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如柏外出迎客,身后一堂女真话。皇太极用女真话道:“阿玛,明国无久弱之理,既是一时战胜,万历之后若换一好人,强弱无不翻之局。”扬古利道:“明国代代昏君,害民以逞!主暗臣奸,有甚可惧!我大金举兵所向,无不摧破。大汗聪明睿智,若有定鼎之日,图治之功必在明国之上!”
闻听大金一语,皇太极道:“阿玛,明国为火德,火克金,新国号怎能叫大金?”努尔哈赤道:“什么金木水火土,休信南蛮子那套,新国号为大金,只为恢复祖业!”二十一年后,皇太极将国号改为清,以清的三点水克大明的火德。除了改国号,皇太极还数十次发出求议请求,理论便是,明国无久弱之理,崇祯之后若换一好人——崇祯却置之不理,片言只字不许接递,不是在谈判桌上拒纸皇太极的和议,而是根本不和皇太极谈,态度极为强硬,于是皇太极便不断攻掠明国,用皇太极的话说:“只因欲和不成,乃以战促和,欲罢不能,愈愤愈强。”碰到皇太极这种和平主义者,大明本可以不亡。
厅中四人正用女真话议论,只听门外有人道:“辽事尽坏,望伯爷为之振起久矣!”接着是李如柏的声音:“王大人你,你!是何言也!家父劳绩具在,公议咸服,且久已不在辽东,辽事竟能寻到家父头上,辽事尽坏一语,不知从何说起。王大人,你懂什么辽事,家父镇守辽东时,你还在抠席疤!如此诬赖人,幸赖主上英明,满朝有一半人寻家父破绽而不可得!”指责李成梁的人正是王士昌,王士昌又道:“敢问大人,此人与大人是何交情?”
李如柏不耐烦道:“世交。”王士昌道:“世交,只怕是钱上取齐的交情。李大人,奴某名为吊丧,实为窃听,将军若不避嫌疑,只怕有一日祸延迟君父,不敢不明白入告。”李如柏怒道:“难道你不叫人与宁远伯吊丧!”王士昌道:“大人理当避嫌,否则,不问何项权势,我必上疏弹劾!”李如柏闻言叫道:“东林!天下才薮也。遥握朝柄,以威言激议自标异,领教领教。甚立朝敢言,不过是钳制言官,闭塞圣聪,专权乱忠!”
王士昌沉痛道:“夫夷狄,人面兽心,贪而好利,乍臣乍叛,豺狼之性,变诈不常,此时朝贡,恐有非常浅近之谋,将军休再因循自误!”李如柏怒道:“王大人,你今日甚是不成模样!天下有这般吊丧的?不叫人耳目清闲,来人,送客!”仆人正欲上前送神,只听身后有人道:“神神叨叨,咋咋呼呼,可真格涩。”竟都是满语,这些满语后来或融入北语话,或融入东北话。仆人回头望去,只见努尔哈赤已立在门外。李如柏叫了一声小佟!努尔哈赤笑看王士昌道:“老鸹死了三年,就剩一张呱呱嘴。”又道:“说谁人面兽心?不着调。真格儿地我怕你不成。”不着调竟也是满语。
王士昌冲努尔啥赤抱拳道:“听闻辽东混战,豪杰蜂起,我与杨大人特来瞻仰英雄。”努尔啥赤哈哈一笑,做了个请的手势,王士昌看了看屋顶上方正的烟囱,正了正头顶的纱帽,举步上了台阶,身后还跟着另一人。李如柏看着二人进了客厅,自语一声假道学!拂袖而去。
两个蓝袍官步入厅中。扬古利吸了吸鼻子道:“有生人气。”王士昌笑道:“生人气?知道你们好读三国,不想还读《西游记》。”努尔哈赤笑道:“《西游记》有甚好读,每回不过换了个妖怪。”说罢抱拳道:“龙虎将军努尔哈赤。”对方亦抱拳道:“大理寺丞王士昌。”王士昌身后,另一个蓝袍官儿抱拳道:“兵科给事中杨涟。”努尔哈赤笑道:“依着大明的规矩,二位与我差着三级,该行跪拜之礼。”杨涟道:“大明却是文贵武贱,学生这个七品给事中见着总兵也只是平礼。”说着竟是坐下了。
杨涟掸了掸官服道:“来看看你这个翻筋斗云的,它日会不会大闹天宫。”努尔哈赤落座道:“大闹天宫?我自知在辽东捅了娄子,此来京师遣子入质,这便是八哥儿黄台吉。”说着指向皇太极。王士昌疑道,捅娄子?这也是满语。杨涟道:“既是遣子入质,该送世子来,如何只是八哥儿?”
努尔哈赤黯然道:“上月,世子褚英叫我诛了。”杨涟疑道,什么?努尔哈赤道:“世子,长子,叫我诛了。”杨涟复疑道,诛了?努尔哈赤轻叹道:“只因他花里胡哨。大人休问,家丑。”众人一时沉默。花里胡哨,这个词汇又并入了后世的汉语。听闻褚英之事,费英东不由垂头。五十二岁的费英东只比努尔哈赤小几岁,却娶了褚英的女儿,成了努而哈赤的孙女婿。女真人的婚姻不讲辈份,不讲年纪,只讲政治。褚英作为费英东的子侄,竟又成了费英东的岳父。坐在末座的扬古利比费英东小九岁,地位也不及费英东,却娶了努尔哈赤的闺女,竟又长费英东一辈了。
杨涟自语一声捅娄子,竟也猜出了语意,他问道:“敢问大人捅了甚娄子?”奴尔哈赤道:“一灭哈达,二灭乌拉,三灭辉发。”杨涟笑道:“好个英雄!英雄欲几时收手?”
