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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憨蛋眼里的坡沟村1

第二篇

憨蛋

憨蛋是坡沟村支书魏忠的小儿子。生下来就傻,过路大夫人人看,偏方用过无数,却毫不见效。他从未出过坡沟村,每天在坡沟村踅来踅去,应该对坡沟村了如指掌,可憨蛋疯疯癫癫,无法交流。跟他说话,他咿咿呀呀,咋咋呼呼,憨蛋一开口就涎水直流,从嘴角扯到脚背,他看人总是先一只眼望上瞧,另一只眼慢慢找你。仿佛他的眼睛是由两个人在分别指挥。憨蛋不说话,只是咿咿呀呀地叫,可如果仔细分辨,他叫出的声音还是很不相同,高兴时音调低沉,痛苦时音调高昂,他的笑声诡异,尖细而扭曲。憨蛋的喜怒哀乐脸上看不出,只能从某一只眼睛里流露出来。

我观察了憨蛋好多天,并试图通过各种方法与他交流。看他的眼神,看他的手势,听他的各种叫声。我与他做相似的手势,学习他的叫声。我有时候忽然觉得我理解了他,或者至少我部分地明白他有时候想什么。我发现了憨蛋眼神里独有的清澈与无辜,发现了憨蛋与世隔绝的孤独与他对肮脏的村人的嫌弃。我试图通过他了解坡沟村隐秘的一切,可是我失败了,我只是着迷于憨蛋本身,我无法把他当作我与坡沟村交流的桥梁,或者他根本就不是。憨蛋在坡沟村是一个存在,他特立独行,天马行空,无所事事,浑浑噩噩,却又无处不在,不可或缺。我只是通过我的想象写出一些似是而非的坡沟村的事或者故事,似是而非,甚至无中生有。

第一部分春

第一章

正月

半夜无月,黑漆漆的,可我能找到魏恩典家的羊圈,不管什么时候,我都能找到。鞭炮声早已陆续消失,我的耳朵还一直能听到鞭的脆响,炮的钝响,能闻见清冷的空气中浓郁的火药香。我冷得打颤,不能一直闻,不能细细品味每家鞭炮的不同。我要睡觉了,去魏恩典的羊圈里跟那只头羊搂着睡。

我听我奶奶说,我吃羊奶长大的,没吃过我妈一口奶。不是我妈没奶,是我吃一口奶就吐,再吃再吐,我妈的奶让我恶心。再后来就更厉害了,我妈抱着我我也恶心,没办法,谁让她的狐臭那么臭呢。我奶奶说我不是人,因为人都是贱的,啥都能适应,我连妈都嫌弃,肯定就不是人,我奶奶见我喝羊奶挺欢实,就说我前世一定是只羊。我奶奶说的话也有道理,我爹结婚几年后就适应了我妈,慢慢地他睡觉还离不了那股狐臭,我哥好像也闻不到那狐臭,只有我跟人不一样。

跟人不一样不只是我不适应我妈的狐臭,我还不适应我爹的眼神。我爹每天趾高气扬,对其他人爱搭不理颐指气使。我看他整天嘴里叼着纸烟,觉得烟从他嘴里出来都是臭的。我哥还偷过爹的烟吸,我哥也是臭的。世界上也不是没有香味,羊奶是香的,羊身上的味道都是香的,羊粪都是香的,还有我奶奶做的饭也是香的。我爹看我的眼神是嫌弃和鄙夷,跟我看人够不着的眼神完全相反。我爷爷的旱烟是香的,他从来不吸我爹的纸烟,他看不起纸烟,因为他看不起我爹。我爹看我嫌弃和鄙夷,看他爹也是不屑和无视。

过年穿新衣,放鞭炮。魏正红掌握了放二踢脚的诀窍,就是胆正手松。地一脚天一脚,一连放了二十多个,又接着放鞭,他动作利索,得到了魏忠和他老婆的微笑首肯。隔壁邻居都支棱着耳朵,认真听。我家的鞭炮是很多家的鞭炮,他们只能听,没钱放。过年吃白馍,杀猪宰羊,杀鸡宰鹅。我看都不看,问都不问。我爹让我在当院的案桌前磕头,我倔强地望了一眼袅袅升起的香烟,望了一眼空无一物的深邃的天空,我不相信神灵帮助我爹实现坡沟村人龌龊卑鄙的愿望。我爹有很多愿望,他要一直控制着坡沟村的这些愚顽的村民,他要做坡沟村永远的太阳。我的愿望第一个就是他的愿望都不能实现,还有就是我永远都不要吃饭。

年轻的公鸡站在布满了白霜的柴垛上昂首嘶鸣,它这几天才刚刚学会打鸣,所以声音怪模怪样,里面掺合着不成熟的尖细和自我独创的尾音,让人一听就可笑,而且它时间也把不准,现在日头虽然还红得像蔫柿子一样,可已经高出东山两三尺了,这憨公鸡才叫起来。

蓝色的空气中,魏忠擦自行车,擦皮鞋,兴奋的白色呼吸在跳跃奔腾,与正在凝神舔晾衣铁丝上的冰凌的魏正红形成鲜明的对比。我往锅里加了三瓢水,在墙根抓了两把麦秓柴草,灶下引着火,又到草厦纳了一把麦芒填到爷爷那边的炕炉里熰炕。

