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周五晚上，原本应该在家里放松的吴亦可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敷上一张面膜，躺在床上打开ipad播放电视剧。因为下周有两门课要进行第一个期中测试，而吴亦可到目前为止学得一直有些吃力，所以这个周末她不敢放松。其实她今天十分烦躁，自己的室友似乎并没有什么学习压力，自己放学回来的时候室友又在吃薯片看美剧了。她很想跟杨帆吐槽点儿什么，但杨帆今天一直搬家不在学校，吴亦可也不想到那个想象中尘土飞杨满地横七竖八放着家居和生活用品的房子里。晚饭之后的她一直在房间里扣着降噪耳机努力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学习，而室友却不知道为什么频繁进出宿舍，挡得住噪音的降噪耳机却很难做到让吴亦可完全无视近在咫尺的开门关门声。当她的室友数不清第几次打开门进来的时候，吴亦可终于忍不住摘下耳机冲她大喊了一声。
“别进进出出了行吗？不知道自己很吵吗？”
吴亦可不知道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自己脸上是什么样的表情，声音的分贝有多少，她只知道自己烦躁，愤怒，从坐下来之后还没有做出一道题。而她的室友显然被她粗鲁的态度吓到了，转而是愠怒。
“你为什么要这么粗鲁？有什么话不可以直接说吗？”
当吴亦可听到对方指责自己粗鲁，像是最敏感的一根神经被戳到了那样，吴亦可感觉到一股怒火从胸口顺着脖颈往上冲，马上就要冲破自己的颅顶。一直以来吴亦可都觉得粗野，没有教养，生活习惯差的是对方。她总是不穿鞋子，光着脚从房间走到宿舍楼的休息室，玩耍一番再光着脚走回来，直接跳到床上钻进被子里；她总是洗完澡忘记打开淋浴间的换气扇，导致吴亦可再进去的时候里面湿漉漉的，混合着没有完全散尽的体味让吴亦可无法呼吸。她有那么多不卫生不健康不礼貌的行为和习惯，此刻她却站在那里堂而皇之地指责自己粗鲁。吴亦可觉得自己作为上海囡囡的自尊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践踏，气的把耳机往桌上一摔，一边咒骂着一边甩门而去。
她给杨帆打电话，但此时杨帆已经睡着了，没有接到。于是她坐在楼下小花园里的长椅上，开始给自己远在东部的高中时最好的朋友打电话，向对方倾情讲述，把自己的室友狠狠吐槽了一番。过了大概一个小时，吴亦可觉得自己气消了。她还需要继续复习，于是她想回到宿舍收拾书包去宿舍楼前台租一个独立学习室。可没想到等她回到宿舍的时候，她们那栋楼的宿舍管理员已经在等着和她谈话，理由是人身攻击。
原来吴亦可刚刚夺门而出的时候，嘴里骂出了一句“肥妞”恰巧被自己的室友和跟室友一起回房间拿游戏手柄的朋友听到，于是朋友作为证人，陪着室友一起去宿舍管理员那儿投诉了吴亦可。其实吴亦可并非不知在美国，攻击别人的身材长相是非常令人讨厌的行为，并且美国人对这个问题也异常敏感。她开始后悔自己没有管住嘴巴，但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她很担心自己刚才言行无状会被宿舍管理员反应到更高一级的学校管理部门，从而给自己留下不好的记录。
