谯国铚县有座云锦山。
山在云雾缥缈中,影影绰绰如仙境。不甚高,重峦叠峰,遍山茂林修竹,环境清幽,闲步青石小道隐隐鸟鸣声声。
山腰有一古寺名云锦寺,寺里香火十分旺盛。
山下有一庵名云锦庵。庵内殿堂矮小梅树葱茏,吸引无数文人学士、显宦名流来此观梅赏梅,咏梅画梅,也有人禁不住“云锦梅香”诱惑弃家隐居于此。
如今不过三月,梅树上梅花落尽挂了累累梅子。倒是道路两旁杏花开的正好,云蒸霞蔚,纷纷灼灼。昨夜一场急雨,古朴青石台阶上沾湿了一层杏花雨。
清晨空气爽悦,两名世家打扮的貌美少妇离开云锦庵,沿着山路拾阶而上,她们身后跟着四个敛声静气的丫头。
这二人中,身穿浅蓝襦裙、头戴碧色抹额的正是王子敬之妻、郗氏女道茂,身穿浅绿曲袂、同样脂粉未施的则是她堂弟妹、郗超之妻周马头。两人身着素衣,钗环尽除。
大病初愈的郗道茂抬头看着长长台阶,“思嫣,你确定尓宴一人上去没事?”
思嫣是周马头闺中小名。
“姐姐,你就别担心了!”思嫣笑道:“哪里是她一个人?不是还有素雨和素雪吗?你可别小看这俩丫头。不说十五岁素雨,就是八岁素雪也是一身功夫,一般人轻易近不了身。再说,相公他就在主持支道林山房里,离正殿很近,若是有事阿宝肯定会去报信。”
“没见过当娘像你这样心大的!”道茂嗔怪道:“尓宴这丫头小小年纪主意就这么多,真是跟你一个模子出来。”
思嫣笑笑,佯装委屈道:“我说让她跟咱们一起去拜祭玉润,你又不肯。”
“那怎么行?”道茂面容虽略带憔悴,但已从丧女哀痛中走出恢复昔日容颜。她抚了抚头上碧色抹额,断然拒绝,“浮屠塔那里寄了好些亡灵,尓宴才三岁,万一冲撞到就不好了。”
思嫣见堂姐提起女儿已不再那样悲伤,心里暗松口气,“我和相公又不讲究这些。”
道茂不置可否,“在这里,还是注意点儿好。”
思嫣点头,“姐夫知道明日再来接你吧?”
“嗯。他说咱们姐妹难得相聚,你们明日又要回兖州,让咱们今晚在云锦庵呆一夜也好说说贴己话。”
“姐夫对你可真好!”思嫣打趣道。
道茂唇边浮出一丝羞涩,“嘉宾对你就不好?打着求子幌子陪你上山来玩就是了!说起来,大伯父也是没法,要不是嘉宾坚持,怕是早被他逼着纳妾!”
“他敢!”思嫣佯怒道:“他前脚纳妾,我后脚就带着尓宴回娘家!”
“瞧你,哪像个世家闺秀样子!别说嘉宾不想纳妾,就是想,也得看看你们老周家答不答应!”
思嫣出身汝南周氏,秘书监周闵之女。那可是出过东吴大都督周瑜的汝南周氏、连晋元帝司马睿都敢说掀就掀地方周氏!
晋朝南渡稳定后,朝堂上大量引用侨姓世族(原北方世族)压抑原本东吴吴姓世族,使周玘等吴姓世族不满有意叛变,事洩未果周玘忧郁而死。不过周氏并未自此衰落,所谓树大根深,最强势时曾经一门五封。
别的不说,光思嫣名字就够彪悍,周马头,听听,这哪像世家女子闺名?
思嫣撇撇嘴,得意抬起下巴,“算他明白!”
道茂拍拍她高傲脸颊,“看把你得意的。”
“嘻嘻!”
姐妹俩一路说笑,携手朝浮屠塔方向走去。
云锦庵主持支道闲师太站在庵门口,若有所思看着两位前来求子的女檀越上山。
“师父,”她身边大弟子支妙玉问道:“您看上去有些心绪不宁,这两位女檀越有什么不妥之处吗?”
道闲没有留意妙玉的话,喃喃着,“如此妙人,命运怎地如此多舛?阿弥陀佛!”
……
云锦寺主持支道林大师山房。
五十岁老和尚支道林一身灰色佛袍,静静坐在书案后看书。
一刻钟后他放下手中竹简,慨然长叹,“嘉宾先生不亏是我大晋朝一时之俊!相见恨晚,相见恨晚啊!”
“大师,”郗超闻言,放下手中支道林编写的《即色论》,感叹道:“嘉宾也是心有戚戚焉!”
支道林笑道:“早听闻先生善长草书,仅亚二王,且于玄学一途颇有心得。万没想到先生竟然对我释迦之学如此精通!这篇《奉法要》旁征博引、字字珠玑,真真另老衲汗颜!”
“大师过谦!”郗超双手合十道:“有幸拜阅《即色论》,往日茅塞之处如醍醐灌顶。今日就算收不到那孩子为徒也绝不虚行,多谢大师!”
