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1、
十月有个小春天。饭时后,爷爷坐在杌子上,阳光从窗棂透过来,照着爷爷的侧脸,在另一半脸上留下一个好看的三角形光斑。杨立武专心致志地为他剃头。杨立武张着左手扶住爷爷的脑袋,每剃两下就把粘在剃刀边缘的一缕白发用食指一抹顺手弹到地上。为爷爷刮胡子的时候,杨立武左手食指和拇指把爷爷脸上松弛的皮肤绷得紧紧的,刮得小心翼翼。剃了有半个多小时,才堪堪剃完。爷爷摩挲着光溜溜的头顶和脸颊以及下巴颏,虽然破了两三个口子,可从爷爷的笑容看得出他比较满意。爷爷剃光的脑袋如果忽略两只不协调的耳朵,看上去就像是涂满黄泥的地球仪。然后爷爷让杨立武泡了泡头,三五分钟就剃完了他的头,行云流水,没有留下半点口子,杨立武笑着夸爷爷的剃头手艺。爷爷点着头,看着自己的作品,笑着说,这也是顶上功夫啊。父亲并没有继承爷爷的“顶上功夫”,他给我理发的时候几乎每一推子都要夹我的头发,疼得我龇牙咧嘴,大声叫唤。父亲呵斥我,谁理发不疼呀?就你事儿多。说完,把推子在空处快速捏几捏,自言自语,什么破推子。然后取出煤油灯,把灯捻子的煤油往推子头滴一两滴,又开始为我推头发。推子冰冷地在头皮上游走,散发着浓浓的煤油味儿。我难受却又无奈地接受折磨,我被父亲粗糙有力的手指按着头一动不能动。望着我的一撮撮黑头发抛弃在地,我的泪水忍不住滴下来。父亲骂一声,没出息。一言甫毕,魏正红突然推开我家院门窜了进来。魏正红上气不接下气,通红的脸上满是垢甲,两只棉鞋的鞋帮子像两只肮脏的乌鸡翅膀,紧张地喘着气说,叔,我妈,骂我,说,我不该,借,根娃推子,现在就,就让我拿回去。我父亲愣怔了一下,抖掉了推子上的头发残余,又用布子掸了掸推子,递给魏正红,说,快拿回去吧,小心别把推子摔坏了。魏正红接过推子,因为经常擦鼻涕而发亮的袖口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我说魏正红,我还没理完发呢,你让我怎么办,魏正红撒腿就跑,我气愤地跺脚喊,魏正红你小心着。
我戴着帽子走进教室的时候,几个早有预谋的男生在魏正红的带领下围上来要摘掉帽子看我的狗啃头。我紧紧捂住帽子,可好汉难敌四手,更何况十来八只手。帽子被摘掉,我狼狈的阴阳头在他们哄堂大笑中暴露在大庭广众之下。我愤怒地回头朝着扭我左手的杨红卫吐唾沫,杨红卫含笑躲开,我又愤怒地朝右转过头朝扭我右胳膊的魏泽民,魏泽民又含笑躲开。我被欺负得气愤又无可奈何,大家欢聚一堂,开怀大笑。魏正红带头高兴,其他人随之高兴。好景不长,教室里的欢乐气氛仿佛被一根长棍拂过,大家各自逃散,正襟危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杨力学的身影慢慢闪现,站在讲台上的我和慢慢向着自己座位溜过去的杨红卫和魏泽民显得非常突兀。杨力学说一声,你们过来。我睁着惊恐的眼睛,慢慢捱过去。离杨力学还有三尺远,杨力学一巴掌呼过来,我躲闪不及,啪的一声脆响,我身体夸张地以右脚为轴原地转了一圈。杨力学声色俱厉,你们翻天了,到底在干什么?我抽抽噎噎,期期艾艾地说了以魏正红为首的一小撮坏分子欺负我的过程,杨力学抡起巴掌又呼过来,我赶紧躲开,巴掌抡在我脑后,杨力学怒吼,正事儿不干,坏事儿老有你!说毕,朝空中弯了两弯手指把定在原地的魏泽民和杨红卫招了过来,让他们面壁站在教室后面。顺手拿过门后的一条板凳腿,朝着两人的屁股抡起来。教室里响起了此起彼伏声嘶力竭惨绝人寰的哭嚎声。其他人噤若寒蝉胆战心惊人人自危,杨力学在几十道敬畏目光中发令,念书!同学们如梦初醒幡然悔悟马上找出书本大声念书,虽然不知所云,却也拿腔拿调,一片又一片朗读覆盖了所有的兴奋与痛苦。
