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汉们将车上的杂物搬下,将李如桢抬了上去,还有人支着伞给贵人遮阳。一地尸身中,吴襄问道:“失却了几门炮?”张差俯地回道:“天威大将军一尊,轰雷三将军三尊,飞电四将军五尊,还有火药两千斤,大小铁弹五百个,箭弦七百条!”吴襄闻言,脸上的肉颤了颤道:“这么些大炮,就不曾轰毙几个鞑子?”张差回道:“鞑子的盾车到了河边,咱们使蜂窝弹轰毙了一大些子,河水都红了,那不是叫封门子撅倒的?”顺着张差的指处,只见对岸有几排歪歪斜斜的木框,下面还有轮子。张差又道:“鞑子人多,冲到河边上几百张弓抛射,咱们没甲,往后一退,山西镇的马军一看势儿不对就跑啦!”
吴襄叹道:“北虏这块老牛肉甚是顽道,别说你们这几个旗军,就是你家李大人的大哥,辽东总兵李如松,为了追剿北虏都中伏而死。”张差疑道,李大人?吴襄疑道:“李大人不在锦衣卫当差,怎么出来统兵,他何曾统过兵?”张差疑道,锦衣卫?正说话间,的的声由山脚传来,接着是吆喝:“可是辽东都司吴大人?”山谷间立时回荡起可是辽东都司吴大人,可是辽东都司吴大人。一将急忙吼道:“你它娘的小些声气。”山谷间又回荡起你它娘的小些声气,你它娘的小些声气。
几骑驰至近前,马匹喷着响鼻,刨着地。为首一骑留着山羊胡,只着了件汗衫,他拱手叫道:“学生雁门兵备道田时震,敢问哪位是吴大人?”说着,田时震下马,接过补服匆匆往身上套。吴襄抱拳笑道:“大人不必多礼,暑热天气,七件八套,又不是面圣。”田时震疾步上前道:“吴大人!广武营危急,势望将军搭救!”吴襄怔了怔问道:“虏势如何?”田时震道:“鞑子四路破关,一路已围了大同,此路为插酋亲领。”吴襄疑道:“插酋到大同了?”田时震道:“休问大同,只说广武营,鞑子不足两千。”吴襄沉吟了一会道:“还需探报真确方可进兵,广武营不足两千,可他东一坨西一坨,仓促进兵,四方之虏大集,必入重围。”
远处,山头巨大的裸岩清晰着,仿佛触手可及,却又望山跑死马,山脚下那星星点点的羊群提示着距离,也昭示着山体的伟岸,让人心生诗意与敬畏。吴襄道:“鞑子人人可开一百斤弓,重骑大马,牛皮盾,棉甲三十斤。末将虽兵单将寡,又岂敢不救,且待京营过了桑干河,与我分了虏势,末将必奋力一击,一切苦情,唯台台念之。”
田时震叫道:“广武营已是累卵之势,岂容玩延!老牛尿官道说了一大溜,就是不入机,非要十捉把稳才肯进兵,天下哪有十捉把稳的事?岂有苟且息视之理!边烽无道逆天,如今唯有溅血沙场,以报君父!大人如此畏怯,就不畏朝廷三尺法!”三尺法一出,几个将领纷纷喝斥。只因三尺法指三尺宝剑,引申为处决。吴襄皱眉道:“田大人!末将由宁远至此千余里,马都跑死了几十匹,便是人不歇息,总要歇歇马方可冲阵。”田时震重重地跺了一下脚道:“朝廷设兵设饷所为何事?在官在将需有名节,若是将军后日还不接战,我必劾你坐拥不进!”说罢上马去了。
“定行参处!”随着远去的蹄声,远远一声传来。“娘的,都将咱当成破鼓万人捶,咱们不是来受气的”一将怒道。
“大人”耳边一声轻唤。吴襄叹道:“唉,全然不依。”一个千总道:“军务上大人只管凭公处断,哨马还未回,如何进军?只听他一句不足两千便轻进浪战?”