奴尔哈赤道:“这便收手。叶赫老女,本已许给我,却又改适蒙古,众将皆欲兴师问罪,叫我止住了。”杨涟抬起眼皮道:“为何?”奴尔哈赤道:“不祥之人,争她做甚。此女为亡国而生,以此女故,哈达国灭,辉发国亡,乌拉国覆。”杨涟闻道:“哈达,辉发,乌拉,不是足下所灭,竟是此女所灭!”
三十三岁的叶赫老女叶赫那拉东哥,一女亡四国。目前是亡了三国,她的娘家叶赫部还得三年才亡。叶赫部将妹子许给谁,谁就会亡国,因为夫家都亡了,无人可嫁,只好远嫁蒙古,不料努尔哈赤又不干了,本想借着这个由头再讨叶赫,但是朝廷出兵助叶赫,努尔哈赤只好收手。三年后,这成了他七大恨中的第四大恨,就是朝廷出兵助叶赫悔婚,以此理由灭了叶赫。
这位叶赫那拉东哥是谁?皇太极的表姐,皇太极的舅舅是东哥的爸爸。关于叶赫那拉与爱新觉罗的恩怨,实际努尔哈赤的妈姓叶赫那拉,皇太极的妈也姓叶赫那拉,两族是姻亲。但在父系社会,以及女真各部相互吞并的前提下,姻亲不算啥,外公与舅舅不算啥。
这时,奴尔哈赤怒道:“无论此女聘与何人,寿命不长,毁国已尽,构衅已尽,死期将至!”在努尔哈赤的诅咒下,东哥还有一年阳寿,于明年死于蒙古。三年后,叶赫被努尔哈赤所灭,东哥之兄,叶赫部首领布扬古死前发誓,我叶赫部就算还剩一个女人,也要灭了建州部。三百年后,满清被叶赫那拉杏贞所灭,即慈禧。
明明是努尔哈赤灭了海西四部中的三部,他却将罪责推到东哥身上,王士晶对此逻辑不由失笑。他盯着努尔哈赤道:“敢问大人于大明有几大恨?”努尔哈赤闻言疑道,恨?王士昌盯着努尔哈赤的眼睛道:“我说有七大恨。”慌乱在努尔哈赤眼中一闪即过,却没逃过王士昌的眼睛。
努尔哈赤往椅背上一靠,道:“跑这里来噎脖子,可见人不能冒尖,哪七大恨?”王士昌道:“大明曾误杀将军父祖,父仇不共戴天,齐襄公复九世之仇,《春秋》大之。杀祖杀父,可为两大恨。”努尔哈赤轻哼一声问道:“还有五大恨呢?”王士昌只道:“你心里明白。”努尔哈赤忽地骂道:“尿性!我明白个甚!”王士昌只道,大人说甚?尿性,冒尖,这都是满语。
努尔哈赤道:“大人何故相逼!我一统海西各部,只为总齐心力,以卫封疆!”杨涟闻言大笑。努尔哈赤摇头晃脑道:“千里远役,咫尺天颜,此来只为妄冀一瞻,稍申犬马之恋,此衷无它也。”闻言,杨涟将大笑化为冷笑,道:“专擅一方,无日不思猖獗!”
话音刚落,忽听一声姥姥!扬古利已是跳起。杨涟茫然地看着扬古利,不知此时扬古利为什么要叫姥姥。却不知扬古利是在骂人,姥姥一词后来并入北京话,不过是用了姥姥二字做谐音,内容却与外祖母无关。只听扬古利叫道:“爹个鸟!耷拉着脸子给谁看?”这几句话要是张差在这,都能听懂,王士昌与杨涟却一头雾水,神神叨叨是满语,咋呼是满语,耷拉是满语,马马虎虎,或马虎,也是满语。
见扬古利发难,奴尔哈赤看了看指上的戒指道:“不是个玩扔,嘟噜着脸给谁看,当我是土鳖。”王士昌与杨涟又是没听懂,嘟噜是满语,土鳖是满语。皇太极叫道:“罗嗦,得瑟,给他来个德合乐。”罗嗦是满语,得瑟是满语,德合乐则是蒙语,王士昌与杨涟听得一头雾水。
扬古利蹿向前,揪向杨涟胸口,将将揪住杨涟,忽地王士昌出手似电,已将扬古利的腕子抓住。王士昌用台州话道:“杀甲得猛。”就是厉害得狠。扬古利只觉手腕被铁钳夹住,腕骨隐隐作痛。“奴才,做甚!”杨涟喝道,已是伸出双手将扬古利的胳膊抓住。
在三只手的抓握之下,扬古利的右臂动弹不得,王士昌缓缓看向扬古利,笑道:“老实杀甲。”就是真厉害。对峙中,杨涟道:“王大人撒手,他若敢动我一下,我叫他出不了北京!”王士昌闻言,缓缓将扬古利的腕子松开。努尔哈赤用满语叫道:“糊了八涂,还不消停!”
“死乞白咧,这么冲,休再折腾!”见扬古利不撒手,努尔哈赤又叫道,扬古利终于松开了杨涟的胸口。原来死乞白咧,折腾也是满语。冲,形容人头脑发热,也是满语的用法。努尔哈赤起身抱拳道:“是我不会调理属下,得罪得罪,他也是一时急眼。”调理,急眼,也是满语。
“我是不是那安禄山,二位大人回去再掂兑掂兑。”努尔哈赤抱拳道。杨涟长叹一声道:“边事不可为矣!”王士昌起身道:“学生已上疏,要将大人留在北京,挂个都督同知街,休要回去了。此事关系封疆事大,一请不允,我必十请百请以干圣听!”努尔哈赤闻言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