胡吹。万历捏着吸毒石，大张着嘴置入口中，随即又捏出，自嘲地摇了摇头。吸毒石，自已混身的毒瘾却不知如何吸起。他又从抽屉中取出一物，和吸毒石差不多大，黄色，这是苦果，也是传教士所献。据说此果能治霍乱，用法么，用清水磨服。要是遇到疮毒，则用烧酒磨敷，即能止痛自愈。
乾清宫中，万历玩弄了一会珍宝，转而发呆，开始惦念起显微镜，望远镜，钟离国君墓，莫高窟中的宝贝，以及祖龙陵的兵马大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