爹妈带着魏正红去了舅舅家,自行车只能载三个人。我躺在奶奶的炕上,奶奶在灶台上忙活,炕火热得像爷爷正在抽的旱烟。爷爷对我说又像是对他自己说,他一直都在说他年轻时候受的罪。他在人前说话都是恭维别人,要不就是听,谁说话他都点头称是,他认为人人不能惹,惹好人是欺负人,惹坏人惹不起。别人惹了自己就受着,一时他赢了又能怎么样?魏忠是他的独子,每天耀武扬威的,这不是好兆头。爷爷身上是浓重的死牲口的咸味,这味道离他近了闻不到,离他远了也闻不到。我知道这味道藏在他额头深深的皱纹里,藏在他塌瘪的肚皮上,藏在他每天抚摸牲口的手掌心。旱烟的味道只停留在他漏风的牙齿间,他说话,那烟味就顺着气息吹得我昏昏欲睡。奶奶说,憨蛋啊,你生在了好时候,冬天还没冷就过去了,以前老辈人说冬天一下雪就是好几尺厚,还有一年下雪,人都出不了门了。雪都快埋了房子,人非要出门先得把锅烧红顶着锅才能出门呢。奶奶像是在跟我说,其实是在跟爷爷说话,承认爷爷受罪受得实在,我的幸福就是爷爷受罪的明证。生在新时代,长在红旗下。没经过地主老财的剥削,没挨过战争的糟蹋。爷爷讲自己的事没什么,奶奶一搭话爷爷就觉得自己委屈,觉得过去的时间都是缠在自己身上的肮脏和病痛,随着他们的一唱一和而越勒越紧,最终他们也许会号啕大哭。

哭出眼泪的苦味比打碎了牙咽进肚子里的苦味要好些。魏忠讨好我的七个舅舅,七个舅舅反过来讨好魏忠,来来去去,其实不过像是把一筐红薯分了往自家拿。可七个舅舅虽然彪形大汉,却离不开一样彪形大汉却势单力孤的魏忠,或者魏忠也离不开七个舅舅,再或者大家就喜欢这样离不开。这种离不开即使是亲戚,即使是兄弟,即使是亲爹妈也得隔着肚皮。逢迎必笑,算计必要。我爷爷奶奶甚至我妈和魏正红他们永远不会理解这样复杂的感情。他们像我一样都是些低等动物。他们简单朴实,几乎所有的意识都集中在胃这个基本的器官上。除了吃,活着,人还有什么呢?

几个人在城墙下面敲锣鼓。杨永刚双目紧闭,摇头晃脑,如痴如醉,两只鼓槌上下翻飞,扭腰转胯,迷醉在幻想的世界。他与其说是敲鼓不如说是发癫,他所有的内脏都与鼓点共振,嗵嗵,嗵嗵嗵,嗵嗵一嗵一嗵嗵,嗵嗵嗵,嘭嘭嘭,嗵嗵,嘭嘭嘭~,他双脚点着地面,节奏像电流从涌泉穿过双腿,穿过腰,穿过后背,带动双肩,带动肘,带动腕,传到手指间,由鼓槌点到牛皮鼓面,发出的声音击打着他和周围人的心脏。他头上散发出白色的水汽,灵魂笑出格叽格叽的声音。杨智义和杨保家也随之而舞,随之而敲,当当当,当当当,当。虽然动作相似却不得其魂,或慢或快,邋里邋遢。敲锣的魏保利吊儿郎当,随心所欲。他们敲锣打鼓准备着正月十五闹社火,每年都训练,每年都上不了台面。总是这几个人,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打得比别人强,各敲各的鼓,各打各的锣。杨智义穿的是旧衣服,其他人穿的好像是新衣服,其实不过是旧布新染了一下,看着黑,看着新。杨智义的两个孩子穿的倒是新衣服,儿子杨永红穿的是草绿色洋布袄黑麻麻裤母鸡棉鞋,女儿杨艳红穿的是红条绒袄绿洋布裤,平绒棉鞋,还梳了两条油光辫子。杨永红骑在槐树树枝上趴着看底下热闹的人群,包括他爹。杨艳红在跟一群女娃娃嘻嘻哈哈地跳皮筋。魏老三和几个老汉卧在城墙根的一堆玉米秆上晒太阳,一边骂人,一边手插进衣服里摸虱子。

张小宝他爹让他到二队井台担水,张小宝图近就到邻居李师家去担水,被李师老婆骂了个狗血喷头。不过破五不准到别人家打水、借东西,不准倒水、倒垃圾,不准理发洗头洗脚。这些张小宝爹知道,张小宝不知道。垂头丧气的张小宝到二队井台担水,只顾着看敲锣鼓,结果把桶掉在井里了,根娃过去帮忙捞桶,魏蛋蛋一个摔炮甩过去,吓得根娃一激灵,结果被一片冰滑倒摔了个狗吃屎。从杨保家后檐墙溜过的老朱家的黑狗看到魏根娃摔倒的样子笑得肚皮颤了一下,这狗闻到了一百步外的杨力发家煮肉的香味,没有在十字街上过多地停留,应该是猪大腿骨吧,或者还有其它骨头等着它。

