呱哒哒,呱哒哒,是在过红绿灯还是蛙声?意识已如破晓的天光,驱逐着梦魇,却又沌混着,束缚着,焦躁着,焦渴着。“俺的课子都缴了呀,妈!妈!”他不自由勿宁死地挣扎着,却动弹不得,而徒具心灵的挣扎。终于,他在混沌中抓住一个解方,将意识集中在小指上,小指便听命地动了动,在小指的带动下,他抓了抓手掌,在手掌的驱使下,他正欲抬起胳膊,却遇到一具躯体的挡住,他挥了挥手,又是一道锁链的束缚。“链弹”他低语一声,脑海中浮现出终结时的情景,他正将崩药往铳管里倒,前方的刀盾手却猛地飞来,重重一击,将他击入黑暗。
他抚摸着,那坚硬的V字是燕尾盾的上部,刀盾手慌乱的眼神便由这V字探出,面对飞来的箭矢。他顺着铁链抚摸,忽觉滑滑的凉,他连忙缩手,将手在地上蹭着。心中不无庆幸,横扫而来的铁链先击中了刀盾手的盾牌,再及刀盾手,再及他。
他拧腰欲滚,触动的却是哗啦一声,和着自已的呻吟。终于,一团物什滚下了坡地,滚到了滹沱河边,伏在波光中牛饮起来。
月华铺满大地,黑漆漆的林中,不知名的鸟儿高一声低一声叫得瘆人。夜深了,一滴露珠挂在炮口下迟迟地欲滴还休。他俯在河边仰首望天,只觉眼里一个圆圈,由大变小,最后成了个亮点,便什么也看不见了。他直不伤痛,他夜盲,他疲惫,种种不适一齐袭来,化作耳鸣,晕厥袭来,他告别不适,短暂地解脱了。
白云徐徐在如涛的山势间,每当拂向太阳,天地间便是一暗,每当拂过太阳,天地又陡然一亮。山头虽有绿意,叶子却蔫巴着,本应飞流直下的瀑布成了涓涓细流在崖壁间缓缓浸下。山间回荡着小调:“鸡爪爪黄连,苦豆豆根,世上少有俄这苦命人,唱句小曲改心焦”却是闻曲不见人。
的的声打破了宁静,几骑纵马过来,鞍上横着的似乎是修眉刀的放大版,它也的确叫眉刀。头顶的帽儿盔象是二战时的英国钢盔,一圈有沿,几骑身后是一线烟尘中的大军,隆隆声渐大,水面竟起了涟漪与之应和。过不多时,无数战马小跑而来,姿态象是盛装舞步,每骑的鞍上还系着另一匹马,驮着布袋与甲胄。
烈日下,皮甲散发着硝臭,长长的骑队中,马上一人戴着红缨毡帽,卷着裤管,身着坎肩,左臂上一块疤,山羊胡尖滴着汗珠。跨下的黑马极为神骏,旁边一匹红马驮着他的山纹甲,上面满是丁字形的甲片。此甲非凡品,两匹马更是非凡,当年他以善于养马相马被辽东总兵李成梁赏识,七年后他中了武举,十余年后,他使儿子拜监军高起潜为义父,丧偶后又以祖大寿的妹子续弦,终于位至总兵。
吴襄看向群山朗声道:“万山绵亘,易为窟穴。”身旁一将道:“兵部说什么安步许行不为奔救,就这点兵,救得过来么?千里迢迢,来此做甚,与三娘子合帐?”引来一片嬉笑。又一将叹道:“北虏大逞之期多在秋九月,如何七月入掠,这热流呼啦”。吴襄道:“插部连岁逆天,剿绝无期,如今又犯大同,只怕尝到了甜头,母猪寻上萝卜窖,往后年年来犯,咱们年年来援!”正说话间,“大人,便是此间!”一骑在前方叫道。
山头一朵硕大的云团,洁白而簇新,与山势竞争着雄长。嗡地一声,马蹄惊起一地苍蝇,酸味传来。地上是几百具尸身,暗红的血迹,安祥的死马,遍地箭矢,以及炸了膛的弗郎机。
长长的骑队排在滹沱河边,忍受着烈日的煎熬。吴襄将宽大的毡帽抓在手中,一边扇风一边在尸身中徘徊,他望着战场道:“虏势如此从容!死得尽是些客兵,宣大两镇主待客,逸待劳,饱待饥,除守城常伍外,尚有精锋六万,仅可凭城战守?”一将道:“兵部说甚简劲兵随往,便是此等劲兵?”