让她没有想到，管理员并没有太严肃，而是在询问了事情的基本情况做了记录之后主动关心了吴亦可来到这里的生活状态。这一下提醒了吴亦可，她想起在美国读高中的时候自己的同班同学因为轻度躁郁症逃避考试的事情。在美国校园，抑郁症等精神疾病发病率比人们想象中的要高，并且相关部门对这个问题十分重视，这当然能够更好地保护学生们的身心健康帮助他们更好地面对学习压力，但同时也很难避免地让心理疾病成为了很多学生的挡箭牌。吴亦可想要给自己个台阶下，想要避免事情进一步发酵，就要给自己寻找一个有利的位置，那么作为留学生，水土不服加上学习压力大导致精神状态不佳，大概是目前能找到的最好的理由了。而不出所料，当管理员听到她这么说，立刻表现出了对她的同情和理解，就连被自己人身攻击的室友也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表示安慰。管理员记录下她所描述的最近不同于以往的不适状况，帮她联系了学校的心理咨询师，叮嘱吴亦可下周二一定要按时去做心理疏导；而她的室友则主动向管理员许诺，自己会尽力帮助吴亦可融入，也会更加照顾她的情绪和休息。最后这件事就这样以一个看似大团圆的模样结束了。
然而在吴亦可心里，这件事远远没有过去。从小娇生惯养的她有着极强的自尊心，而今天这件事则让她强大的自尊心受到了前所未有的伤害。室友因为她不经意的一句讽刺而报告管理员是对她自尊心的第一重伤害，而自己为了避免事情发酵造成更严重的后果而把自己描述成生活学习无能的抑郁症患者主动坐到一个弱者的位置是对她自尊心的第二重伤害。虽然事情已经结束了，室友似乎也冰释前嫌，对她比以往更加友好，但她心里却无论如何不能释怀。她开始讨厌回到宿舍，甚至讨厌进入宿舍所在的楼，原本在楼里不认识什么人的吴亦可这下开始觉得所有人都像在看异类一样看着她，仿佛所有人都知道了她以肥胖攻击室友的事情，从而把她当作一个粗鲁、没有教养的人。于是吴亦可开始努力减少自己回到宿舍的次数和呆在那儿的时间，写作业就去图书馆，没事就去杨帆家，渐渐地，宿舍从她的休息处变成了她存放多余行李的储藏室。
而事实上，这个突发事件却并没有让杨帆的计划得以完整实施。从搬出去的第二个星期开始，吴亦可便几乎不再回宿舍休息，而是每天跟杨帆一起回家，但两个人之间却并没有杨帆之前想象和计划中的实质性进展，原因则是杨帆之前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的。从两个人相识伊始，吴亦可便曾经告诉过杨帆，自己在很小的时候便跟随着父母成为了基督教徒，而杨帆也曾经在开学第一个周的周末时陪同吴亦可去过附近的教堂去做礼拜。杨帆原本以为吴亦可只是像他认识的不少已经高度世俗化的教徒一样，对教义的执行度并不高，却没有想到吴亦可按照教义坚决地反对婚前性行为。这绝对是一个让杨帆无法反驳无计可施的理由，如果吴亦可对婚前性行为的反对仅仅是停留在对世俗观念思考后产生的犹豫甚至怀疑，一切似乎都有转圜的可能，可现在看来吴亦可的坚持是源于信仰。杨帆似乎做不到让吴亦可放弃或是弱化信仰对自己行为的约束和影响。
虽然计划的核心并没有达成，但这并没有影响半同居的日子让两个人的感情急速升温。最初的几个星期杨帆几乎再没有同姜宇浩一起吃过饭，也没有约过学校里其他平时联系比较多的同学。只是他开始发现自己的生活费用的比预想中的要快，他觉得这个学年结束之前再管爸妈要钱怕是名不正言不顺，于是仔细检查了自己过去一个月的交易流水。吃饭，房间里零零碎碎地添东西，和吴亦可逛过一次街，杨帆发现这一个月刨除租房的费用自己已经花了七千多刀。这让杨帆感到有些慌张，他开始努力思考接下来减少开支的做法。可是思来想去，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无非就是少买衣服鞋子，并且增加在家吃饭的频率。这样一来杨帆的任务就更重了，因为吴亦可是不会做饭的，更不会刷碗。最主要的，杨帆作为北方人，口味和吴亦可完全不一样，刚开始做的饭吴亦可还会碍于情面跟着吃上一些，慢慢地她开始点外卖。最开始她当然也会连杨帆的一起点，但杨帆做不到让吴亦可付钱请自己吃饭，于是两三次以后他就直截了当地告诉吴亦可说以后只需要点她自己的那份，不要再帮自己定。
