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深夜,星光很淡。
月光下,女爵优雅地跳上窗台,毛茸茸的黑色足尖轻点过绿丝绒窗幔,然后在靠近那人的地方趴下来,一动不动地打量着黑白琴键上舞动的手指。
这是公寓顶层的一间阁楼,陈设几乎都是原木的颜色,黑色的钢琴上搭着云朵一样洁白的羊绒毯,所有的一切在柔和光线下显得舒适温暖。
琴声如一颗火种落入夜色,擦出了明明灭灭的光痕,紧接着,音符激起一簇簇花火,跃动在树梢、屋檐、窗边、失眠人的床前……星光渐渐微弱,音符却越来越密集,花火渐渐聚拢着安静下来,等待着盛典揭幕的刹那,琴声却戛然而止。
苏冉微弱地叹了一口气,合上了琴盖。
这首李斯特的《钟》难度极高,每一次回旋都要转换新的演奏手法,苏冉练了很久,才能精准流畅地弹奏。但此刻他才悻悻地发现,钢琴版的《钟》只不过是李斯特的炫技作品,只有天才的傲气,却没有天才的狂想。这首钢琴曲无论怎样诠释,都无法超越帕格尼尼的小提琴版本,因为在帕格尼尼的每个音符里都住着一对天使和魔鬼,它们直指人心,手里虔诚地捧着大师火一般的灵魂。
苏冉觉得,动人繁荣音乐不应该飘荡在尘世,不是上天堂,就是入地狱。
忽然,随着轻轻的敲门声,阁楼的门被礼貌地推开。
“听说你今天去DH了,怎么样?”身穿藕荷色家居服的女人走到苏冉的身边,亲昵地揉了揉他微卷的碎发。
“嗯,和想象中差不多。”苏冉趴在钢琴上懒洋洋地答道。
而带着无框眼镜的男人却不发一言,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房间,最后,他的视线停留在厚重的绿丝绒窗帘上:“天气渐渐暖和了,把小冉房间的窗帘和绒毯都换了吧,嗯……就换成浅蓝色或米色,感觉清爽安静一些。”
男人对苏冉身边气质姣好的女人讲着一口流利的粤语。
“小冉的事情用不着你来一一吩咐我好不好?窗帘、床单、沙发套、椅垫……我春节后就定好了,明天会开车去取。”女人不满地冲面无表情的男人吐了吐舌头,然后坐在苏冉的旁边,笑着递给他一杯热牛奶,“你爸爸从上大学时就开始碎碎念,从英国念到香港,又从香港念到北京,二十多年了,他都不嫌烦。”
男人无奈地摊手摇头,嘴角却是上扬的,凝重的夜似乎一下子生动了起来。他和所有医生一样:清瘦、谨慎、温文尔雅、生活规律、爱运动、笑起来也让人很舒服。
“多谢老爸老妈。”苏冉努力挤出一丝笑容。他想,对于这些年来养父母的悉心照料,他应当心怀感激。
“不过……不需麻烦了,我明天会去住公司安排的宿舍。”苏冉盯着琴键,轻声用粤语说道。
“小冉!”被苏冉称作“老妈”的女人似乎慌了,“我们不是说好了么?你可以去做什么偶像歌手,但绝对不能搬出去住。”
苏冉却倔强地看着养父,等待最后的答案。
男人坐在苏冉身边,将琴盖合上,语重心长地说道:“我在法律意义上是你的监护人,有权利关心你的一切生活细节,而且,作为你的主治医生,我有义务排除一切不利于你的环境因素。你的身体状况根本不允许你去住什么集体宿舍。”
苏冉的眼角“突突”地跳着,深夜,往往是他最清醒的时刻。
“够了!”苏冉将杯子狠狠地摔在地上,怒视着养父母,“这么多年了,无论走到哪里,你们都会找个笼子把我关起来,可是,我的病好了么?我还是头疼欲裂,整夜失眠,你们是真的关心过我?还是仅仅在完成我外公的任务?”