杨智义的绰号叫白骨精。去年腊月二十六他大哥哥杨仁义用平车拉粪,被他爹叫住了,说让他帮着把兄弟智义家门口的粪盘一下,快过年了嘛。杨仁义没说啥,拉完自家的粪就帮忙盘杨智义家的粪,正好被赶集回来的杨智义看到了,杨仁义看着杨智义以为杨智义要感谢他,或者甚至把赶集回来买的年货分自己点啥,所以就汗脸上带笑,可杨智义一看见他拉自家的粪,二话没说就破口大骂,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偷粪,你这当哥的是咋当的,你想要粪说一声嘛,我还不让你拉咋的,可你不打招呼像啥嘛。你亲爹你也不管,在我家住了两个多月了,吃我的,喝我的,穿……,杨仁义不等他骂完,把装了半车粪的平车往起一提,气呼呼地拉着平车回去了。杨智义回家见了他爹说起这事才知道自己冤枉了大哥,那天赶集买了些对联,一挂鞭,割了三斤肥膘肉,一条肋肉,两条褪毛猪腿,一摞碗,一把新炒瓢。看看这些东西,提了一条猪腿就往大哥家里跑,一进门看见大哥正趷蹴在屋檐下吃闷烟。杨智义满脸堆笑,说,哥,是我不对,错怪了大哥,你别生气啦,你看在咱亲兄弟的份上别见怪啦。杨仁义瞥了他一眼,不做声。杨智义啪地自己抽了自己一个嘴巴,说哥,你看这事,我不知道嘛,不知者不怪,你打我两下解解气。他这样倒把杨仁义逗笑了,说,你回吧,我不生你气了。杨智义把猪腿塞进他哥的手里,说,这条猪腿你过年吃了吧,当我孝敬你的。杨仁义假意退让了一下尴尬地笑两声,说,这不必要吧,麻烦地。杨智义转身就走,说,大哥,你回头跟老二说一声,让他把爹接过去,该他伺候爹了。杨仁义应了声,说,该他就让他接嘛。杨智义回到家,却被老婆马玉环骂了一通,他老婆意思是,给大哥陪情道歉可以,拿一条猪腿就不对了,两条猪腿,一条已经跟娘家妈说了要拿给娘家的,另一条是让儿子杨永红吃的,还是永红说要吃皮冻才提起要买猪腿的,你这倒好,自己装了人,让孩子吃啥呀!杨智义说已经送过去了怎么办,总不能再要回来吧?他老婆说咋不能,你自己没本事挣钱倒学会用我的钱为人啦?老大不会像你一样不懂事的。你要不回来你也别回这个家了。杨智义又返回老大家。老大见杨智义返回就问还有啥事啊?杨智义把老婆地话学了一遍,老大听了眉头攥起了疙瘩,说你这是干些什么事呀,回头从厨房取出那条猪腿抡到杨智义怀里,说,滚,你就不是正经籽颗!杨智义觍着脸,大哥,只有你了解我,咱爹过年能吃点皮冻,你就当孝敬咱爹啦。杨仁义吼一声,咱爹能吃上猪毛都算过了个好年。

破五清晨,魏忠烧香在当院。献贡少了初一的刀头,只有一包煮饼,两个蒸馍。魏正红和我跟着魏忠磕头作揖,魏正红不等我们退下就爬起来放炮放鞭。魏忠不让老婆靠近供桌,却任由魏正红胡作非为,嫌弃我口水太长,衣服不净,可我磕头时毕恭毕敬,许愿时真心实意,哪像魏正红一门心思就是玩,目无众神,随意而为,磕头不像磕头,作揖不像作揖,我爷爷的咳嗽穿过西厦的破窗嘲笑着魏忠的虚伪做作,也不知何时起爷爷就不再年节烧香,他恐怕早已看不惯魏忠的驴粪蛋蛋式的装象。魏正红放炮很潇洒,第一炮扔在院子的东南角,炮的响从天空传到井里,还在井沿边放着的洋铁桶里转了一圈然后传到当院,魏忠赞赏的目光停留在魏正红左手上火红的香头。第二炮炸响在院子的西南角,炮的响引起牲口棚里枣红马的骚动和不安,那匹公马一声嘶鸣又唤醒了它隔壁贪睡的黑母猪,母猪哼了几哼,又睡了过去。第三炮扔在我后背,沿着我的棉袄滑下去,我听见了灰色的炮焾子燃烧的嗤嗤声,顺着脊梁往下走,跌落到屁股处啪的一声炸了,那声音与我旧棉裤绽开白花的动作配合得天衣无缝,魏正红大笑,屁股开花啦,屁股开花啦!魏忠则忍住笑拍魏正红脑后奓起的一撮头发,你这坏怂,把你弟弟炸了咋办呀!我拖着被惊吓的一丝丝涎水尖叫着逃出了大门。

坡沟村高一脚低一脚,天一闪一闪地。十字街上流动着冷而厚的雾气,掺杂着香火和鞭炮的烟,路过杨智义门前除了闻到火燎猪毛的味道,还有魏忠留在他家炕上的汗味。这样熟悉的味道我去年腊月一直在杨智义兄弟杨礼义家闻得到。杨礼义不像杨智义那么瘦高,也不像杨仁义那么敦实,杨礼义又瘦又小,尖嘴猴腮,为人奸滑,人称油过泥鳅。人人都喜气洋洋,装着高兴地过年,不管吃的好不好,穿的新不新,即使打骂孩子也带着几分高兴,毕竟是过年。我饿着肚子,心里骂着魏忠和魏正红,走进村委会。村委会贴着杨立武写的对联,“风和日丽春光好,大干快上又一年。”我从窗户钻进满是灰尘的村委会,我躺在中间的那张大桌子上想我的羊,想也许有一只羊跟我一样,愤怒而且饿。我正胡思乱想,就听见窗外面两个人在压着声音说话。我马上屏住了呼吸。我不能让人发现我破五这天躺在村委会,我不能丢脸,不能丢魏忠的脸,不能丢坡沟村的脸。