爷爷剃光了我的头发。第二天一大早,天还麻乎黑,月崭新明亮,空气清冷新鲜。我比平时去学校更早。戴上我的衬了不少报纸的帽子,徒劳地想遮住自己的光头。我害怕面对大家看我光头时想笑的脸,害怕魏正红带着男生把我的光头再次暴露在全班同学面前,我早早去学校就是想隐藏自己。还没进校门就听见有人在学校里大声吵骂。尖锐的叫骂和洪亮浑厚的斥责节奏鲜明,一浪一浪地荡漾在寒冷的坡沟村学校。在寒风中鹤立鸡群的是新红爹,围在周围骂得欢实的是杨力发和他老婆,还有就是杨力学和在大家围着的粪桶臭气中散发着古怪香气的裴老师。骂得最凶的是杨力发的老婆,其次是杨力发。杨力学或是因为自重身份,只是大声斥责,而裴老师则站立一旁默不作声。杨力学像教育家一样批判着新红爹长期以来趁着大清早没人偷到学校担粪的可耻行为。杨力发则脸红脖子粗地训斥新红爹,说明自己拥有学校厕所的全部担粪权,厕所是我的,我每年都为学校送两平车炭,是我跟村委会签过条子的,你担粪担的不是学校的粪,是我的粪,是我杨力发家的粪。杨力发老婆就没有那么客气了,先是把新红爹全家骂了个遍,然后又骂了他家十八代祖宗,然后又骂你喜欢拾粪,天天拾粪,你家就那么缺粪呀,你能吃多少粪?你偷吃我家粪才长得这么高吧?你现在把这一桶粪马上给我吃了,我屁也不放一个,要不你就赔钱。杨力学马上接过话,是啊,大哥,你这不是一次两次了,总得给个说法吧?这样低着头一句话不说不是个事儿,你看是不是赔偿粮食为好啊?新红爹点点头,头低得更低了。杨力发说,那得三百斤麦子!新红爹像被打了一耳光,颤抖了一下,嗫嚅着,太多了。杨力学说,三百斤不多,你偷的粪多打的粮食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吧?三百斤,你还有落头呢!新红爹脸憋得通红,就是说不出一句话。杨力学说,那是这,再少你五十斤,你今天拿出二百五十斤,算是你的赔偿,但你必须写出再也不偷粪的保证,放在村委会,下次逮住要翻番罚你。新红爹勉强点了点头。裴老师走进了杨力学的房间,杨力发拉着老婆,杨力学拉着新红爹朝学校外面走去,杨力发老婆依然骂骂咧咧地说,便宜了这长驴,偷东西偷到老娘头上了,是不是瞎了狗眼?力学也是太好说话,叫我说非赔我五百斤麦子不可,少一粒也不行!
同学们陆续到校。魏正红姗姗来迟,他猎狗样的目光扫过全班同学,定格在我的头顶,看到我的光头后,哈哈大笑。他扭头摘下书包,反手掷出,他的书包打着旋飞过众人头顶在大家羡慕的目光下稳稳地落在他的座位上。接着他放弃了绕过过道讲台来到我跟前的常规做法,一个旱地拔葱,跳到课桌上,踏着杨青春打开的书本,踩断了杨青春一根刚用了不久的铅笔,鞋底离开书本时轻轻一带,还揉碎了那页打开的书。脚步飞过,杨慧云的书本,魏光民的装在书包里的玉米面糕和一个鸡蛋大的苹果都被铁蹄践踏。