苏冉这样伤人的话,让女人瞬间就红了眼眶,而男人则显得冷静许多,他蹲在地板上,耐心地收拾着玻璃碎片,不紧不慢地说道:“小冉,如果你真的喜欢音乐,苏老先生更希望你回伦敦去,他的学生会为你写推荐信,你可以去伦敦艺术学院念书,以后当个舞台剧演员也不错。”
“我说过很多遍了,我不想见他!”苏冉觉得周身的空气窒闷而稀薄,逼得他快要发疯了。
他闭上眼睛,拼命想要回忆起外公的样貌,看到的却是满墙画作,但这些画里面,始终只有一个女人。素描、水彩、油画,工笔……有的精细得如同高清照片,有的只是潦草的几个线条,它们被挂在墙上,被刻在水晶玻璃窗后,被美丽的少妇们捧在手心,被扔向破败的巷弄。苏丹青的画有的价值连城,被上流社会悬挂在精致的起居室内,有时却低贱得一文不值,被丢弃在肮脏的旧货市场。
《钟》的旋律针一样刺破了苏冉的耳膜,他似乎触摸到了把令人颤抖的小提琴,琴弦只有一根,鲜血淋漓,那是帕格尼尼情妇的肠子!
和帕格尼尼一样,苏丹青的手抓住了艺术的翅膀,也伸进了无法救赎的****幔帐。他们把灵魂最后的安宁当做筹码,卑微地奉送给了善变而虚伪的女人,输掉了最后的才气和傲骨。
苏冉,便是苏丹青用唯一筹码赢来的尴尬战利品。
看着坐在床边哭泣的养母,苏冉心有不忍,但他并不想就此妥协,正当他想要说几句话来安慰的时候,养父的答案扑灭了他心中最后一点光亮。
“苏老先生说了,只要你离开我们,十八岁以后,他将不再支付你的任何生活开销,并且断绝你们的亲属关系。”
哼——苏冉在心底冷笑,多好的一个借口,断绝了亲属关系,他便不必继续负罪,甚至还可以到女儿墓前伤心地哭诉,我用尽了一切来爱小冉啊,可是这个没良心的孩子却扔掉了我所有的关怀。
然而对苏冉而言,他并不在乎外公会如何处理他们的关系,就像那个老头其实也从未真正在意过他一样。
这天晚上随着苏冉养父的一声叹息,终于使多日来关于苏冉住宿问题的复杂协商告一段落,DH高层大松一口气。
夏至已至。
苏冉淡然地走到福特皮卡前指挥工人卸下行李。其实他带的东西并不多,除了两个巨大的白色Goyard旅行箱以外,只有一架钢琴。
“苏大医生,小冉交给我们您就一百个放心吧,我会比对待亲儿子还要亲儿子的对他好,无微不至、赴汤蹈火、肝胆相照,上刀山下火海,我李达蒙绝不皱一下眉头!以人格保证!”李达蒙迎上去,露出一张腻死人的笑脸。
苏父却没有理他,而是走到抱着黑猫的少年面前,语气近乎恳求:“还是跟我回家吧,小冉。”
“不了老爸。”苏冉固执地摇摇头,“我只是想看看,是不是离开了外公,我马上就会死掉……我每天睡前会给妈咪打电话,精油和药,都在包里。至于外公担心的事情……”他看了一眼正在忙着搬东西的许子晏和李翊,“放心,朋友这种东西,我没有,也不需要。”
苏父明显地松了一口气,这句话苏冉说得很轻,许子晏却听到了,他有点困惑,对一个说自己没有朋友也不需要朋友的孩子,为什么身为父亲会感到安心?