魏长庚和魏启明的声音压得很低,魏启明说已经打听清楚啦,杨立武家的柴房里有个小地窖,两袋芝麻就藏在那里。咱俩今晚后半夜过去拿。魏长庚接口说,拿是好拿,可杨立武肯定过不了多久就会发现芝麻丢了,咋办?过了会儿,魏长庚说,咱晚上做完,用一把芝麻引到魏铁军家,魏铁军跑不了啦!说完还压低声音跟魏启明嘻嘻咕咕地笑。我躺在长桌上装得像死人一样,望着泛旧肮脏的纸糊的天棚上一只巨大的蜘蛛在密密麻麻的银白色的、像我的口水一样的蛛网之间发呆,蜘蛛网恍恍荡荡,就像我的心跳。我的肚子咕咕叫,这只蜘蛛也一定饿得咕咕叫。魏长庚和魏启明走远了,他们听不见我饥饿的声音,我喜欢这样空荡荡的饥饿的的感觉,这感觉像投向河里的石头溅起的荡漾的涟漪,慢慢占据全部的脑海。我脑子里全是吃的,喝的。吃的像羊毛一样白又多,喝的像羊奶一样香又甜。羊们啊,过年了,你们有没有吃好吃的。肯定没有,不仅没有,你们还担惊受怕了一段时间,或者现在仍然担惊受怕。因为羊群里少了几个肥而健壮的同胞,他们赴死于刘家庄杀羊的老刘的杀羊锅,他们支离破碎地端上祭桌和饭桌,他们短命啊。魏恩典不是狠心人,可他做了狠心事。羊会死,人也会死,有一天羊会看见魏恩典死的,他们会不会像我可怜他们一样可怜可怜魏恩典呢?不过,人不能跟香喷喷的羊相比,人是臭的。阳光透过黑色的树枝,穿过布满灰尘的稀薄的玻璃,射到我的额头上,留下的模糊而且不规则的灰色光。我额头没那么大,树枝被阳光折弯,放大。阳光来到了坡沟村,坡沟村还有寒冷和北风,并不能融化从村委会墙外伸出的开裂的烟筒上竖直而下的褐色冰凌。魏忠说,他就是坡沟村的太阳,那他就是坡沟村的太阳了,他到底照亮过什么?照得亮魏启明和魏长庚那两个双胞胎黑暗的内心吗?况且他就是个黑太阳。

奶奶喊我吃饭的声音被她的小脚捣地的频率所扰,清越和颤抖并存,像公鸡打鸣和母鸡下蛋的声音同时窜出,拖着坡沟村特有的乡土音一波一折,串户走巷,摇摇曳曳,独具一格。我本能地就要抬起头、直起腰、站起身马上回家填饱我饥肠辘辘的肚子,充实填满我对关于羊的香味的所有想象。可我不能动,我不吃饭,这不吃饭最初可能来源于对魏正红的一点点憎恨,来源于自己本不存在的尊严的被羞辱,来源于自己被嘲笑和捉弄,来源于魏忠对自己的无视与蔑视,现在不吃饭则来源于对饭本身的憎恶,所有能吃的东西味道都不对,那些关于味道的羊的香甜味的想象现在落到玉米发糕、蒸馍、白菜、猪油、酸菜、甚至豆腐、鸡肉、猪肉上面就一无是处,虚假而空洞。我什么都不吃,我饿死也不吃。或者我得像羊一样吃些干草和麸皮。可魏恩典家里我的羊们也许正像我一样饿着肚子呢。我要去喂羊,我喂不了蜘蛛。

村委会的砖炉子旁边积满了去年冬天的炉灰,几枚肮脏的象棋子散落在周围,相和士,兵和将死在这里好多天了。我蹑手蹑脚,趁着上午十点半的吃饭时间又溜出村委会,溜到魏恩典家。出村委会门,看一眼头上冒汗与他家的黄狗摔跤玩闹的杨三毛,沿着墙根的阴影朝魏恩典家慢慢走。可刚转过十字街,就被魏泽温一家挡住了去路。头顶黑气的魏泽温穿得崭新,梳着分头。一边吆喝这膘肥体壮的灰骡子套车,一边吆喝他媳妇文英和他爹她妈快点上车。魏泽泽搀着他走路颤颤巍巍的爹往车上坐,魏泽温骂他媳妇,你把娃抱起来么,爹妈挤不下,你那眼窝是出气的呀!魏泽泽说路上当心着,这骡子性儿躁,你又急急慌慌地,看戏的人肯定不会少,你操些心,别只顾着自己看戏。魏泽温满脸骄傲,哥,你放心,爹妈我肯定招呼得好好的。你在家看好门,顺便把我腊月买回来的那几根莲菜炸碎,看戏回来咱吃饺子。说完,按一下车辕杆轻轻盈盈地坐上车,鞭竿一挥,鞭梢在空中留下一个清脆的炸响。骡子一惊,车飞一样出了巷子往大路奔去了。魏泽泽突然变脸,能耍花哨,不定那会儿出事。看了一眼我,叫一声憨蛋,你做啥去了呀?没等我回答,他已经转身回家了,关门声吱扭吱扭的。快到魏恩典门口,狗娃妈奓着一头乱发在她门口剥蒜,看见了我,问我憨蛋吃了啊,刚刚才听见奶奶叫你吃饭,你家吃啥饭呀?我张开嘴,一口涎水淌出来,啊~啊地跟她说话,狗娃妈笑了笑,说又去看羊呀,还早,你就睡觉呀?我眼睛盯着她,跑到她脸前告诉她我去喂羊,她却起身回去了,怀里掉出来一直绿眼猫。

