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登基大典结束,各地封疆大吏纷纷启程返回驻地。
铜雀街,大司马府门口。
司马参军郗超进了客厅,正赶上大司马桓温与主薄王珣不知因何哈哈大笑。
桓温高祖是三国嘉平之狱中被司马氏诛杀的曹魏大司农桓范,谯国龙亢桓氏沦为刑家,在西晋并非高门望族。
桓温之父桓彝南渡后交结名士,跻身江左八达之列。桓温是桓彝长子,未满周岁便得名士温峤赞赏,因此以“温”为名。
咸和三年,桓彝在苏峻之乱中被叛军将领韩晃杀害,泾县县令江播也参与谋划,当时桓温年仅十五岁誓报父仇。
咸和六年,江播去世,其子江彪等兄弟三人为父守丧。桓温假扮吊客混入丧庐手刃江彪并追杀其二弟,终报父仇,为时人所称许。
成年后桓温为人豪爽,姿貌伟岸,风度不凡,娶南康长公主加辅国将军、南郡公,位在诸侯王之上。
晋哀帝驾崩前,前燕再次攻打洛阳,司马昱与桓温在洌洲会面,命他移镇姑孰准备征讨之事,但最终因晋哀帝驾崩而作罢,众人急忙回京奔丧。
王珣字元琳,前丞相王导之孙,出身琅玡王氏。王珣娶了谢万女儿,其弟王珉娶了谢安女儿。
王珣和郗超都有奇才受桓温器重,是他左膀右臂,郗超任参军,是桓温谋主;王珣任主簿。
当时桓温正进行北伐,军中机要事务都由王珣处理,军中文武数万都认识他。郗超生有美髯,王珣身材矮。当时荆州人给他们编了几句歌谣:大胡子参军,矮个子主簿;能叫公喜,能叫公怒。
“呵呵,”桓温笑着拍茶几,“元琳,还是你厉害,一击而中!啊,哈哈!”
郗超莫名其妙看着两人,拱手道:“明公,不知你二人因何发笑?”
王元琳笑道:“你呀,来晚一步,错过一场好戏!”
郗超诧异道:“哦?愿闻其详!”
王元琳端起杯子喝口茶,“进门时可遇见范宁?”
“遇见了。”郗超奇道:“这老头儿今日甚是奇怪!往日里他来骂明公都是气哼哼走,今日怎么兴高采烈、还破天荒跟我打招呼?”
范宁是儒学大家,但儒学到东晋已穷途末路。
西汉董仲舒试图打断国人骨头的纲常伦理、君权神授学说被摔得粉碎;压制国人四百年的“天子之说”,更是被五胡十六国马蹄踩的稀巴烂。
就算南渡司马氏王朝,君权也不过是做做样子。此时讲究天、地、亲、君、师,亲恩大于君恩,家族利益高于皇室利益。门阀士族、累世公卿把持朝政,看哪个皇帝不顺眼,废旧立新是分分钟的事儿。只不过大家造起反来比较斯文,撕破脸不符合世家大族文人作派。
是以,像桓温这种刑余之家崛起的枭雄,明打明跟世家对着干、跟朝廷干,不按游戏规则来自然就犯了众怒。
桓温还是东汉名儒桓荣之后,身为封建王权卫道士的范宁,每隔一段日子跑来骂他一顿“离经叛道、数典忘祖、乱臣贼子”。
“也是明公好脾气,”王元琳撇撇嘴,“换别人,早把他脑袋砍个几十回!”
“倒不是本司马脾气好,”桓温笑着摆摆手,“我若杀他岂不成全他千古忠臣之名?那我倒真成乱臣贼子!这个老头天真率性倒是个人才,就是有些迂腐。”
“那倒是。”郗超找把椅子坐下,“明公就是惜才。当年刘惔见明公雪天打猎一身戎装,问:老贼欲持此何作?明公说:我若不为此,卿辈那得坐谈?可见明公胸襟啊!”
“哈哈,哈哈!”三人齐声大笑起来。
可惜刘惔五年前便死了,不然作为一代名士知道这个笑话得传他一千八百年,还不得气死好几回!