大概是从这件事开始，杨帆发现，吴亦可身上那些和自己不同质的东西，似乎并不仅仅是会吸引自己那么简单。杨帆渐渐爱上了逛超市，热衷于学习各种各样的新菜式，而对这一切，吴亦可丝毫不感兴趣。她不爱去超市，或者说，她不爱去杨帆最喜欢去的华人超市和Ralph's。而这两家超市的东西不仅便宜，而且每种产品都有更多的选择，对于杨帆和大部分留学生来说是最好买的地方。于是这样一来，杨帆的逛超市助手慢慢地从吴亦可变成了姜宇浩，他和姜宇浩的接触又变得频繁了起来。就在杨帆刚刚搬来忙于和女友热恋的时间里，姜宇浩买了车，这样一来杨帆不再需要坐公交车甚至是打车去买菜，而作为回报，只要姜宇浩在家，杨帆从来都做两份饭，而同样也是北方人的姜宇浩也对杨帆日渐提升的厨艺赞不绝口。不知道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杨帆觉得吴亦可不在家的时间里自己居然更感觉到舒适。不用面对两个人分开吃饭的尴尬，也没有人打扰他玩游戏机，每当周末吴亦可坚持要去学校写作业的时候，杨帆都感觉到如释重负。他并非学习压力不大，只是学校图书馆的氛围会让他莫名肾上腺素飙升，无法安心地坐下来学习。已经度过了热恋期的杨帆意识到，除了谈恋爱，他该做点其他事情，其他有用的，可以拓展自己社交圈子的事情。
于是他想到了在上海那次新生交流会上认识的几个来自csu的人。正巧每年的第一个学期社团都会招新，杨帆从微信的角落里翻出了之前添加的这个学生组织的成员，申请了报名。其实在这所亚裔众多的美国校园里，华人留学生组织有很多，除了纯兴趣社团之外，其他组织的性质都比较类似，就像是国内每个大学都会有的学生会那样，只是大学方面不会对这样的组织进行直接管理。这些杨帆在新生交流会上的时候已经有所耳闻，不同的组织他也见过了好几个。但他没有选择规模最大名声最响的那一个，他也说不出因为什么，或许是因为太官方所以给人一种莫名其妙的官僚感？他不知道，也或许并不是因为对这个组织没有好感，而仅仅是对其他的组织更有好感而已。他记得csu那天站台的几个学长的样子，穿着打扮很随意，但是是杨帆最喜欢的街头风，讲话方式也不像最大的那个学生组织的代表那样有些官腔，又有些学究。
其实杨帆能感受得到两个学生组织之间的相互抗衡，另一家有领事馆撑腰，委实是这个万人大校里最大的华人山头，而csu也不落后，据他们的学生代表说，这个组织是当年最大的学生会里的副主席退出之后建立的，不仅带走了一些资源，也带走了一些得力的帮手。而至于副主席出走的原因，杨帆愿意相信csu宣传的版本，那就是副主席不能接受学生会里官僚主义的作风和低下的工作效率。对于杨帆而言，大学学生会原本就是一个名声上并不怎么好听的组织，之前纽约一所藤校的华人学生会就因为一些管理问题而被校方公开叫停，这样的丑闻是史无前例的，并且在留学圈乃至整个北美华人圈引起了轩然大波，事件的臭味飘过整个太平洋一直飘到当年杨帆那个两耳不闻窗外事的高中生鼻子底下。所以不管是出于传闻还是出于杨帆对两个社团代表印象的判断，他都更愿意相信csu是那个他想要结识一些优质青年，并且做一些有意义事情的组织。
确实像他们的组织成员讲的那样，csu沿袭了很多华人学生会的传统，包括拷贝学生会所有成型的活动内容和活动模式。文艺比赛，交友活动，华人春晚，招聘会，这是两个组织举办的最主要的活动类别。而像是要和对方别苗头一样地，两个组织的活动几乎每次都在同一时间举行。这意味着双方要争抢赞助，场地，校方免费提供的设备，活动人员，还有观众等各项资源。杨帆对这样的模式非常认可，他觉得如果没有竞品存在，csu的活动质量就不能得到稳步提升。而事实上，纵使竞争对手长期与领事馆有着交流合作，csu也丝毫不担忧资源问题。一来洛杉矶华人商业和势力众多，二来csu内部似乎从来不缺神通广大的成员。