魏恩典家刚吃完饭,他老婆正在猪圈旁低头喂猪。我径直往羊圈里跑,恩典老婆看我一眼继续喂猪,她儿子魏光民从厕所出来哼着歌,笑着弹了我两个脑瓜崩。我既不愤怒也不喜悦,只是用一只眼告诉他我来啦,奔着羊来的。羊们看见我,亲密地围上来。头羊很霸道,我把他往后推,被我叫做“小猪尾巴”的一只黄羊被宰了。现在我宠爱一只额头上卷淡黄色圈圈的碎卷毛小羊羔,是“小猪尾巴”的孩子。羊眼里面总是一层泪膜,好像老受着什么莫名的委屈。我摸着她的头,她喜欢地望着我。我到柴房纳了些干草,羊们果然未吃饭,饿得像我一样。魏恩典家里冷冷清清,隔壁魏狗娃家却热火朝天。他家今天待客,院子里新盘了炉子,烟熏火燎,撩油炒菜,香气漫天。人声喧哗,欢歌笑语,与魏恩典家的冷冷清清,灰啦吧唧,死气沉沉,形成鲜明对比。魏恩典养羊,一年四季一口羊肉都没吃过。正经是,铁匠门上没关子,木匠门上没栓子。魏光民妈喂完猪过来喂羊,看见我给羊吃干草,摸着我的头,说,憨蛋是恓惶娃呀,过年都没件新衣裳。我回头对她说,我有。发出的是一声啊~有~啊,口水就顺着嘴角一直淌到脚背。魏光民妈却已经明白了我的意思。笑着说,那憨蛋咋不穿呀。我不理她,羊知道我的心思就行啦。魏光民妈说,憨蛋,你爹说要给我家的河滩地重新丈量,补出二厘地这事你知道吗?我装作听不懂,不理她。可我知道她痴心妄想。魏忠不会管她的什么多地少地,你不进点贡,不给点好处,他答应的天花乱坠的事情都要猴年马月。魏狗娃家里突然咣当一声响,像是锅翻碗打了的声音。接着一声骂,魏狗娃老婆的声音尖嚎着传过来,把我的羊吓得打了几个颤。魏光民妈兴奋地像突然踩了弹簧,一溜烟从草舍搬出梯子,爬到了墙头上。

初八早上天阴沉沉的,像要下雪。我从魏恩典的羊圈里出来,看到魏光民匆匆忙忙从草舍里被蝎子蛰了一样蹿出来,手里拿着一本小人书,颠着屁股带着风从门里飞了出去,空中还飘着几根轻盈的麦秸芒儿。我喂完羊就回家了,我爷爷靸着崭新的鞋一边往烟袋锅里装烟丝,一边往外面走。他说,憨蛋,你跟我一起去南头,看戏台那里有个哑巴卖刀呢。我拉着爷爷的手,他的手就像是砂布做的,把我手都划疼了。他笑着跟背着土枪的杨宝庆拿着套子的杨保家打招呼。说,你俩去沟里头打猎呀!杨宝庆,说,这本来过年,不去沟里,我爹也说快春天了,不让去地里胡作贱东西,可保家妈在外路打听了个奇方,治疗他那心口疼的老毛病,非要黄鼠狼的心才行,我这不才跟保家去地里寻看看有没有黄鼠狼,你老也知道,不好见,有些儿仙气,哈哈哈。憨蛋都长高了一截呢。说我摸着我的头转了个手腕,我身不由己地原地转了一圈。爷爷说,去年一冬你攒了不少皮子吧,咋没见人来收呢?宝庆回头答,没人收呢,那东西得好好弄,不然就坏了,我爹还说啥时让你过去帮忙呢。爷爷响亮地咳嗽着笑着说,有空我过去看看。

戏台上雕龙刻凤,古朴雄伟,木板上刻着村里人都不认识的三个篆书大字,两边的对联斑驳陆离字迹难辨。坡沟村的戏台一年难得唱戏。此时南头的戏台下面围着人疙瘩。吵吵嚷嚷,乒乒乓乓,正是爷爷说的哑巴卖刀呢。我钻进人群看见那哑巴眼瞪得极大,卷着一头绣铁丝样的头发,圆圆的黑脸,穿得棉袄下面磨破的地方都露出了棉花。棉裤屁股膝盖处也有几个细小的破洞,棉鞋后面也一个洞,都露出皴了口子的黑脚后跟。他正在用一把刀拍着手里的铁棍,铁棍有锨把粗,锈迹斑斑。一边拍,一边咿咿呀呀叫,叫完了,就用刀使劲刮铁棍,一层一层的铁皮被他刮下来,铁棍伤痕累累,发出灰色的光,人们看得直瞪眼。刮完铁棍还不算,他又用刀使劲砍铁棍,蹦出的火星让周围人张大了嘴。完了他拿起锃亮的刀展示四方,让大家看看刀完整无缺,完美无瑕。展示后,他又从破麻袋里拿出一撮牛毛,沾了水,对着刀刃一吹,牛毛迎刃而断。大家问刀多少钱,哑巴大拇指和食指叉开像拿着手枪的动作。大家说八块太贵啦,能不能便宜。哑巴摇摇头,拨浪鼓一样,坚决不行。坡沟村人七嘴八舌,有红脸有白脸地讲价,到底说服了哑巴,最后五块钱一把刀。大家着急地哄抢哑巴的钢刀,杨智义也抢了一把,还没走,又跟哑巴换,要刚才哑巴展示的那把刀,哑巴双手一摊,别人早买走了。杨智义说,这把刀也能削铁如泥吹毛立断吗?哑巴接过杨智义手里的刀又表演了一番,杨智义仔仔细细地检查了几遍锃光泛亮的刀才放心地去了。爷爷笑呵呵地站着看,见谁买了一把刀,就问人家,这刀不歪吧?这刀真是好刀啊!