“对了,”郗超看向王元琳,“你还没说,范老头儿为何如此反常?”
王元琳摸摸光秃秃下巴,“这个啊,还跟你那个好女婿有点关系。”
“哦,与珣之有关?快说!”
“当年,范老头儿与坦之争学生惜败,你还记得吧?今日,老头儿又来大骂明公,我突然想起昨日在谢家见过的丹阳尹桓景长子,”王元琳看眼院子里正盛放的白玉兰,“此子风神秀彻,气度风华绝不亚于你那个宝贝女婿司马珣之!”
晋朝定都建康,建康隶属于丹阳郡,丹阳尹是晋朝京畿长官。
郗超瞪大眼看向桓温,“明公,此事当真?”
桓温笑道:“我也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孩子。桓景是谯国铚县桓氏,与我不同宗。”
谯国桓氏分龙亢和铚县两支,桓温是龙亢桓氏,这个孩子想必是铚县桓氏。
王元琳笑着摇头:“嘉宾,都说你有旷世之才,可桓景这个长子年仅七岁,小小年纪便有夙慧,教书先生来一个走一个,到如今硬是找不到师父。桓景无奈又不舍得耽误儿子前程,只得带他求到我伯丈谢安石门下。”
“竟有此事?”郗超兴奋道,当年他不是没对珣之动过收徒心思,只是没抢过王坦之。“那谢安怎么说?”
看吧,王元琳与桓温对视一眼,只要提到谢安石,他郗嘉宾神经就格外大。看样子,他始终对人家压他一头难以释怀啊!
“谢伯丈一见此子甚为喜爱。一直感叹外面都传谢家儿郎哪怕样貌一般者都有一股爽爽之气,更别说谢家嫡子嫡孙芝兰玉树。可偏偏无一人比得上此子风华,就连他那幼子谢琰都被比下去,真是相见恨晚!”
郗超点头:“哦,这孩子叫子野?”
“对,小字子野。”
郗超奇道:“既如此,谢安为何没有收他为徒?”
王元琳像是突然想到什么解气事,哈哈大笑起来,“嘉宾,这件事说起来真是骇人听闻啊!不是我那伯丈不收人家,而是人家小子野看不上咱们谢东山谢大学士啊!”
“什么?”郗超嘴张的能吞下鸡蛋,“开什么玩笑?虽然我郗嘉宾一直对他不忿,但凭谢安才学教个七岁孩子实在是大才小用!”
“谁说不是?”王元琳笑道:“你可知这孩子为何拒绝谢安为师?”
“为何?”桓温也奇道。他只知桓景儿子要找师父却拒绝了谢安,可拒绝的理由还未来得及听王珣说。
“这孩子啊,问了谢安石一句话,”王元琳神神秘秘低声道:“他问:‘先生,书上说‘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先生的帝王家是谁?’”
桓温与郗超顿时惊住,“啊!?”郗超倒吸一口冷气,好大的胆子!
桓温一拍桌子,“好,大胆!对老子脾气!那谢安石如何作答?”
“谢安石也惊住了!”王元琳想起当时自己听到这句话时震惊之感。“他在院子里踱了几步,拱手向天道:‘上奉司马,下侍黎民。’”
郗超点点头,“这是谢安石应说的话没错。那孩子又是如何说的?”
“那孩子啊?”王元琳站起身走到郗超眼前,左手扯起阔大右手衣袖,伸出右手食指指着郗超鼻子道:“那孩子就慢吞吞说了一个字‘俗!’”
“俗?”
“对,俗!”
“江左最风流”、“大才槃槃谢家安”谢东山被一个七岁孩子评一句“俗”?
啊?啊!啊,哈哈,哈哈!桓温和郗超笑眼泪都出来了!这俩人平日里就是个嘴
毒的,但比起这孩子来……
郗超一拍巴掌,“痛快!这小子,倒像我儿子!”
可不,王元琳得意的退回自己位子,桓景那么中规中矩的人怎么就生出这么嘴毒腹黑的儿子?
