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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憨蛋眼里的坡沟村2

第二篇

第一部分春

第二章二月

天上飘细雨,我家飘炊烟。这个季节,狭长而不规则的坡沟村像是被世界遗忘之地,冷清而温柔的烟气包容着若有若无的雨丝,笼罩着寂静坡沟村,鸡狗之声不闻,只有忽然的一两声鸟叫,昭示着春早已来了。

爷爷在灶下烧火,一边烧火一边眯着眼吸烟。奶奶在灶上忙,炒黄豆,炒面豆。锅里的细土和细沙冒着香喷喷的烟。炒完面豆,奶奶让爷爷把锅里的细沙土换上洗净晾干的鹅卵石,她把早备好的灶蛋端过来烙。灶蛋是发面里面包着鸡蛋,或者包上正月没舍得吃完的煮饼和麻花碎,烤好就是清明的好吃的。

魏正红躺在炕上,一只脚被绳子高高吊起。大脚拇指瓷亮瓷亮的,跟小蒸馍大小差不多。闻到炒豆子香味,魏正红喊着让我给他送豆子吃。魏正红前几天跟杨红卫玩捉迷藏时,藏在杨红卫家的空麦瓮里,被瓮里一只蝎子蛰了脚趾头,虽然用细绳扎住脚趾头并涂抹上了蒜汁,可魏正红依然疼得杀猪样叫。他愤怒地用另一只脚揉搓着早已被他踩死的蝎子,同时警告杨红卫故意放蝎子蛰他这样的恶行必定在他脚趾头痊愈后得到彻底的清算。现在魏正红躺在炕上,吆喝我给他拿些炒豆子,可我也躺在炕上脚趾头疼得像要爆裂。爷爷听见了,给魏正红捧了一捧炒豆子,还给他拿了一个灶蛋。魏正红脚疼,蝎子的毒在他身上乱窜,可他还装得像一个男人。我不是男人,我躺在炕上打滚,胀疼的脚趾看上去咋也不咋,——我只是疼着魏正红的疼。奶奶看我一眼,搂着我的头,给我讲了韭菜、葱和蒜的来历的故事,它们比我的脚疼可怜的多了,皮剥了一层又一层,头割了一次又一次。其实我自己被蝎子蛰了是没事的,而且蝎子根本就不蛰我,它们害怕我,躲之唯恐不及。我去年抓到过几只蝎子,我抓到蝎子就拔了他们的尾巴上的毒刺,然后我就吃了。我不让别人知道我吃过蝎子,土蜂,这样的毒虫,我也不让别人知道我吃过金牛,蚂蚱,龙跳蚤。这样的阴雨天,我喜欢到红薯窖里捉簸萁虫和西瓜虫吃。我头上的土和蛛丝暴露我的行踪,我奶奶总说,憨蛋呀,万万不要到红薯窖去玩。我答应一声,口水淌下来,里面还有簸萁虫土黄色的味道,奶奶也闻不出来。奶奶心里有一本独特的日历。她记得所有值得纪念的日子,记得我家所有人的生日,记得所有亲戚朋友街坊邻居的生日和死去多年的村人的祭日。她总要提醒爷爷什么日子干什么,爷爷所有的日程都归奶奶管理。奶奶足不出户,却对门外的世界了如指掌。爷爷眼里只有牲口,土地和或丰或欠的庄稼。

二月二龙抬头,一大早魏忠就给魏正红理发,给我理发,爷爷让魏明义爹帮他剃头。魏忠把我的光头理完,就匆匆跑到学校吩咐刘志杰让通知杨保家安排的人到学校给娃娃们熬一锅茵陈汤。魏忠在村委会的大喇叭上高喊,让有空的没空的都到坡沟小学去喝茵陈汤。魏保利现场负责,围着热气腾腾的草药锅忙得不亦乐乎,有三三两两的村民来喝药,清晨干净的风里飘荡着香苦的味道。杨宝庆扯着嗓子喊,不要挤,不要抢,管够的,一锅不够,再来几锅。

魏忠擦亮自行车,换上了呢子外套,到镇上理发,请了粮站老吴,育肥场老刘,计生办老王。理发不仅仅理发,还刮脸,修眉,掏耳朵。然后到红旗饭店吃了饭,每人两大碗炒面,外加一盘猪头肉。四个人吃的热火朝天,满面流油,欢声笑语,荡胸畅怀。魏忠早先请过公社书记,请过乡长,请过副乡长,可谁都没请到。后来慢慢跟老吴,老刘,老王挂搭上了觉得实惠点儿也行。老吴老刘虽然都是副职,可为人和顺,仁义谦恭,能与人有来回。魏忠隔三差五地往这几个朋友家里送点东西,年节更是不空手。实惠是,坡沟村送公粮不用排队等,不用返工晒,不怕验最差等级。其他村为送公粮吵架打架,当场晾晒,一连几天交不了的多得是。坡沟村一般下午日头压山才去,粮站下班了,其他村都回了,坡沟村慢慢交。有老吴罩着,没有嘛达。育肥场老刘虽然不能坡沟村人人都照顾,但凡是能说出是魏忠的交情,总是验级高一等,二等按一等,一等按特等。老王搞计生每次下乡都安排在坡沟村,吃好喝好不说,魏忠任务的完成率高,老王不是死脑筋,上交的罚款不能全交,只能是一部分,完成率再高,领导也要下次再进步,螺丝再拧进。老王每次上交一半,剩下一半,他跟魏忠二一添作五。