突然,杨立武脚步匆匆,慌里慌张地来到人群,一见到杨力学便把他拉出人群,俩人在离人群三五丈远的地方对着耳朵嘀嘀咕咕。他们没有买刀,甚至根本都没看卖刀的哑巴表演。一会儿看见杨立武情绪激动,张牙舞爪痛心疾首地对着杨力学说什么。没多会,脸红脖子粗的杨立武就把杨力学拉走了。

喜欢看热闹的村人立马尾随着往杨力学家里跑,杨力学家里吵吵嚷嚷,骂声震天。杨力学爹跟杨立武爹是亲弟兄俩,杨立武爹老大,杨力学爹老二。分家时家里五个麦瓮,分了杨力学爹三个,杨立武爹两个,虽然杨立武爹当时分了个白铁灯盏弥补了,可杨立武爹总觉得吃了亏。这事其实过去了二十来年了,杨立武爹都六七十了,可现在他老人家又忽然想起了这事,就找上门来吵闹。自己吵还不算,非要三个儿子跟着。一群人围到杨力学家里,就让杨力学爹感觉下不了台。杨力学是独苗,这其实一直是杨力学爹的心病,弟兄们少,在村里就受欺负,不受欺负也矮人三分。现在杨立武一家忽然这么呼啦啦来了一群,气势汹汹,杨力学爹就感觉受了欺负,打,自然不能动手,吵,人家七嘴八舌,自己一个人是越吵越急,越吵越气,窝着这一口恶气,竟然昏倒在地。

村人们看热闹,没人拉架,没人帮忙。一来大家想法可能跟杨立武一家差不多,觉得杨力学爹装病卖葡萄,根本就是吓唬人。二来大家看热闹就怕事儿不大,事越大越好看。杨力学看见他爹滚在地上,马上抢过去看,爹~爹~爹地连声喊。他爹浑身土,青着脸,咬着牙,一声不吭。杨立武爹和他的三个儿子还在喋喋不休,骂骂嗒嗒。杨力学突然撒腿往外面跑,慌张的人群避之不及,挤在前面看热闹的杨智义的女儿杨艳红被风带倒在地,吓得尖声哭喊。杨立武爹感觉到不对劲,慢慢捱过去用手探了下鼻息,杨力学爹竟然没气了!他大声嚎哭,我的亲兄弟呐,你可别吓唬我啊,我就是问问分家的事,并没有怨你啊,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我不该啊,嚎丧一般,大家睁着好奇又期待的眼睛看着这弟兄俩和他们的孩子在这里表演。云阴沉沉的,扫地风刮了一会儿,雪并没有下。杨力学把魏保利唤到家里的时候,爹已经翻身坐了起来,正流着泪淌着鼻涕跟他眼里不够数的哥哥掰扯当年分家的细节。杨力学长吁一口气,对杨立武和他的几个兄弟说,你们都回去吧,让他俩在这里吵,吵够了我把伯伯送过去。大家意犹未尽,恋恋不舍,一步三回头地缓缓散去。一边回家,一边议论,这架也没打,多么无聊啊。

眼看快十五了,城墙根下的锣鼓声越来越中听了。锣声鼓声震荡着清寒的空气,空气越来越热,让卧在麦秸堆里的魏老三感觉到烦躁起来。魏老三烦躁的是锣鼓,也不是锣鼓,让他真正烦躁的是时间。当年村里闹社火,舞狮子,踩高跷,敲锣打鼓,哪样不是他在人前张罗,哪样不是他顶台立柱呢?可现在这些生瓜蛋子,除了杨永刚,其他人鼓点都弄不清,还洋舞着敲打。可没人问他一句,说,魏叔啊,这“庙后头”一段是啥鼓点啊。或者“溜核桃皮”咋出味道啊。没有,统统没有。即使打得四不像,也没人看一眼魏老三。魏老三觉得自己被坡沟村的村民抛弃了,他知道自己是他老了,他是被时间扔在了城墙根。只能蹲着或者卧着晒太阳。每天骂骂咧咧,嘟嘟囔囔,不骂哪个人,就是骂时间。可再骂,时间还是过,那些人还是不理他,自己又死不了,窝火的魏老三就自己取乐。

坐在他旁边的杨朝元身旁哄了好几个娃娃在看他用高粱秆编灯笼和风转,得到这些玩意儿的娃娃们得到宝物一般兴高采烈,可魏老三觉得这些吵闹比锣鼓声比燥热的空气更令他烦躁。他慢慢地坐起来,站起身,负手猫腰缓缓地朝合作社去了。当他磕着瓜子回来的时候,手里还攥了几块花里胡哨五颜六色塑料纸包着的糖块。几个围着杨朝元的娃娃马上被魏老三的糖块吸引了过来。杨朝元瞥了一眼魏老三,扔下了手里的高粱秆。叹了口气,活得久了遭人厌烦啊。魏老三让孩子们给他翻跟头,谁翻得好给糖吃,孩子们兴奋地翻起来,使出浑身解数。可不管这几个孩子怎么翻,魏老三都说不好,说一个不好,他自己吃一颗糖,孩子们满头大汗,筋疲力竭,糖一颗也没吃上,糖纸也不给,孩子们知道魏老三耍他们,就开始一起

