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胡执着把炕扫帚道:“把炕上的老陈灰扫扫。”说罢进了耳房,待扫罢炕从耳房出来,他四处巡视,只见灶间的水缸碎了,碗柜被劈了烧火,他看一处骂一处,一口一个瞎驴日的,俄日你先人。他道:“夜来前晌,鞑子来了,希乎儿没跑掉。”说着,他看向张差道:“唉,朝廷慌了爪子,连班军都使上了。兄弟,你说大明这么些官兵,咋抠掐不过鞑子?”闻言,张差停止了咀嚼,想了想道:“设将不设帅,权不专,令不一,营伍纷纭,号令难行。”闻言,老胡诧异地看向张差。张差却不再言语,老胡却执着炕扫帚坐下来道:“话有因,树有根,说嘛。”
张差道:“帝王心术会亡国。只怕日后史书上,金国两度取中原。”老胡笑道:“兄弟还懂这些闲是闲非?”张差道:“大是大非。”老胡叹道:“你这话俄却不信,大明金国还想取中原?草原上成日杀来杀去,都是老汗的子孙,闹得不结交。如今又都信了喇嘛教,成日只会撅着个腚瞎叨咕。”张差疑道,大明金国?原来老胡说的大明金国指土默特蒙古,国号为金。
屋中已渐渐不能视物,张差道:“设将不设帅,将一个大桓温变作百个小桓温,一个大桓温能窃国,也能北伐御辱,百个小桓温窃不了国,也御不了辱!”老胡专注地听着,桓温是谁他虽然不知道,却也能猜出必是过去的一个大军阀,功高震主,曹操那种的。他在黑暗中道:“兄弟看得分分朗朗,说得一些不差,就说土默川这些大大小的台吉,也是有将没帅,自根老汗死了,唉,成日打来打去。”张差诧异道:“怎么,大哥是草原上的人?”老胡道:“原先在板升种地,如今草原上活不住人,十万汉人还剩五万,成日干仗,死的死逃的逃。”张差问道:“谁和谁干仗?”老胡道:“摆腰台吉,毛明安台吉,多罗土蛮,一时争地皮,一时争牲灵。一时争汗位。三娘子死哩三年哩,新汗继位两年哩,乌鲁台吉那木儿团住了七十三家台吉,要打素囊台吉,要将板升割出一半给新汗。”张差听得头晕,这些人名他一个也不知道。
黑暗中,老胡问道,尊姓?张差道:“我姓周,南直隶凤阳府的。”老胡起身道:“到底是帝乡,有见识!那些马肉明日就吃不得了,俄去割些晒上。”说罢起身将周鼎扶到耳房卧下,又掌了灯,便出屋出院,将院门反锁,去了。耳房里,张差借着昏暗的灯光打量着,只见炕桌有些怪异,中间有个洞,能搁得下火锅,细看,中间还有一道缝,再细看,竟是一面大枷改制的。
夜色中,随着院门响,老胡扛着两条马腿进了院。他将马腿放到灶间,又由怀中摸出烟卷长的一根铜棍,将堂屋的锁透开。他来到耳房,却闻到一股臭味。只见张差叫了一声大哥,已是红了面皮。老胡道:“茁茁实实的汉子也经不住三泡稀。”说罢俯身收拾,张差又叫了一声大哥!老胡道:“肚里没食了吧,想给你弄几条鱼补补,手里没网看鱼跳。黑里你看不见任啥?明日给你弄只鸡,鸡肝治夜盲。”张差道:“弄鸡干啥,鸡夜盲,弄鸭,鸭不夜盲。”老胡骂道,你懂个球。“大哥,这叫啥庄子?”“刘峪,笼共就这十几户,一看过兵了,都到中砚台上躲着哩。”
夜,漆黑的屋中,老胡坐在炕上,胳膊支着大枷改制的炕桌道:“小苗出哩稀溜地,荞麦长哩尽是空皮皮,租子课子一文不少,唉,穷汉盼来年,盼了一年又一年。交了租子顾不上课子,为这,县里的太爷一年杖毙一百四十个,不跑咋闹,俄太爷就跑了,再不做明国的出气梆梆。老家府谷的,到俄这一世,在草原上已是四代。哎,不想草原如今又干起了仗,只得逃回来。你那凤阳是甚光景,总要好过些,到底是帝乡。”
张差闻言,想了想那些凤阳班军的议论,叹道:“一个县还剩几千民户,都跑了,军户更不要提,我是凤阳右卫的,是凤阳老户,祖上从过龙的,一样下江南要饭。”老胡道:“甚叫从龙?”张差道:“就是跟太祖打过天下的。”