他接着道:“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我这位伯丈虽不是宰相,肚量倒也令人钦佩。他不但没有恼羞成怒,反而问子野:‘你呢,你的帝王家是谁?’”
桓温点头,“嗯,问得好!子野答什么?”
见郗超也好奇看过来,王元琳也不卖关子,“还在找。”
两人愣了一瞬,恍然大悟:那孩子是说,他文武艺要卖的对象还没找到。但不管怎么说,谢安石肯定不是他的引路人。
郗超沉思一刻,抬头看向桓温,“明公?”
“嘉宾,这是大事。不过我若有你的才学定要放胆一试。”
郗超眼神沉下来对王元琳道:“这孩子现在去了哪里?”
老小子,就猜到你会动心!
“连谢安石这样绝世大才他都看不上,桓景无法只得暂时把他送往云锦寺让支道林看着读书去。”
郗超一愣,“云锦寺?云锦山上云锦寺?可是还有座云锦庵?”
“正是。”元琳答道:“你怎知那里还有座庵堂?”
“哈哈,”郗超大笑:“内人方才让我陪她和堂姐去云锦庵求子,被我婉拒了。”
郗超与夫人周氏成亲五年只有一女玉染,郗超倒没觉得什么,只周氏觉得郗超身为长子没有儿子心里不安,是以有些着急。
“这么巧?”桓温也大感惊奇,“怎么,你真对这孩子动心了?”
郗超点头。
“那可难了!”王元琳摇头,“你有所不知,慧远老和尚此刻正云游云锦寺,他也正为缺个亲传弟子而焦心呢!”
郗超这才悟道:“我说你怎么这么好心介绍个好弟子给范宁,原来你早知道老头子此去是竹篮打水啊!”
“哈哈,哈哈!”三人又大笑起来。郗超急忙起身,“不行,这么好飞孩子可不能让那老和尚化去!”说完抬步就往外走。
王元琳忙拦住他,“嘉宾,你若是真想赢他们二人怕是还要带样宝贝。”
郗超忙挺住脚步,“什么宝贝?”
“此宝贝世上只有一件,它就在尊夫人陪嫁中,不知贤伉俪舍不舍得?”
“内子陪嫁?”郗超眼睛一亮,“这孩子好萧?”
“正是。”
郗超大笑,“那好,我这就陪夫人求子去!”想来夫人一定大为感动,只是,嘿,此子非彼子啊!
桓温和王元琳看着郗超飞奔而去,禁不住莞尔。
“这下热闹了!”王元琳忽然眼睛一亮击掌道:“儒、释、道,三家抢一个弟子,哈哈,妙!哈哈!”
当今之世,儒家正统地位崩塌,儒、释、道三教并立。范宁出身儒教,慧远和尚佛教、又称释,而道家到晋朝主流为玄学。
玄学又称新道家,是对《老子》、《庄子》和《周易》的研究和解说。
东晋世人崇尚清谈,郗超正是玄学大家。
桓温一听,可不正是儒、释、道三家抢一个弟子?
“果然妙!元琳,”他好奇道:“此子究竟如何,竟值得你如此大费苦心替他寻师父?”
“明公,元琳自知比嘉宾才疏否则绝不相让。”他想起昨日初见那孩子时的震撼,叹口气:“其神如何?月射寒江!”
桓温愣住。
两人看向门外郗超奔去方向,不由想起他出门前扔下那句话,“这么好的孩子,可不能让那老和尚化了去!
作者按:
《晋书·桓伊传》:“﹝桓伊﹞善音乐,尽一时之妙,为江左第一。有蔡邕柯亭笛,常自吹之。”
一直觉得《梅花三弄》深沉清冽,不应由轻逸灵动的笛子来奏,考据一下,果然。
现代意义上笛子的说法出现在唐代以后,唐之前的中国笛萧不分都叫笛。
横吹的笛子由汉代张骞从西域带回。
唐朝为将两者区分开,横吹的叫笛竖吹的叫萧,萧笛才成了两种不同乐器,但古往今来的文学作品中仍习惯以笛代萧称之。
查了一下资料,《梅花三弄》本为笛曲还是萧曲两说纷纭,本文采为萧。
喜欢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