茵陈汤预防肝炎,可防不了炸腮。杨智义的两个孩子先后得了炸腮,儿子杨永红左边腮帮子涂满了花椒树下的土和柿子醋和的泥,女儿杨艳红则两边腮帮子都贴满了醋泥。如果只是这两个孩子有炸腮,那酸酸的柿子醋味道只在十字街飘荡。可炸腮传染,不几天就好几个娃娃都出了炸腮,这酸柿子醋味道就飘满了整个坡沟村。刚开始一群娃娃笑话杨永红和杨艳红兄妹,可慢慢大家脸上都有了酸泥,谁也不笑话谁了。娃娃们该跳绳跳绳,该跳皮筋跳皮筋,该滚铁环滚铁环,该上树上树。一开始有些讲究的爹妈还不让他们的孩子跟杨智义的孩子在一块玩,后来炸腮孩子多了,就由他们去了。

清晨雾蒙蒙的空气中,新红爹袖着手喷着白汽吼着聒噪乱弹正碰上杨力学在学校门口等娃娃们上学。杨力学笑着跟新红爹打招呼,说,叔呀,你是咱村里最勤快的人呀。昨天我在沟口崖顶见着开了迎春花,一簇一簇的挺好看。可新红爹说,啥迎春花?老辈人把这碎花花叫“娃娃屎”,你站在远处看看像不像?哈哈哈。一边说一边笑话杨力学。要说好看得是魏明义家的第二茬桃花,杨朝元院子里杏花也好看,就怕这两天过了,想看啥也没了。

杨朝元的两个孙子差一岁,都在乡里的初中念书。三天一取馍,六天一放假。大孙子杨坚志黑青长脸,瘦高,腿长胳膊长。二孙子杨坚强黑红三角脸,比老大矮一头,跟屁虫一样跟着老大上学放学。两个不拆群不是老大疼老二护着老二,也不是老二爱粘老大喜欢跟老大说话,是老大拿着老二的菜,老二拿着老大的盐。杨坚志仗着自己比班里的同学高一头,自己的弟弟又跟自己在一个班,就难免飞扬跋扈颐指气使。这一来班长看不惯,可班长不敢贸然惹杨坚志这弟兄俩。班长想的第一招就是告状,告状自然是班主任用教鞭把杨坚志打一顿,可杨坚志打回来就麻烦。所以他想的第二招就是让杨坚志自己自投罗网。杨坚志下午活动时间钻在宿舍吃玉米糕就菜,玉米糕是自己的,菜是他弟兄俩的,他多吃一点,老二就少吃点。咸菜疙瘩越嚼越香,杨坚志吃得津津有味,这时候班长进来,对杨坚志说,坚志啊,吃着呐。坚志爱搭不理,对班长报以白眼。班长心里冷笑,从墙上挂着的一个蓝布花花馍布袋里拿出一个白面馍转身跑了出去。班长拿的不是自己的馍,是刘家庄刘永红的。刘永红早就眼热班长用的硬纸账本,班长一直不给他。班长爹是乡里轧花厂的会计,家里账本多得用不了,班长作业本都是崭新账本。正好班长想搞杨坚志,就跟刘永红说愿意用一本用了一半的账本换刘永红的一个白面馍。刘永红喜欢地答应了,马上就要到宿舍给他取,班长说我知道你馍布袋在哪儿,我自己取。返回来,班长对正在欣赏账本的刘永红说,杨坚志在宿舍,怕他一会儿偷你的白面馍。刘永红立马奔到宿舍,果然看见杨坚志手里拿着白面馍就着咸菜吃,刘永红抓住杨坚志就撕打。可刘永红哪里是杨坚志对手,三拳两脚把刘永红打得鼻血长流。刘永红不恨杨坚志是小偷,心疼自己的白馒头。他爹杀羊辛辛苦苦自己都舍不得吃白面馍,说我娃长身体,白面馍给我娃拿着到学校吃。刘永红在家是独苗,娇生惯养,在学校里也是见着别人的好东西就想要。跟班长换一个白面馍,就是自己想要人家的崭新刮亮的高级账本当作业本。可杨坚志平白无故吃他一个白面馍,他自然气不打一出来。杨坚志正骑在刘永红身上施之以暴拳,班长带着姜老师进来了。姜老师拧着杨坚志的耳朵,把他从刘永红身上提起来,问案调查。杨坚志矢口否认,还说刘永红先动手。刘永红翻身起来,带着一身脏土和半脸抹开的鼻血,哽咽着控诉杨坚志偷吃他白面馍的滔天罪行。两面大炕斑驳陆离的墙壁上面对面错落有致参差不齐地悬挂着28个馍布袋。除了刘永红蓝布花花馍布袋里的四个白面馍,其他全是玉米面糕糕。虽然玉米面糕糕大同小异差之毫厘,可大家辨之不爽。况且现在被咬了几口的白面馍赫然在目,人赃俱获。杨坚志依然梗着脖子争辩,不免让班主任姜老师气急败坏火冒三丈。姜老师出手如电,左右开弓,杨坚志被打得晕头转向不着四六,手指班长,张开嘟着血沫的腮帮子咕嘟咕嘟地吐出五个字,他也偷吃了!班长真诚地望着姜老师说我没偷,我拿了刘永红一个白面馍,可我那是用账本换来的。姜老师眼睛像一道闪电,直指杨坚志,别管别人,说说你为啥要偷吃。杨坚志闭口不言,内心恍然大悟。他努力地睁着充血肿胀的眼睛看着逐渐围聚的同学,屈辱羞愧让他觉得生不如死,突然他看到跟几个趴在窗台上往里使劲看的同学里他弟杨坚强的半张脸。他发现弟弟的眼光里不是心疼和关爱,不是惊讶与气愤,甚至不是漠不关心,而是幸灾乐祸。杨坚志被三五个同学从宿舍押到教室,姜老师安排他站在讲台上反省,然后必须在晚上自习课做出深刻检讨。杨坚志没有等到晚上的自习课,他在大家吃晚饭时间就逃出了学校,跑回坡沟村。半路不念书的孩子多的是,念几天初中已经差不多了,回到家正好多了个劳力,家里的活儿多如山,不愿意在学校享福,就回来刨土疙瘩受罪吧。杨坚强不受影响,依然是三天回来取馍。没有了杨坚志他觉得自己解脱了,自由了,吃的馍菜多了,班里恨自己的眼光少了。他每次回村取馍不再听杨坚志一路上嘟囔他怎么怎么打遍天下的伟大理想了。他的所有心思都在跟在他二十米之外的魏文秀身上。魏文秀跟他同岁,高一个年级,念初三呢。魏文秀长得好看,穿得洋气,杨坚强不可能癞蛤蟆吃天鹅肉,可架不住心里的胡思乱想,这一想,路就短了,时间就快了。不知不觉就到了坡沟村。进村后,那些胡思乱想马上就太阳照露珠样不见了。穿过十字街正要拐到自家巷子的杨坚强突然听到魏文秀小声叫他。他以为耳朵出了啥问题,继续走了两步,又听到同样的叫声,这才回头望了望远在后头的魏文秀。只见魏文秀脸色苍白,抖抖瑟瑟地对杨坚强说,刚刚进村时,看见从魏黑蛋爹的水槽眼流出来红红的像血的水,一股腥气。杨坚强大吃一惊,赶忙跑过去看,可不是嘛。他一把拉着魏文秀就跑,说,这得报告给魏忠。