这也是吸引杨帆加入他们的重要原因之一，华人学生会虽然官方，但看起来总是没有csu那么高大上，而杨帆觉得csu高大上的原因也很简单，就是他们的成员从着装到举止到活动策划都透露着一种“上流社会”的仪式感。杨帆第一次参加的是名叫《洛城好声音》一次歌唱比赛，刚刚加入社团的他并没有被委以重任，而是被安排在入场处做类似“门童”的角色，而就是这样简简单单的一个角色，组织也对他提出了很高的要求。他被要求穿白衬衫，西装，还有皮鞋。这原本对于杨帆来说不是问题，在出国之前爸妈特意陪他去商场买了崭新的正装和鞋子。然而当杨帆穿着这一套崭新的衣服来到彩排现场的时候，却立刻被比赛的总导演叫走了，理由是他的着装不合格。
杨帆感到非常诧异，他不知道自己的着装哪一点不符合“西装+皮鞋”的要求，于是他用非常谦虚和柔和的态度去问导演，得到的却只是导演欲说还休的尴尬表情。
“这个我也不好说，你是哪个部门的？去跟你部长聊聊吧，我手头事情有点多。”说完这句话，导演就走了。杨帆看着这个穿一身山本耀司戴一副哈利波特圆眼镜，头发染成灰色看起来像是一个铁t的小个子女生踏着大步走进直播室的背影，他有些不知所措。一米八五的他利用身高优势在昏暗的后台开始寻找自己部长的身影。或者说，他在一边寻找，一边试图回忆起部长的样子。面试那天负责面试自己的是副部长，部长只是昙花一现地在面试现场出现了一下，跟副部长说了两句悄悄话就走了。他不知道身在外联部的自己为什么要被安排去做公关部的工作，事实上这工作也不是部长副部长安排给他的，从流程上来说，赞助谈妥，比赛已经到了最后的彩排，外联部的工作就应该彻底结束了。他看着后台来来往往运送道具的工作人员，还有面对着墙角默着台词的主持人，似乎没有人有时间来搭理他，他显得有些局促。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昏暗拥挤的后台让他分辨不出来来往往的人是谁拍了自己一下，于是略显慌乱地四下张望。
“哎。”
一个声音穿过屋内的嘈杂从杨帆左肩后方的位置传来。杨帆猛地回头，看见一个个子小小其貌不扬，穿着一件oversized supreme兜帽上衣，看起来岁数很小的男生正微仰着头看着他。
“吃什么长大的，怎么这么高啊，能不能教教我。”
杨帆正在晃神间，这个小个子男生又说话了，听起来是一口地道的京片子，分贝不高，声音低沉，和他看起来只有初中生年纪的那张脸十分不搭。杨帆觉得似乎在哪里见到过这个人，但黑黑的他也不敢确定。他也不知道该跟对方说点儿什么，如果两个人真的见过，而他没有认出对方，这会让对方觉得自己很没有礼貌吧。
“你是叫杨帆吧。”
他这一开口，似乎解了杨帆的困局。杨帆连忙答应着。
“你可能不记得我了。”那人继续说。“我是你们部长，那天你面试的时候我去了一下。我一下就记住你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杨帆恍然大悟，原来自己真的见过对方。只是那天他穿着衬衣和西装裤，还带着一副黑框眼镜，头发也用发胶捋得一丝不苟，看起来和今天判若两人。
“部长你好。”自己要找的人一下出现在了自己面前，杨帆连忙问好，也没忘了接上部长刚才的话题：
“为什么啊？”
部长笑了笑：
“因为吧，我个子比较矮，所以我对特别高的人都特有好高。我找女朋友都只找一米七以上的。”
杨帆对这个回答感到有些摸不着头脑，而且对方提起择友标准是什么意思，他不知道该怎么把话题继续下去。而对方似乎在说话之前就知道杨帆会有这样的反应，于是连忙用一阵爽朗的大笑又把话茬接了过去。
“正式认识一下，我叫乔丹，外联部部长。”他伸出了一只对于杨帆来说和他的身材一样袖珍的小手，杨帆愣了一下，微微欠身握住了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