骂“宁愿上西天,不做魏老三。”魏老三哈哈大笑,孩子们远远地朝他吐唾沫。

过十五也没劲。十三四各家各户都蒸了花馍,无非就是献贡的谷集馍,麦集馍,枣花馍,老虎馍,我家还有专门给魏忠蒸的钱包馍,麻袋馍,专门给魏正红蒸的砚台馍,砚台馍上捏的纸、笔、书包,这些白面馍看着好看吃着也好吃,可它们都不属于我不属于我爷爷奶奶。至于晚上要点的灯盏,那是红薯面捏的,里面穿根线绳作灯芯,晚上要点灯就往灯盏馍上头的窝里倒些炒菜油。大门后面的灯盏整夜不能灭,防止晚上有人从门槛下面偷放在门里的老虎馍。偷老虎馍的都是家里没有男孩的,只要正月十五这天夜里能偷到老虎馍,今年就能生个胖小子。晚上全家人还得坐在一起,围着饭桌打醮,看看有没有好运气。魏正红还要跟我玩翻花绳,我不会,他就缠着我妈。门外挂着红灯笼的除了我家只有几家讲究人,其他人的十五都过得糊里糊涂,十五过了,年也就完了,该干啥还得干,瞎讲究那些顶不了吃也顶不了喝。

坡沟村杨永刚领头的锣鼓队自然还是没到镇上去表演,十五早起,杨永刚,杨智义,杨保家,魏保利,魏狗娃一群人先把锣鼓家伙从村委会抬到南头戏台上,然后身上缠了红绸,头上顶了白手巾,先慢慢敲打着哄人。魏忠让杨宝庆在村委会的喇叭也吆喝了几遍,让村里人到戏台下面观看。村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聚集过去,聊闲天的多,看锣鼓的少。不少年轻人商量着去县城看社火热闹,也有嚷嚷着去镇上的,反正觉得哪儿都比坡沟村这群瓜怂强。坡沟村的锣鼓队最终也没等到人山人海看他们表演的精彩片段,一直到饭时,也只是冷冷清清。

不下雪是下不了雪了,一天比一天暖和。站在峁岭顶上,看得见缠绕在坡沟村外的河像一条黑色的细带。冰也化完了,岸边虽然枯落萧条,可总觉得水只要流起来,什么都会化了。魏铁军在滩地里浇今年的第一水麦子,舒服地靠着地头的杨树,哼着乱弹调儿。地被晒得松软,像面发了一样。三两个妇女在远处地里挑茵陈,或者挑荠菜,认不出人。更远处,跟旱地连地头的十八亩盘,几个人丈地打地埂,那块地估计要种棉花。坡沟村的地里又开始动起来了,年就这样过去了,除了长了岁数,坡沟村人该咋咋。

会计杨立武家里的本本是记账的账本,红笔蓝笔写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魏忠的本子是黑皮本,小一点却看着更高级。当然他还有好些红皮本本,那是去镇上甚至县里开会的时候才用的。魏忠的黑皮本有好几本,我要说的是上面没有写一个字的那本。没写字并不是说本子里头是空的,相反,里头密密麻麻写满了东西,红铅笔黑铅笔钢笔画的麻麻叉叉,如果是字,别人认识,我不认识。可这不是字的看似乱写乱画我全看得明白。魏忠不写字,是不想让任何人知道他的想法和计划,可他要把这些计划和想法写到本子是目的是反复推演,不断设计,修改,再设计,再修改,虽然多数东西胎死腹中,可他乐此不疲,半夜熬灯油在炕头抽着烟苦思冥想,画了又画。我虽然能看懂,可我并不是老有机会看得到,只有在他北厦里无人,爷爷或者奶奶忙着什么事,我才能从他们的炕柜了翻出那黑皮本。我不是好奇,我喜欢看这样的笔画,它们曲曲折折,代表着坡沟村一个个男女老少,他们被安排在不同的位置,那是一共九层的巨大巢穴,顶层就住着魏忠,傲慢,孤独,却无所不能。坡沟村的人分工明确,把从泥土里辛辛苦苦刨来的所有供奉出来,由他随意分配。男人和多数女人被分为各类型的苦力,他们只配像蚂蚁一样在十年九旱的黄土地里面付出汗水和所有。钟声就是他魏忠的命令,各队长就是魏忠的左右臂膀,村委会的人就是他的耳目口舌。我看到二队队长魏有德和他二弟魏有福在这本子上都被划上了崭新的黑道道,恐怕他们得罪了魏忠。一般得罪魏忠并不是打架吵架顶嘴反嘴,甚至不是让烟送礼来往礼节,这个得罪就是魏忠的一瞬感觉,今天觉得你好好的,怎么看怎么顺眼。明天不顺眼了,想方设法也给你使个绊子。魏忠从来不来明的,再不爱见,他都不在明面上说,那些整天被他呵来斥去的人反而是他要重用的人。他对人的恨一般都是因为这些人心眼多,或者明知他的目的装作不知道而故意跟他憋着劲的人。

魏有德要跟魏忠汇报魏铁蛋正月二十三偷了马家庄老马家平车的时候,魏忠正在跟支委和D员几个人开会。他蹲在长板凳上,其他人分列他的两旁,聚精会神,目不转睛像一个个听课的小学生。魏忠嘴里喷着唾沫,手在空中挥舞。杨宝庆刚点了一支烟,魏忠剜了他一眼,杨宝庆手一抖,赶紧把烟按在鞋底上蹭灭了。魏忠说,生产怎么抓,那就是要大干,怎么大干呢?那就是要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我看咱们村存在着麻痹大意的思想,存在着不举鞭子不动的思想,存在着畏缩不前的思想。同志们,这些都是要不得的啊!魏有德探头探脑地在门口对着魏忠使眼色,魏忠视而不见。魏有德便整个身子都挤进门里,杨立武把魏有德一把推出去,小声呵斥,你看不见正在开D会吗?非D人士一律不得进入!天大的事一会儿再说。魏有德吃了闭门羹,心里想,俺好赖也是个队长,咋就不配站在村委门里面。还不如杨朝元,不如魏吉平,况且老子也是因为火燎毛的公事,你不待见我,我还觍着脸伸你的涎水吗?你不理我,哼,我还不理你哩!