支道林忙合十道:“好好!能得檀越此言,道林足矣!眼下也不知慧远与范檀越辩论出个高低没有。老衲先去正殿将那孩子请来与你三人见上一见。虽说同为佛门中人,那孩子若尚未涉世便皈依我佛,老衲也觉得机缘未到。”
郗超忙起身,“多谢大师!”
正殿的飞檐高挑进清雾中,檐下坠着铜铃发出清脆声响。
与别寺庙供奉如来、观音不同,云锦寺正殿供的是弥勒佛。
一个小小身影站在大殿门口,抬头仰望殿中嬉笑着的佛祖。
“开口便笑,笑古笑今,凡事付之一笑。
大肚能容,容天容地,于人何所不容。”
大肚弥勒寓神奇于平淡,示美好于丑拙,显庄严于诙谐,现慈悲于揶揄。
“素雪,你和素雨姐姐守在门外,”小小女郎小声对站在她身侧的丫头说道:“有人来了告诉我一声,我要和弥勒爷爷说说话。”
素雪小声应道:“是。”
十五岁的素雨毕竟大了许多,虽知道她家这小主子打小主意多,仍是不放心叮嘱道:“九娘,我们俩就守在门外。你有什么话,就在门槛内侧对佛祖说吧。也别往里走,有事就叫我们一声。”
“好。阿宝,”小女郎鼓鼓勇气,“娘亲说女孩子进门要先迈右脚,你是男孩子,那你记得要迈左脚啊!”
去过云锦寺的人都知道,一进庙门是弥陀佛笑脸迎客,他背面则是黑口黑脸韦陀菩萨。
相传很久以前,他俩并不在同一个庙里。弥勒热情香火自然旺,但他总是丢三拉四不好好管账,搞得入不敷出。韦陀虽管账是把好手但成天阴着个脸,搞得人越来越少,最后香火断绝。佛祖在查香火时发现这个问题,就将他俩放在一个庙里,弥勒负责公关、笑迎八方客;韦陀铁面无私、锱珠必较,负责财务,庙里一派欣欣向荣景象。
慢慢的,韦陀菩萨就成了弥勒的护法神。
云锦寺弥勒佛像后面当然也有一座护法神。这尊韦陀菩萨像的眼睛与头部方向刚好相反,右臂握拳下垂,肘部外张,看上去威武勇猛、力大无比,甚至有些凶恶。多数小孩子乍看到韦陀像会吓得哇哇大哭,更别提在他脚下打坐。
可今日有个孩子例外。
这孩子七八岁的年纪,微微合着双眸,模糊身影静静地坐在经殿香雾中,像是与这红尘俗世彻底隔绝,直到身后的糯糯童音打破小少年的宁静。
“弥勒爷爷,”一个稚嫩声音小心的与弥勒打着招呼,“我叫尓宴,他叫……”
“阿宝!”一个尖厉的声音抢话道。
“阿宝,”女娃有些着恼的埋怨:“不许抢姐姐话!”
阿宝不吱声了。
“弥勒爷爷,她们都说,您是天底下最开心最好心的菩萨。”女娃小心讨好道:“尓宴也是天底下最乖最好心的小女郎。”
弥勒身后,小少年眉头微皱一下。
“所以,尓宴求求您!求您送一个又结实又开心的弟弟给尓宴吧!”
真蠢!小少年暗自腹诽,求子不是应该去山下云锦庵求观音菩萨吗?
“娘亲和姑母在山下求观音菩萨,尓宴也求。可观音菩萨许是太忙,娘亲和姑母求了好久弟弟们都没来。奶娘说见一座庙求一座菩萨,只要诚心,总有一个菩萨听得见。”糯糯声音继续卖着乖,“奶娘还说,天底下菩萨顶数弥勒爷爷最好心!”
大肚子弥勒佛乐呵呵笑着,看向殿外青山绿水。
“尓宴也喜欢妹妹,可是尓宴知道娘亲她想要弟弟。反正二婶娘肚里娃娃奶娘说八成是妹妹。所以,弥勒爷爷您最好心,明天就给尓宴送个弟弟来吧……”
云锦寺后殿传来僧众们的梵唱,衬得正殿里愈发清幽。除了袅袅香雾,只有小女郎稚嫩的声音在嘀嘀咕咕央求着。
真是个傻瓜!少年重新闭上双眸。弟弟有什么好?有了弟弟,娘亲就没了。
四岁之前,娘亲是他一个人的娘亲,娘亲怀抱只属于他一人。娘亲会亲手给他做春袄,亲手给他做米糕,那种白白糯糯甜甜米糕,上面还有糖霜画的粉色小兔子……
可是四岁那年娘亲又生了小弟弟。爹爹请来大师给弟弟批命,大师说因为他天资聪慧反而会衬得弟弟一生碌碌,只能给弟弟起个低贱名字才好养活。
桓不才,确实是低贱又难听的名字,弟弟也一直体弱多病。
这一切,都是他的错。
从此后,他不再眷恋娘亲怀抱,他把所有时间都放在书里。他们都说他早慧,娘亲想亲近他都冷冷拒绝,哪怕是他正在病中,只有这样他才不会觉得亏欠弟弟太多。
所以,弟弟有什么好?
少年正暗自想着心事,突然一阵酥痒从右手背传来,少年蓦地睁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