夜深了“搂上哥哥亲上一个嘴,肚子里的冰疙瘩化成水”老胡哼哼着仰挺下去。也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老胡使脚蹭了蹭张差,问道,家里几个娃?张差幽然道,家里穷,还没成亲。老胡道,要是跑闹下三十两银子,想寻个甚样的?张差想了想道:“找个大脚的。”老胡笑道:“不怕人笑话?下了轿,凭大脚步吓人慌。”张差道:“小脚有啥好,啥都干不动,遇到事只能扳着小脚哭一场,跑都跑不脱。”老胡笑道:“草原上就是大脚婆姨多,待草原安生了,随俄去草原。”张差道:“正想跟大哥去草原,大明活不住人。”
老胡道:“有没有相与的,背圪崂里拉手手,亲口口?”张差道:“俺那不象你那陕西,胡骚情,俺那没山,想骚情也没个圪崂里藏去,男的女的都官官样样。”老胡骂道:“球头子给你剁了,反正你也使不着。你不想婆姨?平素几天打一回手铳?”见张差不答,老胡道:“咋哩,大哥问你,还碍口失羞,莫不是不起阳儿?”张差皱眉道:“大哥,你咋一股尿臊气,臊子面吃多了。”
月光透过窗棂,印在芦席的布疤上。张差使葵扇拍了拍蚊子问道:“大哥,土默川在哪,离这远不远?”半晌,老胡叹道:“唉,浪远了。”
圆月,昨夜是浑圆,今夜成了椭圆。距此不远的林中,袁永基的家丁朱荣祖躺在一座小小的坟丘上被露水打醒。他脊背下是座新坟,坟丘的主人精通天文,曾经看出王气又现在帝乡分野,可惜以他的小身板,提早在战争中谢幕了。原本袁永基还能活二十八年,从汝宁千户所镇抚升到千户,直至李自成攻克汝阳,他歇力抵抗,举家自裁。而他的家丁朱荣祖。十四年后,皇太极围了北京,朱祖荣曾由河南北上勤王,升至汝宁团练千总,与曾经的老领导袁永基平起平坐。在二十年后的大乱之世,朱荣祖率乡兵击破土贼陈尔学,盛显祖,又骗殷守祖入城受赏,诛饥民五千人,在明末乱世安定了一方。他的结局和袁永基一样,也是不降贼,抵抗不过力战而死,合家自尽。
朱荣祖爬了起来,冲坟头磕了三个头道:“爷,俺不回家和拴妞成亲了,俺听你的,俺去寻他。”说罢,由地上操起腰刀与弓箭,向夜色行去。
烈日下,屋顶晾晒着核桃,院中的苇席上是一条条马肉。屋顶升起炊烟,老胡一手拉风箱一手续着薪柴,煮的是一锅松针水。老胡身后,张差将窗扇支起,趴在窗台上,二人远远地叙谈。老胡吟道:“穷山沟苦溜溜,唱不起大戏玩木偶,搭不起戏台趁崖台,没有凳子坐石头,待客没肉提泥鳅。连泥鳅也没叫你吃成,地里连棵葱也没剩下,都叫鞑子霍霍了。你这松针水治夜盲的偏方跟谁学的。”“志愿军。”“甚?”
风门叭哒声中,胡二道:“这世道,实实受受下苦不中,得出去动弹闹上点钱,在板升城,俄大张忙了一辈子,一回家就搬砖弄瓦哩一会也舍不得歇下,末了还是饿死。”说罢沉默。张差一时不知如何答话,只得回身看了看墙上挂着的一只牛骨头纺锤,过了一会,张差转移话题道:“二哥,你这咸菜舍不得掌盐,又臭又酸,后头也开个窗对流,豁不热。”老胡道,开窗走了财气。张差道:“馍馍石刮挺硬,驴都咬不下。”胡二骂道,你这凤阳娃家,生糊不烂。张差却又道:“二哥,你们不吃盐?汗都不咸,老喝水也不解渴。”胡二正起身炒菜,他将马肉在锅帮子上抹了一圈就算放过油了,闻听张差的抱怨他叹道:“穷汤二水,少盐没醋,叫你受症哩。”
下午时分,随着一声呻吟,胡二将一只蒜臼子从张差腰间拔出,他问道,可比先前好些?张差道:“将就着能直腰了。大哥,可有针,弯个钩去钓鱼,这几日憋闷坏了。”胡二道:“俄也闷惺惺介。”二人凑到油灯前,过了一会,胡二叫道:“又窝断一根,还没烤红就窝,笨爪笨蹄,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