那天确实有点怪。先是好长时间不会响的广播,突然响了,天蒙蒙亮就响。先是李谷一唱,再是关牧村唱,好听的不得了。有几家因为广播总不响,就把广播拆了,卖废品的卖了,没卖的也被家里的娃娃再次拆了当玩具,广播里面的吸铁石细铜丝都是抢手货。广播拆了就不听了,落得清净。除了魏忠和魏麻子家里买了崭新的红灯牌洋戏匣子,其他人也没觉得广播有啥意思,包产到户各顾各,一门心思都在自己的一亩二分地上,谁管他世界的地覆天翻啊。那天广播一响倒让大家吃了一惊,可响归响,伟大的歌唱家唱了歌广播也就停了,并没有大家期待的啥结果。而且这也成了广播最后的绝响,从此以后坡沟村的广播再也没有响过一次,大家先后拆了广播,终至于绝迹。再就是午后的太阳忽闪了几下。带着几个人在地里平地的三队队长魏文严,也就是魏文秀大哥,首先看见一道光从太阳射出顺着邱家岭一直沿着坡沟村的的梯田一级级往下面流动,最后砸在针线吊葫芦地里的一排老柿子树上,冒了股黑烟。魏文严喊着让其他人快看,其他人看到黑烟滚滚,说针线吊葫芦那块地是杨家的坟地,怕是老先人清明前的集体出动。正在七嘴八舌胡说八道,又一道光从太阳上掉落,直接劈在细流蜿蜒的河水里,炸起一排排三尺多的白水花。大家一边惊叫,一边惊叹,说这要让魏麻子说道说道。回到村里,村里人却说啥也没见。定是一群人干活耍奸,要不就是看花了眼。魏文严脸红脖子粗地跟村里人争论,说我要胡说你扣了我眼珠子当泡踩。魏保利马上搭话,说前段时间你弄了队里核桃钱32块钱,别人说你拿出来算啦,你不服气,你以为神不知鬼不觉,毒誓漫天,最后还不是乖乖从你家把钱拿出来啦?今天又赌誓,别打了脸。哈哈哈。魏文严蹦起来就要跟魏保利来个你死我活,大家马上拉开说,保利呀,这会人家魏文严说的都是实话,我们在地里干活的都见了,能作证的。魏保利说,我说的是贪污犯,他现在敢动我个手指头,我叫他吃枪子。魏文严脸由红变紫,由紫变黑,由黑变白,终于偃旗息鼓。魏麻子坐在家里听洋戏匣子里的袁阔成说书。大家让他算一下那两道子光是啥兆头,魏麻子关了洋戏匣子说,刚才已经算过了,没啥事,就是个偶然。偶然?大伙儿愣怔了,啥是偶然?魏麻子说就是没事。