公安来到坡沟村找到魏忠的时候,魏忠一手叉腰,一手指挥,在杨家湾的地里平地,修渠,打地埂。公安是个老公安,瘦小精神,目光炯炯,双目像帽子上的国会一样灼灼逼人。魏忠的两只手突然没了支撑一样,问出了啥事?老公安说,你们村有个魏铁蛋你知道吗?魏忠说,知道啊,他咋了?是不是又偷东西啦?老公安说,你知道他偷了东西被我们关起来了,叫你村领导去公安局,为啥你不去?你这属于不配合执法啊!魏忠赔笑说,我不知道他偷东西啊,我刚才意思是问是不是因为铁蛋偷了东西,你来找我们。看看这弄的,两岔了嘛!老公安说,你不要嬉皮笑脸,我这人最讨厌明里一套,暗里一套的。正大光明地说,你现在陪我去局里写个保证书,然后把你们村的魏铁蛋接回来。这种惯犯得联合整治,也不仅仅是我们公安的责任,我看你们坡沟村的责任更大。为什么别的村就没有,单单咱坡沟村出这么个贼娃子呢?是不是村风问题?是不是管理问题?这个老公安一边盯着魏忠的眼教训,一只手负在背上,另一只手说一句话就点一下地面。魏忠的嘴张了几次,竟然一句话没接上。老公安推开魏忠递过去的恒大牌纸烟,说工作要紧,咱这就走。

魏忠把魏铁蛋接了回来,跟魏铁蛋说,公安局让村里接你回来好几天了,可我根本就没接到魏有德捎的信,所以就接迟了,让你受了不少委屈。叔跟你说,做人要老老实实做人,今天我代表村里跟公安担了保,可真正要争气的是你自己啊!咱村里你偷偷摸摸,我能睁只眼闭只眼,可你咋还去外面作贱呢?摸摸良心,不说远的,就杨立武家的两袋芝麻,叔不让他找你,他不啥话也没说吗?有些事,咱能做,在咱这一亩三分地,我能管,出了这儿,谁认识你魏铁蛋,棍子和铐子味道怎么样,咹?魏铁木然地盯着魏忠,叔啊,那杨立武家啥芝麻,我一粒都没见着,怎么就说是我拿的呢?还有有德这混蛋咋就不肯捎信呢?

魏铁蛋跟在杨宝庆的身后,三四个年轻人跟在他们俩的身后,魏铁蛋虽然右脸肿青未消,可他狐假虎威,洋洋得意,每到一家,展开他狗一样的嗅觉,到处闻到处嗅。整整一天,他们的战利品堆在村委会院里像一座小山。杨宝庆扯着嗓门在喇叭上喊,让各家各户认领东西,但决不能追究是在哪家找到的。那些失主或惊喜惊愕惊奇,或羞愧愤怒遗憾,不管那种表情,最后一个个拿着本属于自己现在又重新属于了自己的东西回去了。可最后还有些东西没人认领,大件是领的一件不剩,小件不过是赶牲口用的小零碎,小媳妇大姑娘用的小零碎。杨宝庆统统塞进一个布袋,扔进村委会里。转身对魏铁蛋说,咋回事,牛皮吹得天大,为啥没找见呢?魏铁蛋说,不要紧,今天打草惊蛇,明天必有收获。杨宝庆一锁愁眉,说一千道一万,我怎么跟你叔那里说,没要紧的一河滩,芝麻颗粒没见面。

当天夜里,魏长庚和魏启明就被抓了个正着。这哥儿俩被白天的挨家挨户搜查吓得胆战心惊,幸亏芝麻被藏在红薯窖,才没被发现。其实初八他俩就准备进城把两袋芝麻粜了,可城关他们的二姨来他家走亲戚,耽搁了。今天搜查完,哥俩商量着晚上先把芝麻转移到他们的二姨那儿,再寻机会粜了。可没想到正好中了杨宝庆和魏铁蛋的套儿。他们早埋伏在村口,等他俩出来呢。村委会里点了两盏马灯,魏文革跟杨保家在灯下下棋。杨宝庆让他们腾出地方,对魏长庚和魏启明严加审问。杨宝庆手里提着铁头皮带,吓得启明尿了裤子。弟兄俩竹筒倒豆子,一五一十地交代了个底朝天。当魏铁蛋听说他们嫁祸于他的时候,气呼呼地上去一人扇了四五个嘴巴。审完了,杨宝庆把弟兄俩背对背捆在一起,告诉他们明天开个大会。斗一斗深藏在内部的偷芝麻贼。

魏明义院子里那树老桃树像一夜之间开了花,烂漫繁密,张扬好看。不少人围着桃树叽叽喳喳地议论,说怕是啥征兆。魏铁蛋到村委会一看,魏长庚和魏启明哥俩早已逃之夭夭了。蜕在地上的麻绳像一条死蛇,半扇窗户在东风里无力地摇了几摇。魏铁蛋嘴角一笑,这俩坏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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