他马不蹄停,飞一般地来到我面前,轻巧地打掉了我苦心经营的黄色帽子,里面的垫纸也散落一地,我以为他要敲我锃亮的光头,没想到他抹了一把鼻涕,突然冲我深鞠一躬,然后双腿并拢,脚后跟“啪”地磕在一起,表情严肃地敬了一个礼,大声叫到“委座~到~”。同学们哄堂大笑,一个个一边笑一边拍着桌子叫着“蒋介石,蒋介石~”。我霎那间感觉无地自容,仿佛自绝于人民了。多年以后,我的上了高中的儿子不情愿地跟着我回到村里碰上魏光民叫我蒋介石的时候,我已经没有了当年的那种羞耻感,在儿子惊诧的目光中,我发了魏光民一支烟,笑谈着庄稼的收成与粮食补贴,那些过去的回忆闪电一样钻入我的脑海。
2、
风吹落叶哗啦啦的那个星期天下午,父亲在给自行车膏油。蓝色的烟中他眯着眼认真地对待自行车,比对待他的孩子们亲得多。他把闪着亮光的小钢珠擦了又擦,擦完小心翼翼地一颗颗排在膏满黄油的轴碗里,他表情诡异,似笑似愁,咧着嘴,大口吸烟,眯着眼,如醉如痴,擦钢圈时手如穿梭,拧螺丝时凝神屏气,车链子上膏油的时候一边膏油一边转脚踏捋着擦,车链清脆的响声在蓝色的烟雾中高贵地流淌。我站在父亲身边,默默地看着,可我脑子里想的既不是父亲也不是自行车,就像他眼里没我一样我眼里也没有他。我紧紧盯着因为年久装工具而渍满了油泥的木匣子里闪光的几个钢珠,它们是我猎取的目标。趁父亲得意地转身再次擦拭已经很光亮了的钢圈时,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了两颗钢珠就跑,只一瞬,父亲迟钝飘忽而犹疑的呵斥早被我抛弃在身后。
我拿钢珠有重要的用途,不是用吸铁石吸着它们玩,也不是用它们当玻璃珠来弹,更不是用它们当弹弓子弹用,我要把它们钉在我新镟的几个陀螺的足底,让我的陀螺转得更欢,要赢了魏蛋蛋。魏蛋蛋那只新陀螺在我面前炫了好几天,不是模样上有啥特别,也不是个头上高人一头,就是陀螺足底下有个小钢珠。有小钢珠刚开始没人发现,大家一起在场上用鞭子抽木猴,别人一鞭子接一鞭子,只有魏蛋蛋抽一下歇一歇,看着别人笑,大家围过来一看,魏蛋蛋的陀螺就是耐转,别人的木猴不抽过一会儿就歪歪扭扭抽搐一下就倒了,魏蛋蛋的还在稳稳转,大家都羡慕,却不知缘由。我发现小钢珠的秘密后,第一时间就想起来我家的木头工具箱,我见过那里面有几颗小钢珠。可工具箱一般锁着,只有父亲侍弄自行车的时候,我才能有机会偷出钢珠。
魏蛋蛋不在家,魏光民也不在家。我以为他们去了后街麦场,就沿着后街跑。我从后街东跑到西,秋天成熟到酸的空气里混杂着各家里人畜特有的味道在两壁黄土墙之间悠悠荡荡,务整干净的魏蛋蛋家码得整整齐齐的芝麻杆,红薯蔓也整齐地堆放在牛厦门口散发着清香。邋遢窝囊的魏光民家狗屎鸡粉散落在玉米皮和棉花秆之间,羊粪蛋蛋也多天不扫,共同与杂物酿成骚而膻的浓烈味道。墙头上的狗尾巴草和屋瓦上的猫爪爪草沐浴着残阳和醇厚的秋风醉得摇摇晃晃。我看到魏庆九的奶奶坐在门口的石狮子头顶,用深邃而干涩的眼睛瞅着我,颤颤巍巍地吆喝,根娃是不是急着去十字街捡宝去呀,你跟庆九妈捎句话,说猪从圈里往外拱,马上就把猪圈拱塌啦!魏庆九的奶奶的黑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脸皮嘴唇因为没有了牙的支撑紧紧贴在一起,说话漏风。我问她十字街哪里有宝呀?捡什么宝?魏庆九奶奶说,好像是魏老二那个大地主的小老婆扔在井里的东西吧,都疯了一样跑去捡,不知道财就是祸呀!