魏忠站在黑蛋爹的当院,挥手让后面跟着的杨宝庆杨保家魏吉平都先出去关了院门。黑蛋娘躺在青石台阶上,一摊黑血压在脖子下,脑袋跟脖子已经藕断丝连。黑蛋爹勾着头就坐在她的脚头,白发像一撮撮银针在风中抖动,瞪着深凹的眼,望着墙头上随风而摇的几穗枯草,仿佛魏忠不存在一样。魏忠一口烟咽下去,又喷出来,说,你干下这事?黑蛋爹一声不吭,血腥味一片片地涌起来,冲着西北角爬过墙,魏忠鼻子里喷出的烟紧随其后,像一个灵魂追随另一个灵魂。是这,先让黑蛋过来,你给娃交待交待,有啥要吩咐的你先说说,然后我安排报警。你要做好准备,这人搁这儿别动啦。警察来了,咱跟人家实话实说,别愣怔着。黑娃爹点点头。魏忠对着门外说,宝庆过来,宝庆进门说咋啦,突然发现了躺在台阶上的黑娃妈,吓得头发根炸了起来,换成一句,我的妈呀。魏忠拍了拍他肩膀说,你去叫黑娃,说他爹有话跟他说,别一惊一乍的。宝庆腿抖着软塌塌地去了。魏忠推门而出,对着黑压压的看热闹的人群说,都先回吧,一会儿我再叫大家过来,该帮忙帮忙,别到时候缩头乌龟。大家耳语着慢慢散去了。魏忠叫住魏吉平,说等会儿黑娃进门你就到村委会打电话报警,就说坡沟村杀人啦。

老朱担着卖剩的一块豆腐回村的时候听说大家三五成群在街头巷口议论黑娃爹把他老婆杀了,先是内心一紧,然后长出了一口气。他这口气更像是替黑娃爹出的。本来沿大路过十字街远两步,可那是他吆喝买卖的熟路,担着担子平整路上也走得稳当,可这次他走了小路。不是怕见人,也不是着急回家,就是想让自己在这没人小胡同空一下。老朱放不下的是乱麻绕在门墩石上一样的负疚和烦闷。年前都腊月二十七八了吧,黑娃爹在他家坐,俩人吃烟闲聊,老朱拿出两根麻花算待客也不算待客,是真心让黑娃爹吃。黑娃爹外路人招赘的女婿,来老朱家不是因为老朱家近,也不是因为老朱跟他一样是外路人能说上话,是他第一次来老朱家称豆腐老朱给他多称了二两,多称二两一般就是个哄人高兴,其实多数生意人只会缺斤少两,说是多了二两能多个半两都是好的。可老朱不一样,说多称点就多称点,黑娃爹回去核了秤就很感动。黑娃爹觉得老朱实诚,能跟人走过来回,就经常到老朱家坐,有活就顺手帮忙,没活就坐着吃老朱给他的纸烟。老朱给黑娃爹多称二两豆腐的意思是可怜外路人,加上又是第一次来自己家,觉得黑娃爹也实诚人。其实两个人虽然经常坐,说话的时候并不多。老实人不会喷空,外面的世界又不想懂,家长里短也不是老爷们的口头话,顶多是老朱问问地里的活儿,黑娃爹问问牲口的事,豆腐的生意。可那天晚上不同,老朱间或一两句,黑娃爹是一句话没有,老朱不在意,知道就是这么个人。老朱老婆孩子都已经在隔壁睡下了,老婆睡觉前还喊了让早点睡,明天还早起卖豆腐。过了睡觉时间,可黑娃爹就是没走的意思,一直勾着头,烟盘绕在头发上。老朱也不好说啥,以为是家里过年困难想借钱而开不了口,自己也不好主动开口,就翻身下炕出去磨坊切了两大块豆腐用盆端过来,跟黑娃爹说,回去把这拿回去,不然家里人说,这一天天地不着家。黑娃爹擦黑过来,帮着老朱做了三四座豆腐,老朱这么说一是确实让黑娃爹回家好说,另一个就是自己根本熬不了夜,如果明天起不来,这豆腐可没人卖的了。黑娃爹抬起头,猛然像从梦里醒了一样。突然说,哥,我跟你说个事儿,不跟你说,我觉得自己就没了。胡说八道呢,老朱不让黑娃爹说不吉利的话。黑娃爹突然冷静一下,对老朱说自己在这家里几十年来所有受到的委屈和苦恼。第一个不让吃,家里的饭食有剩下的他吃,没剩下的他饿一顿,这几年不饿了,可馍还是吃不上,每顿都是玉米糕。别人家都是劳力吃好的,为的是好干活,有力气,他家相反,干活就他一个正经劳力,可饥一顿饱一顿能有什么劲儿,他咬着牙挺过来,什么都扛着,怕被人笑话。第二不给一分钱花,男人田间地头,屋里屋外,支应个人,说两句话,口袋里没烟,觉得无法开口,无法抬头,他慢慢也不出门了,不跟别人搭话了,只能在老朱家坐坐,要是闷在家里,慢慢恐怕就被憋死了。第三是整天挨骂,挨骂开始是老婆一个数落。他当时刚到这个家,觉得就是过日子,不是争高下,啥事商量商量都过得去。可老婆不容商量,一点事就说我家本来就这样,你是来过日子还是来改规矩呢?慢慢地黑娃爹也不争了,他老婆并不因为这不争而偃旗息鼓,反而认为自己数落得对数落得好,变本加厉,由说变骂,由小声骂变破口大骂。先是她一个打头骂,后来老人不在了她带着两个孩子骂,刚开始孩子看着他眼里满是怜惜,后来孩子习惯了,他老婆教着孩子一起骂,刚开始孩子不敢,也开不了口,后来孩子骂着骂着也习惯了。为了孩子,他还是忍,也是习惯了忍,只要这家还在,孩子还在,自己胡乱活着就行。孩子大了,分了家,有了自己的生活,自己也老了,老婆也老了,老伴老伴就是个伴儿呀。可自己还是摆不脱不让吃喝不让花钱每天挨骂的生活。说着竟然扑簌簌地掉下几滴泪。老朱听得也很懵,说弟妹出得门来街里四坊谁不说是个好人啊,不笑不开口,说话声那都是蚊子哼一样,家里东西能借都借的,能送都给的。去年不是还又评了好婆婆吗?被你一说,我咋觉得跟你说的都不是一个人啦?黑娃爹抬起头来看了一眼老朱,老哥,你看看我是个会胡说的人吗?这家丑我捂着唯恐别人知道,这世上我第一次提啊,哪里还会编些谎儿让老哥为我烦恼。老哥也不必为我烦恼,我憋了几十年,今儿也算是痛快了一回,夜深了,我也回了。老朱说,兄弟啊,你别太往心里去,女人说说咱那是催咱跑得快点,女人骂咱那是恨铁不成钢,想让快点咱过好日子。黑娃爹说,知道的,回去还是好好过日子,就当啥也没有。可两行泪突然又夺眶而出,被老朱看了个明明白白。送黑娃爹到门口,老朱突然冒出一句,也不用太苦了自己。说完老朱自己都吓了一跳,黑娃爹忘了一眼老朱,说谢谢哥。