养父走后,苏冉难得地给了李达蒙一个笑脸:“达蒙叔,作为一个要为我上刀山下火海的经纪人,那么,这架钢琴,就劳烦你给我送上去了,这种高度的公寓,应该是没有电梯吧。”
李达蒙抬脚踩灭了扔下的烟蒂,笑得很狡猾:“我不过就是挣点辛苦钱养家糊口嘛,有些话,只是骗骗大人的。傲慢无礼的小伙子们呐,以后不要随便使唤大叔干活,因为你们以后的每一分钟都归我管,难保我不报复哦。”
很久以后,当李翊和达蒙叔两人坐在马路牙子上拼酒的时候,李翊揪着达蒙叔的经典花衬衫吐槽了一个经典的比喻,怎么说呢,那时候面对苏冉的挑衅,达蒙叔完全一副逼迫良家妇女失足的皮条客嘴脸。
达蒙叔醉眼朦胧地从耳后扯下皱皱巴巴的香烟,也不管有没有火,就含进了嘴里,囫囵地说,“李翊,你相信么,那是我第一次在苏冉的眼睛里,看见了光。我一直以为他的眼睛是雨林,里面全是终年不散的浓雾,可是我错了,******我们全错了,雾气后面,他的眼睛就像清晨的小鹿,简直清澈的可以见底,他用尽力气为了不受伤害,然而我们却无声无息在他身上剌了无数个洞。我们,我,许子晏,唐诗,我们全是凶手。”
三个人的行李,他们整整搬了一个上午,来来回回跑了不下二十趟。而李达蒙那只老狐狸,大喇喇地盘坐在公寓门口,磕着不知从哪里翻出来的过期瓜子,看着汗流浃背的少年们,一脸幸灾乐祸。
起初,被达蒙叔的无耻所震慑的李翊,为了日后免遭折磨,像个旧社会的苦力一样,沉默勤快地搬着大大小小的箱子,直到把行李和家具都扛上了楼,一队搬家工人雷厉风行地把苏冉的钢琴以及李翊的架子鼓搬进客厅……李翊才恍然大悟:“原来他请搬家公司了!这个变态虐人狂!第一天就这样,迟早我们会被他折磨致死。”
“可别那么早死,难道想让出道舞台泡汤么?”许子晏把行李包拆封,一一归位,空荡荡的公寓顿时显出了温暖的气息。
“泡汤?人泡一泡可以,出道舞台还是不要泡了。”李翊随手扯了一片纸板,扑啦啦扇着风。黑猫女爵脚步轻盈地从他身边经过,厌弃地“喵”了一声,绕道跳上了沙发。
“话说这些,”许子晏指了指端正地摆放在客厅正中的立式钢琴和拆分的架子鼓,“放到哪儿比较合适?”
“这么大的房子,难道没有设计书房么?”苏冉从双肩包里抓出一包进口猫粮,倒进了女爵的专用食盆里。女爵优雅地绕着食皿转了两圈,又优雅地摆动了几下柔软的尾巴。
然后,毛茸茸的小脑袋猛地埋了下去,开始狼吞虎咽地大嚼。
李翊的瞳孔忽然无比璀璨:“我观察过了,这套房子是三室一厅两卫,楼顶上还带着小花园。咱们反正是三个大老爷们儿,不如就腾出一间房做个练习室,好不好?”
“你的意思是,要有两个人挤一间房间?”苏冉漫不经心地问。
“对对对!”
女爵感觉到了李翊的靠近,竟然用屁股推着食盆向边上挪了挪,直到确定和李翊保持了最远的直线距离以后,才继续背对着他进食。苏冉状似认真的想了想,说了句让李翊内伤的话:“和音乐相比,我觉得私人空间也很重要。而且女爵好像很烦你啊,为了它的心情着想,我还是一个人住比较好。”
经过长达半个小时的软磨硬泡,终于,李翊还是没有攻克苏冉这座碉堡。眼看着李翊就要声泪俱下了,老好人许子晏只得应承了下来。最终的格局变成苏冉单独住,许子晏和李翊、以及他们心爱的乐器,各分到一间卧室。
“Home,sweethome,Ihaveasweethome……”伴随着李翊在浴室哼唱的轻快歌声,苏冉窝在沙发上睡着了。
许子晏将屋子里里外外彻底打扫了一番,耳边是李翊在唱歌,眼里是苏冉安稳睡颜,心里忽然觉得充满了明亮的希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