我顾不得魏庆九奶奶还在嘟哝些什么,骑上幻想里的马,拍着自己的屁股,嘴里喊着得儿~驾,风一样快马加鞭地朝十字街飞奔。杨力学门前的巴掌大的麦场上挤满了人,大家都围着井边的一堆蓝色的臭泥,依稀可以看出稀泥里的烂鞋和黑乎乎的头发样的东西。后面的人往前拱,前面的人在泥里刨,两手沾满稀泥,两眼冒着绿光。我也加入了人挤人的队伍,在后面推着哪个老婆的肥屁股,使劲推感觉到里面的实在和往外的张力,我汗流浃背却徒劳无功,改变策略我从人群的腿林里往进钻,正钻得起劲,被谁的一个后脚蹬踹了出来。气喘吁吁的我看到满脸绿泥的魏蛋蛋从人群丛中爬出来朝我招手,我抛开沮丧和半截对着一群屁股的骂声,与魏蛋蛋会合并在他诡诈的眼神下跑出来了。
我们跑到河边,冷清清的河水无声流淌,茂盛的水草沐浴在颤抖的阳光下享受着它们生命中最后的一截时光。魏蛋蛋展开手掌,一团泥卧在掌心,我问,是啥?魏蛋蛋不说话,手指握紧在河水里淘了两淘,一个蚕豆阳样的银铃出现了。魏蛋蛋说,这下我发财了。我哂笑一下,什么玩意儿呀?就这,能发个屁财!魏蛋蛋说,柴红霞家早上淘井,她姊妹俩早把好东西捡完了,杨力学老婆见到柴红霞捡到金镯子,村里人才知道了,能捡到这个银铃已经烧高香啦。都说当年斗地主魏老二的时候,魏老二的小老婆跳到这个井里死了,这口井一直没人用,柴红霞家里那口井水浑得不能喝了,井淘了几回不管用,红霞她爹老柴就想起门前场里的这口井,结果淘了许多金货银货,他家是发了大财。
后来杨发家和杨起家弟兄两人分了地主院。杨起家脑子不管用,是个二傻子,一辈子没结婚。杨发家娶了媳妇生了两个女儿,大女儿杨麦叶招了上门女婿,是刘家庄的,姓刘,招过来改名换姓,叫杨承业。杨承业文质彬彬还会识字看病,也不知后来什么机缘竟到了临汾一家医院上班。杨承业招到杨家生有一儿一女,有外面的工作挣着公家钱,日子过得让人眼红。一个冬天,杨承业跟单位一个年轻女医生到河南出差,路过县城时天色已晚,本来两人应该住县城招待所,杨承业说离家不很远,家里房子又有富余,带着女医生就回了村。杨承业回村带了个漂亮女医生,村人就议论纷纷。杨承业老婆杨麦叶倒没说啥,晚上还给杨承业洗了脚。洗完脚杨麦叶说,你们早点睡吧。杨承业一看,老婆把他的铺盖和女医生的铺盖铺在一块了。杨承业也没吵没闹,转身带着女医生连夜走了。一个月后,就离了婚,儿子杨富有判给了杨承业,女儿杨红霞判给了杨麦叶。一场婚离下来,杨发家气得放屁不响,没几天就咽了气。杨承业真跟那个女医生没啥,才有置气离婚的事。后来杨承业到死都没有再娶,带着儿子到临汾就再也没回村。杨承业没再娶,可带走了儿子杨富有,杨家就没有了子嗣。杨麦叶离婚后一年就又招了个山里人倒插门,姓柴,柴家洼人。这老柴长得尖嘴猴腮,秃头,两撇胡须,寡言少语,跟村人皆不搭话。赶上包产到户,村里丈量地块儿,一一登记,到了老柴这里就登记了老柴的名字。老柴招过来也许是太仓促吧,并没有改名换姓。先是地姓柴,后来村会计登记人口也姓柴,杨力学还自作聪明地把杨红霞为柴红霞,我们不懂怎么回事,可杨麦叶知道后大骂杨力学。无奈会计已经报到了镇上,改也不好改了。从此只有柴红霞没有了杨红霞。老柴到了杨家没有做什么能够为杨家光宗耀祖的事儿,连一男半女也未能创造出来,所以后来的柴红霞只有再招女婿上门了。柴红霞招得第一个女婿生有一男一女,再后来这个原平县的招女婿带走了两个孩子,无奈柴红霞又招了一个山里谢家洼的女婿,这女婿姓谢,小谢黑敦憨厚,招过来却也并没有改姓杨,也没有改姓柴,招过来一年生了个男娃也黑敦黑敦的,起名字时杨麦叶叫姓杨,可柴红霞不愿意,说我姓柴,他爸姓谢,儿子姓杨算怎么回事?杨麦叶上了年纪说话也没多少份量了,只好随她,儿子姓了柴。自此杨家除了杨麦叶姓杨,其他人都不姓杨了。于是有人说,这杨家断了根都是早年杨发家造了孽。