天还没亮,奶奶就把清明上坟的东西准备好,放在提盒里,然后叫魏忠和魏正红起床。然后回屋把我叫醒,说快起来,跟你爹他们去地里上坟啦。爷爷换了洗得干干净净的新衣服,打了盆水洗脸刮胡子,还小心地拿出他过年也没戴的放在箱子里的瓜皮帽。爷爷对着奶奶埋怨,说憨蛋在炕上睡一晚,满炕都是羊膻味。奶奶不理他,掀开提盒检点了一遍菜点香烛烧纸,往里面放了一盒火柴,又盖上提盒。跟我说憨蛋呀,到了地里磕头要心诚,先人看着你呢。爷爷出门喊魏忠,忠娃,再不起,太阳晒屁股了。其实天麻麻亮。

麦苗翻身,一层层绿在清晨的露水洗礼后嫩闪闪,鲜美美。爷爷负手自得,仿佛看到了金黄的麦粒全部撒进了自己的麦瓮。鸟叫声回荡在寂静的山岭之间,柳枝透新绿,魏正红折了几枝挒哨子。我啃着灶蛋,咀嚼着坟头特有的泥土气息。灶蛋带着先祖的神秘灵魂的土黄色味道,这些灵魂从坟头枯蒿丛中出来望了望自己的儿孙,看着他们的毕恭毕敬,看着他们压烧纸,点香叩首,献贡四色菜(豆芽,莲菜,煮蛋,菠菜),焚烧纸钱,坟头滚灶蛋,魏忠在磕头,魏忠爹在磕头,魏忠的儿子在磕头,坡沟村的男人都在磕头,世界上的男人都在磕头。奶奶说,谁家清明不上坟,坟里野鬼变孤魂。新坟头还有人哭哭啼啼,献贡时音容宛在。老坟头虽没有载笑载言,却早已没有了悲伤与哀悼,爷爷只是一遍遍重复,这里面是我的爷爷,那里面是我的爹爹,以后我就在这边伴着他们。一边叨叨,一边指着靠崖头的空地。说完还呵呵一笑,觉得自己离那样的好日子不远了。吩咐魏忠在坟头添几锨新土,顺手把荒草铲一铲。魏忠心里没有恭敬但面子上从不表现。一把锨在他手里上下翻飞,不仅仅是添了几锨新土,简直就是修了几座新坟。黄土散发着初春的香气,拍得瓷瓷实实溜光水滑,魏忠很少干活,可他真的是天生的干活的好料子。爷爷眼里赞许的成分淹没了常见的厌恶与不屑。被魏忠铲成一堆的蒿草让魏正红一根火柴点着了,噼噼啪啪地燃烧成巨大的火龙,红色的黑色的灰屑冲天而去,魏正红兴奋不已,嘴里的灶蛋差点掉出来。魏忠用锨头拨拉着蒿草,助其燃烧,我们四个围着火焰像极了大年初一烤旺火的情形。最终魏忠把灰烬和四菜献贡一起埋在坟头,临走还把压倒了的几垄麦子拢拢顺。