“什么人!”忽地一声断喝,吴襄回头望去,只见坡上滚下一人。“凤阳右卫旗军周鼎拜见大人,敢问大人是何处兵马?”“你不识认旗么?我等是宁远马军。”
吴襄走上前道:“我是宁远骁骑营都司吴襄,你家大人何在,不成叫杀得一个不剩?”张差伏在地上道:“大人!山西镇与中都留守司合兵一处,都叫打呼拉了,山西镇的营兵有马,跑脱了,却苦害了咱们这些旗军。”吴襄问道:“凤阳旗军因何在此,便是上班也是京操,何时改作边操?”张差回道:“我等原是京操班军,于天寿山修陵,已到了下班回卫时节,大同却起了边情,中军都督府令我等解送大炮冲边应用。”吴襄闻言道:“三关绵延数千里,边关有警,官兵不足守,势必调取京操班军。”他俯看张差道:“小哥,你赶上了好买卖。插夷何来大炮,莫非取自边墙?”张差叫道:“开花弹!链弹,铅弹。鞑子人又多,使得尽是开元角弓,逼上前来,离着二百步抛箭就下来了,咱们旗军没甲,存不住身。”他吭吭地呛出一口血水。
吴襄又问了几句,忽听身后叫道:“三爷,怎么是三爷!”吴襄回头望去,只见一个亲兵抱起一人叫道:“大人,是三爷!”吴襄疑道:“哪个三爷?”亲兵怀抱之人身着铁甲,正是被派来统管这些旗军的王捷大人,他胸前钉着箭羽,头盔也不知去向,露出头顶一撮白,年岁已然不小。吴襄略事观瞧,叫了一声三爷!疾步过去。
烈日下的王捷被遮了一把伞,水囊倾倒在脸上,还被掐人中,他徐徐转醒道:“小吴,却是你。”吴襄叫了一声三爷!王捷叹道:“唉,此番必要奏请皇上,大修边备,重振边务。我死不打紧,张差,张差哪里去了?”他焦急地环顾。吴襄疑道,甚?王捷伸手支在地上便要起身,胸口却猛地巨痛,他两眼一闭,昏厥过去。
这位王捷却是李成梁的三儿子,锦衣卫同知李如桢。他上面就是锦衣卫指挥使,但是万历朝连续几任锦衣卫指挥使都出了事,后来就不设锦衣卫指挥使,而是以某个同知掌卫事。这位锦衣卫指挥同知李如桢,既掌管过北镇抚司,也掌管过南镇抚司,还可能掌过卫事,地位崇高。锦衣卫有许多部门,有种田的,有站岗的,有巡视街道的,其中最重要的是特勤,即锦衣卫北镇抚司,负责抓人审人。另还有一个南镇抚司,南司只抓审本卫之人,没有北司重要,但南镇抚司却拑制北镇抚司,因为北司的人犯了法要受南司制裁。掌管北司的人可以是锦衣卫指挥使,也可以是锦衣卫指挥同知,还可以是锦衣卫佥事。李如桢放着南镇抚司不管,被空降来管这四百多个凤阳旗军,意在张差。只因东林与浙党围绕着张差闹得太厉害,万历便将他派来,他是万历的人,在万历身边待了三十多年,从少年到白头。
提着药箱的医官匆匆上前,替李如桢解开衣衫,只见腰上还缠着白布,吴襄叹道:“老总兵将将殁了,热孝在身,如此勤于王事。”故辽东总兵,宁远伯李成梁在北京刚死,享年九十,李家出了十几个总兵,副将,参将,却个个不肖,无乃父风。李成梁既会打仗又会搞钱,而李如柏,李如桢,李如梅只会搞钱不会打仗,皆纵情声色辈。
医官忙碌着,一将道:“听说老总兵是朝鲜人?”吴襄斥道:“甚朝鲜人,李家祖上是李唐王室,唐末避乱于朝鲜!”那将忙道:是,是。
张差无力地躺在一旁,无人问津,“江夏侯呀,没人管我呀”他胡乱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