“上马!”吴襄喝道。
一千骑兵,两千战马又开拔了。“大人,大人!兄弟们的尸首——”张差伏在地上,望着吴襄的背影叫道,却被马蹄溅起的灰尘呛得咳了起来。吴襄回身,远远掷来一物,一点拇指大的金属在阳光下泛着光泽。
走不尽的骑兵去远了,张差空洞的眼神更加空洞,他空洞地不知归依何处。
十六年后,吴襄于大凌河为救祖大寿,率四万辽东精锐连冲九次都冲不开,造成祖大寿率众投降。崇祯怒批:襄,国法当诛!十六年后吴襄面对的是东虏,也就是女真人,那才是真正的老牛筋,顽道。而如今,面对区区北虏,即没落的蒙古人,他就怯战起来。十六年后东虏那块老牛筋不但顽道,且有红衣大炮。吴襄自辩:东虏数十门红衣大炮轰毁我营,周遭墩堡或降或弃,皆不能守,城非铁铸,人为铜柱,焉能抵挡。
西天的一线暗红沉沦着夕阳,火红的天际,几片流云似在飞渡,却又不知渡向何方。无尽的绝壁,那些绝壁上的平顶,怕是亿万年都不曾有过人踪,而远方的那一线蜿蜒,千百年来却一次次被异族的铁蹄踏破。
狼藉中,张差爬到尸身前,“来福,我管不得你了”他道。说罢,吃力地割下布片,遮在来福脸上,然后向坡上爬去。他爬得衣衫褴褛,混身脏污,才知战争的残酷。“哎,来福,能推千斤独轮车的来福”他不由想起不久前,在定陵门口第一次见着来福的景象。“也不知来福杀了几个鞑子,也不知一个虎扑便将院墙扑倒的陈伸又杀了几个鞑子。”念及此,他回看战场,久久端祥,那几百具尸身中似乎没有陈伸。他心道,陈大人有马,或是走脱了。
林间已是返景入森林的幽暗。树下,菠萝大的铁壳分作两半,被一根五尺长的铁链吊着,这便是链弹,海战用于打桅杆,陆战用以打兵卒。汤水在里边咕嘟着,火却熄灭了。张差趴在链弹下使劲吹,使劲吹,将白烟吹成了黑烟,将黑烟吹成了黄烟,轰地一声火起,他叫唤了一声猛地后仰,眉毛已被燎掉。片刻后,他用一根断箭拨弄着马肉,又将几朵蘑菇投入汤水。
张差将嘴凑在铁壳上,正待吮吸汁水,“狗尿苔菇有毒!”忽听身后一个声音道。张差回身看去,只见一个汉子转出树林,上前看了看道:“狗尿苔吃不得。香骡子臭马,你不会割骡子肉?”他摸出几块暗红的高梁饼搁在地上道:“村中第三户,柳条院门,屋顶上晾着的核桃你看可在了。咋?直不起身子,伤着腰了?唉!俄住崖上,背你上不去。崖上的那几亩地都是小牛犊抱上去养大,大牛都上不去。”
张差叫了一声大哥,看向对岸的断崖,崖顶隐约有几间草房,半空中还有一条斜斜的栈道。他心道,咋日一战,想必村民都在崖上观战,竟有这般桃源所在。
由林间的缝隙望去,一头豹子正埋头于山脚下的战场。那汉子向坡下摸去,单腿跪在树后,缓缓举起弩子,正待放箭,豹子突然由尸首上跃开。一箭追去只中屁股,豹子飞快地没入林间。那汉子回到篝火前,将几块高梁馍拾起道:“这不成,夜来黑个再叫老扒子吃了。”说罢他双手拢在嘴上,冲断崖吼道:“后饷饭俄不吃了,有个伤兵,俄将他安登好!”过了一会,崖上传下一个女声:“你操心闹下后害哩哇。”那汉子冲崖上吼道:“甚后害,能见死不救!”说罢搀起张差往坡下行去。
空村中,乱石堆就的院墙里有棵柿子树,柿子和梨是这个时代的主要水果,苹果还未传入。堂屋的中堂上,天官面含微笑,一手执玉如意,一手执金元宝,二人隔着八仙桌坐在天官下方。桌上是两碗水,几块高梁饼。屋中一股亲切的霉味,是人烟,也是传统,这传统的气息到了庄士时代便消亡了。那汉子攥着高梁饼,咬一口不嚼,嗓子一鼓就下去了,比来福端着面条迎风站的本领高多了。
那汉子端起碗一饮而尽道:“昨儿这仗打得凶,官军硬梆!”张差道:“还没请教大哥名号。”那汉子道:“叫俄老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