魏正红的哨声扭曲刺耳,传到上坟回来的魏文严一家的耳朵里,魏文严爹魏主恩挑着竹篮闷声不响,望着我爷爷点了点头。我爷爷笑着对魏主恩说,今年麦子长势好,估计丰收跑不了。魏主恩双手摇了摇拒绝了爷爷递过去的旱烟袋,指了下自己的腰间表明自己带着呢,并顺手掏出来点着眯眼吸了一口。担子稳稳地荡在肩头,像是依然有无形的手扶着一样。魏主恩沙哑低沉的声音对着爷爷的耳朵说,南坡的麦子好,北坡的麦子差,看今年雨水好不好吧,若是雨水好,南坡产量高,若雨水不好,北坡还有些收成。魏文严则点头哈腰地跑到魏忠跟前递上纸烟,说,正红就是脑瓜子灵,吹得柳哨子都有调调,又回身摸摸我的头,说,憨蛋又窜了一截。魏忠说,队下的事一年比一年少了,我看往后队长乃至村长都没球用啦。魏文严摇着头说,看您说得,再包产到户,再发展也是你领导的天下嘛。没事也要上公粮,没事也要计划生育,没事也要调解各家户的矛盾嘛。样样数数没有您主持村里那不乱了套嘛?说一千道一万,羊群离不了头羊哩。魏忠深吸一口烟,头羊也不知道路咋走呀!说完对魏文严说,不管咋,年轻就是最大的本钱,你啥时候都要有往前的冲劲儿。魏文严笑着,浑身仿佛被魏忠充上了气,脚步撩起,骨头酥了一样,说,叔,我听你的。

魏文严妈得缩骨痨已经多半年了,整天躺在炕上,五尺多一个人,半年下来缩得只剩下不到三尺,躺在炕上像一个一两岁的娃娃,脸像蔫核桃一样,人倒是认得清,谁去看都急着说话,声音大得吓人。看过魏文严妈的人都吓得好几天睡不着觉,家里有娃的早早就吩咐千万别让娃娃去。魏文秀在家伺候她妈,刚开始还不觉得,只可怜她妈一天饭不少吃人却一天比一天瘦。再后来瘦得不像人样了,魏文秀也害怕起来,对她爹说她害怕,看着她妈的脸觉得她妈就是骷颅。他爹眼一瞪,说,你不要胡说,家里就指望你把你妈救过来呢,你不好好伺候,你妈还能指望上谁?魏文秀说,端药喂饭,刮屎倒尿我不怕辛苦,可我心里实在是害怕呀,我妈一说话我头发都要奓了。她爹一巴掌下去,那是你亲妈!魏文秀捂着脸,委屈了半天,又把眼泪憋了回去。其实魏主恩也知道娃的委屈,可家里已经这样了,自己家里照顾这痨病人,地里的活还少不了,直接不让娃念书吧,觉得娃学习还行,不让念书村里人说三道四不说,娃也是一百个不愿意,隔三差五这么照顾照顾病人也是让娃知道家里的不易,最好能识趣得自己提出来别念书了。老婆躺在炕上一天不如一天,大人见了也害怕,别说一个才十三四岁的女娃娃。可魏主恩知道自己不能心软,心一软,后面的路更难走。

魏主恩被魏忠叫去在村东头的新基地上看了看,让魏主恩选好地方盘了两了旋风炉子。魏主恩说,你这是盖三间还是五间呀,我看还是盖五间的合适,现在咱们村虽然没有,可我听说外村不少人都开始盖五间了,慢慢就兴起来了,三间以后就过时了。魏忠说,叔说得对着呢,我听你的,就盖他五间。两人说完哈哈哈笑个不停。魏忠说,叔,回头我还让文严过来帮我招呼这一摊子呢,你给他先通通气,完了我再请他,家里能腾出人手吗?魏主恩说,请啥请,我回去就让他过来,一天天闲得驴一样。魏忠说,得空就好,请我肯定要请的,礼数不到村里人笑话我,说我爱拿架子呢!魏主恩说,你这话不是见外吗?别人请不请我不管,咱自己人再请,不是一下远了吗?就这么定了,一会儿我回去就让文严见你。说完负手猫腰回去了。

魏文严来到我家的时候,家里早已聚了好几个人。魏忠招呼魏文严坐,魏文严摇手说不用,顺势蹲在院里的台阶上,魏忠对着魏吉平说,散烟!魏吉平扔给魏文严一根黑烟魏文严笑嘻嘻地伸手高举接着。魏忠说,吉平,你把大家的活儿分一下。都是自家人,大家忙几天,房子起来,我空不了大家。魏吉平拿出一个巴掌大的小本子念,谁谁采买,谁谁支应人,谁谁通知人,谁谁管砖瓦,谁谁管木料,谁谁管土灰,谁谁管借还工具。魏文严管两个麻利媳妇的做菜做饭,魏吉平重点吩咐魏文严一定要打好饭,既要吃饱又要吃好但绝对不能浪费。魏文严知道自己责任重大,打定主意回去后好好计划一番。魏吉平宣读完了,魏忠让大家各行其事,有啥事跟吉平说,需要啥只管开口。