3、
多年前坡沟村初冬的太阳就像油糕一样,里面甜而白,外面焦黄而脆香。在它的照耀下,土地变成了深褐色,清浅的河水泛着亮白的光。阳光虽然对阴凉处块块嗒嗒的薄霜无可奈何,可是足以让破沟村刚刚脱离收秋种麦的苦累生活的男女们脸上的愁眉稍有舒展。
麦秸集底下柴红霞家里的几只黑花鸡在刨食,杨朝元的驴在墙上蹭痒,魏麻子在老槐树底下讲古书。我们围在魏麻子的周围听得津津有味,我仔细地研究魏麻子眍进去的双眼,满是麻点的眼皮在他讲三国的时候极速地抖动,里面到底有没有眼睛呢,或者有眼无珠呢,怎么一个瞎子却比明眼人都知道的多呢?魏麻子正在说关公身长九尺,髯长二尺,面若重枣,唇若涂脂,丹凤眼、卧蚕眉,相貌堂堂,威风凛凛。杨红卫哈哈一笑,用脏黑的拳头在空中抡了一个半圆,“再高也高不过新红爹!”我们都随之哄笑。魏麻子的脸皮抽动了两下,撇着嘴说,关公比他还要高三寸呢。关公的重点不在高,吕布比关公还高呢,可他的马不是让关公骑了吗?为啥?还不是因为关公讲义气!青龙偃月刀就是比方天画戟厉害,为什么?还不是因为关公讲义气!做人最重要的是啥?还不是要讲义气嘛!
我们不明觉厉,小鸡啄米般点头。我们明白了人最重要的是讲义气,而讲义气就是要桃园三结义。魏蛋蛋、魏光民马上要与我插香磕头,却被我断然拒绝。拒绝他们不是因为我们的关系不好,而是因为结义结的是异性兄弟,我们都姓魏,那就不符合第一个条件,我必须找异姓兄弟。扳着指头数,我数到了张小宝,杨红卫。虽然张小宝曾经多次无缘无故地把我摔倒在地上并拳脚相加,虽然杨红卫在魏正红的指使下羞辱欺侮我,可现在他们成了我最合适的异姓兄弟人选,张小宝、杨红卫都算有些拳脚,正如关羽张飞,我自然是刘玄德有统一天下的大志。找张小宝说明来意,张小宝正在他家的打铁房里制作一把刀,虽然不是青龙偃月刀,可我一下想到了青龙偃月刀,觉得他就是关羽转世,兴冲冲地我却没有得到张小宝的积极回应,张小宝对结拜兄弟毫无兴趣,只埋头专心把那根指头粗的烂铁打造成青龙偃月刀。我无可奈何,又去找杨红卫,杨红卫倒是一拍即合,并拍着胸脯说他能说通张小宝,拉着我再去找张小宝谈。
杨红卫不讲大道理,不讲统一天下一统江湖,讲坡沟村里弟兄们多的怎么占上风,咱们三个都是独苗,动不动受人欺负,为啥?不是靠打,或者说不单单是靠打,靠的是气势,人多就势众,要想不受欺负那就得弟兄多,咱们三个一结拜,那就人多啦势众啦。一通说下来,张小宝扔下他的烂铁马上要走。杨红卫说,结义不能随便,我们要去五谷庙烧香磕头,我回家去取香,你们在家里拿些献贡。我们分头行动,一路上我就想我家里哪里来的献贡呀,白馍也没有,更别提什么干鲜水果煮饼点心啦。我家里是啥也没有,张小宝家里肯定也找不出什么来。神婆光民妈,算卦的魏麻子家里倒是有的,可我没法跟魏光民开口要,——又不是跟魏光民结拜,魏麻子就更不可能了。不过话又说回来,不是他魏麻子讲什么三结义,我也不需要献贡,现在的需要献贡都是他引出来的,所以只有去他家偷。