我有话跟吉平讲,可他们没人理我。魏吉平家的黄狗当时下了一窝七个崽,后来只活了两只。一只自己养,一只送了杨宝庆。坡沟村的狗我都很熟,哪只狗什么脾气哪只狗什么想法我了如指掌。吉平送给杨宝庆的那只狗咬死了两只小鸡。第一只小鸡被咬死的时候,杨宝庆老婆发现了,一脚把狗从鸡窝踢到猪圈里去了。倔强的黄狗再一次叼着小鸡被杨宝庆发现了,杨宝庆抓起黄狗往门外一扔,由于出手不利,结果被扔出去的黄狗一只耳朵竟被揪了下来。哀嚎的黄狗正好落在我的脚下,它乞求的眼神充满了疑惑和可怜,为什么好心帮母鸡找回了孩子反而遭受这样的伤害?我把它抱在怀里,像抱着一个没娘的孩子,像抱着我自己。坡沟村的狗也都差不多,没有好吃好喝,每天还得挨打挨骂,看家护院还不敢半点马虎。我抱了这只狗也养不了这只狗,我能把它抱到哪里去?爷爷奶奶见不得狗,魏忠更是恨狗如敌,估计只有魏正红不反对,可他说话又管不了用。我看着狗眼里委屈可怜的泪水,我口里的涎水滴在它脑袋黄白相间的杂毛上。狗被我带到了魏恩典家,我抱着狗睡在羊圈里。魏恩典看见我不说啥,见了狗却很喜欢,可又一看缺了耳朵,脸上的笑少了一半。对我说,憨蛋,狗耳朵咋没了呢?我一张口,涎水直淌,手往杨宝庆家的方向一指,魏恩典也不知道我想说啥。不是你偷了哪家的狗吧?我马上把头摇得像拨浪鼓,魏恩典放了心。说,给咱家看羊圈。憨蛋今天做了件好事。魏光民放学回来也摸了摸狗头,拽了一把狗仅剩的一只耳朵。我找了些白布条缠在黄狗的脑袋上,想要包扎它受伤的耳朵,可弄了半天不像样,就任由白布条乱七八糟地搭在它头上。不知道这小黄狗以后会不会逮老鼠,坡沟村的狗大多数会逮老鼠,哪家有狗老鼠就少,我家没狗靠的是爷爷晚上用小木墩子支起的铁篦子下面放些吃的诱捕老鼠。失手的时候多,逮住的时候少。魏忠喜欢用老鼠药,爷爷说,老鼠药不仅毒死了老鼠,弄不好还要毒死猪狗,甚至还会毒死人呢。那时候老鼠药跳蚤药虱子药在集市上卖得很猖狂。村里属于集体的杀虫剂还有六六粉敌敌畏滴滴涕呋喃丹白信五花八门不一而足。虽然因为稀有珍贵没有大规模使用,可看架势距离化学农业业已不远了。真正阻碍了农药在坡沟村大规模使用的人是魏文秀。

雾气迷蒙,公鸡昂扬的鸣叫此起彼伏,震荡的潮湿空气让人在清晨更加瞌睡。魏忠躺在被窝里,听收音机里说有倒春寒,让各地注意小麦防冻。庄稼地里缺磷少氮钾有余的培训还没学到手,公社这几天的会开得让头昏脑胀,估计又要开小麦防冻会了。

魏恩典打开羊圈放出群羊和我。小黄狗耷拉着头依然睡着,我给他包扎的绑带早已不知所终,羊圈里羊粪蛋蛋散发着朝气,我抱起黄狗又放下黄狗,黄狗睁着蒙眬的眼看着愣怔的我。魏光民已经去学校了,听得到从坡沟小学传来的读书声,夹杂着几个孩子大声的嚎读,像坡沟的清澈河水被瓦块溅起的水花。杨仁义爹头上顶着肮脏的白手巾从他家老二杨礼义家出来,一手提着荆条筐,一手握着空烟袋。杨礼义笑嘻嘻地跟在后面,说,爹,你把镢头和锨拿上先去地里,我到学校把九大送给老师,随后就到。说着,杨礼义拧着儿子杨九大的耳朵往门外拉。杨九大吱哇乱叫,说,爷爷呀,救救我,你儿子打我呀。杨仁义爹装聋作哑,杨礼义置若罔闻,继续揪着杨九大往学校走。阳光穿过干枯的桐树照在杨九大屁股上,依稀露出来的棉絮不知是本来就磨破的还是被棍子抡打的结果,杨九大双手揉着哭红的双眼,双肩一耸一耸地哽咽着。杨礼义和杨力学面对面坐在凳子上一边吃烟一边说笑,从孩子难管到庄稼好孬,从婚丧嫁娶到计划生育,从包产到户到世界格局,从油盐酱醋到生老病死。孩子们的读书声早已从惊涛骇浪变成了涓涓细流,现在只有几个孩子抱着书本望着天哼哼唧唧,装模作样。其余的孩子虽然不敢散了阵型,可坐在那里挤眉弄眼,左顾右盼,甚至挑三逗四吆五喝六横七竖八不亦乐乎。杨力学把魏正红叫过来,魏正红跑步立定敬礼报告,装腔作势,拿腔拿调。杨力学得意洋洋地对他说,全体休息,吃馍时间。杨力学巴不得杨礼义跟他聊天,杨礼义是借着聊天不去地里干活。他已经把他爹打发到地里去了,魏家洼那块只有半亩自留地,他爹翻翻平平,一天干不完顶多两天也就干完了。

我爷爷又去杨宝庆家里鞣皮了。要带我去,我不去,我看不得那些肮脏和血腥,死猫烂狗田鼠野兔都是杨宝庆祸害的,他肯定不得好死。我去新基地上看盖房子,那里更热闹呢,虽然爷爷从来不去看一眼。刚出巷口就碰见黑瘦的杨坚志扛着放光的圆头锨,我知道他要去河里捞沙,他不理我,我也不理他。到南头碾场就听得见乒乒乓乓的打铁声,透过门缝看得见张小宝抡圆了胳膊跟他爹打铁,大铁锤上下起伏,张师的小铁锤铁砧上敲打几下又在铁棍上敲打一下指挥着张小宝的大锤。张小宝家的黑狗看见我,摇头摆尾地跑出来。我摸了摸黑狗的脑袋和脖子,让它回去了。张小宝的黑狗是逮老鼠和田鼠的高手,所以几乎不用喂,张师就很疼爱,小宝一有空就领着它满村里耀武扬威。小巷里走几步就闻到了从老朱家飘出来的浓浓的豆腥味,老朱就没有闲下的时候,地里活儿忙完就围着锅台和豆腐磨转。多年的经验是三斤水一斤豆子做得豆腐最好,水少了豆腐老,口感不好利也薄了。水再多就很难做成。当然做豆腐跟火候有关系,跟天气有关系,跟心情有关系,跟运气更有关系。老朱明白这个道理,每次做豆腐都很用心,豆腐做得也远近闻名。卖豆腐也有技巧,缺斤少两不能让人看出来,得让客人觉得自己沾了光才行。老朱卖豆腐的经验得出的原则是,寡言少语的不亏,寡妇失业的不亏,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不亏,他把这叫三不亏。驴拉磨一圈圈转,他随着磨也一天天转,别人有闲有忙,他只有忙,有时候他想,活着就是转

吧。

新基地在村南的地块,站在基地边的粪堆上看得见杨朝元地里的白濛濛一片梨花,看得见羊场一样通往五谷庙的小路上用锄头挑着篮子唱着乱弹的新红爹,看得见一棵棵扭曲着站在南岭上柿子树,看得见冒着仙儿气的黄鼠狼一跳一跳消失在绿色的麦地中央,看得见压着黄表纸的坟地像蒸馒头的锅一样冒着白汽。这里已经是坡沟村南头的边边了。十几个人在工地上干得热火朝天,解木料的筛灰的吊线的拉土的切菜做饭的搬砖卸瓦的转圈发烟的,大家欢声笑语,好像是给自己盖房子,魏吉平指手画脚,几个队长既是小工也是监工,砖墙越砌越高,大家越干越有劲儿,这里干活比地里干活记得工分多,还发烟管饭,大家相互鼓劲,没有一个躲奸溜滑。

下午魏忠乡里开会回来,马上组织各生产队到地里点麦秸麦秓熰烟防冻。魏忠到乡里跟乡里的王副书记谈妥了处理村里的磷肥厂,心里美滋滋的,笑眯嘻嘻地吩咐让大家只需要在低洼地点火熰烟就行啦。王副乡长的远房亲戚正好需要厂里的设备,其实啥也没有就是两台破碎机和几个大铁筛子,再放在村里不是被偷就是淋沤,能卖了最好,哪怕是当废铁卖,其实人家就是按废铁价格收的,还得外带那台大型的小麦脱粒机。当时乡里只有三台脱粒机,公社书记也是因为魏忠把坡沟村搞得好,所以以特别奖励的方式奖励給坡沟村,各村眼红得不得了,看着这么大的机器把整个村的小麦全部脱粒也只要两三天,他们眼都直了,说借给他们使一使,坡沟村人就是不答应,现在包产到了户,这么个大家伙突然没了用,偷倒是不怕偷,就是长时间放着慢慢就锈了。王副书记的远房亲戚第二天就来了,魏忠领着杨立武陪着人家看了看东西,这些都是大型设备,没法上镑上秤,就地估了重量算了价格,这位瘦长脸三角眼的矮个子自称是山里的北堎村的也姓王。算了178块钱,这姓王的说没拿那么多,只带了一百,剩下的只能打欠条,拉货的时候清。杨立武记了账,说你拉货的时候我们这里找人帮你装上。姓王的说破碎机是得你们帮忙,那个脱粒机我们把它拖在拖拉机后面就拉走了,那大家伙带六个轮子呢。大家哈哈一笑。

杨立武老婆跟狗娃妈在东头崖顶摘榆钱,狗娃妈年轻上树利索,结果一个老枝断了,狗娃妈从树上掉了下来。杨立武老婆一问,狗娃妈腿断了起不来,赶紧借了杨保家一辆平车拉到保健站。魏保利看了看,说小腿蹾断了。我给她接上打上石膏慢慢回去养。杨立武老婆唉声叹气地回去跟杨立武学说,可怜地吃一口榆钱搭赔了一条腿。幸亏我没上去,要是我腿断了你也不会再要我啦。杨立武骂了她两句,人活着谁不是为嘴,笑话人家,你看看你算个啥,人家腿断了跟你一起去的,你也不理会去买点东西看看人家,还说嘴,下午把那榆钱蒸了菜吃。一春天,坡沟村吃的新鲜除了荠菜和榆钱还有香椿和臭椿树的树头、小叶杨的嫩叶,马齿笕、野小蒜,妇女和儿童在满地里乱找,填锅蒸菜,香醇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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