魏麻子大概还在老槐树下面晒太阳,我溜进魏麻子家,院子里干干净净,悄无声息,只有一只公鸡领着几只母鸡在院子里踱步。我准备推东厦门的时候,魏麻子老婆的声音从北房飘过来,动听悦耳,在我却又心惊肉跳。是根娃在外面吗?快进屋,外面冷。我好像被这细而圆滑的声音钉在那里,一动也不敢动。我只是去年魏麻子给村里算出马家庄缠簸箕的黑矬子缠死我们坡沟村人的时候来过一次魏麻子家,可魏麻子老婆一下子就认出了我,应该是听出来是我,这让我措手不及不知所措。不言不语直接进东厦拿起八仙桌上的东西就走还是灰溜溜地进魏麻子的北房跟魏麻子老婆打声招呼在我钉住的两只脚直接徘徊不定犹豫不决。我脑子里忽然飘出魏麻子老婆蒸的白包子的香味,一种前所未有的羞耻感从地面腾起,沿着我的腿从脊梁绕过我的后脑最后沉重地打击在我十一岁的心脏上。我脚步极轻极慢地往大门口退去。我似乎听到了北房传来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
我,杨红卫,张小宝三人集合在名存实亡破败不堪的五谷庙。我们都两手空空一无所有,可我们三个一起煞有介事,装模作样地对着庙内塌了半边的肥胖神像磕了个头,然后把落满尘土的坏了的矮木案拾掇干净,把扔在神像背后的香炉拿出来,挖了半香炉土,杨红卫没有在家里取到香,张小宝却在家偷了一根烟,用自来火点了,小心翼翼地插进香炉。我们论大小排了张小宝老大,杨红卫老二,我比杨红卫小了三个月排老三。跪下磕头齐说结义誓词,我们说了五六遍都说不齐,不管齐不齐,我们都愿意同年同月同日死,因为我们结为异姓兄弟。
张小宝跟我结拜也就结拜了,没有表现出什么异样,见我还跟以前一样,该咋咋。杨红卫跟我一结拜马上换了个人,一天天跟我厮赶着,嘴里一口一个兄弟,那曾经在班里欺负我的事绝口不提,谁要是想欺负我,他还大声叫着,谁敢动我兄弟!慢慢地我在班里也硬气了,毕竟有我弟兄罩着。杨青春和我学习再好,杨力学也不会罩着我,该打还打,该骂还骂,不该打也打,不该骂也骂。杨力学只关心魏正红,只关心能不能巴结的到魏忠。我们都是不打不成才。爹妈不会罩着我该打还是打,该骂还是骂。现在我除了有魏蛋蛋这样的好朋友,还有了杨红卫这样的二哥,感觉很好,很骄傲。
杨红卫最拿手的本事就是上树快。我们上树搂着上,他上树抓着上,屁股一撅,双腿蹬直,欻欻欻,往上蹿。掏鸟窝,偷果子,属他第一。可这个第一在我们眼里是第一是羡慕是了不起,可在他爹眼里那就是害,是淘,是混账。所以杨红卫在教室里弄花胡哨,在田地里撒欢,在跟我们一起的时候瘦猴儿一样的他充满了机灵和无法无天,好像天是老大,他是老二,好像他是齐天大圣,可他回到家里除了装孙子一样地吃饭睡觉,就是干不完的活。从做饭洗碗,到喂牲口打扫,甚至洗衣服拆洗被褥他都得干。跟我们在一块儿他喋喋不休,可在家里他嗫嗫战战,屁也不敢放一个。稍有风吹草动,他爹的鞭杆笤帚把儿顶门棍或者顺手拿起的啥就朝他身上招呼。杨红卫在地里割草、锄地、犁地、耙地、摇耧播种,在家熬米汤、擀面条、蒸馒头、照顾妹妹、喂猪、喂鸡、喂牲口。大人干啥他干啥,男人女人的活儿都干,吃穿不敢挑。他爹有一个铁纪律,吃饭必须把碗舔干净。这一点,杨红卫后妈也同意,碗不干净,以后娶个媳妇是麻子脸。一次他刚刚喝完饭,妹妹哭闹起来,他后妈让他赶紧去看看妹妹咋啦,他跑出去哄好了妹妹,回到饭桌边,他爹不由分说地给了五六个耳光,瞪眼骂,说多少遍让你把碗舔干净你都不听?杨红卫赶紧端起碗舔了个干净,既不反驳也不掉泪。他一直在肚子里酝酿着一个大的可怕的计划。
杨红卫爷爷是外号铁公鸡,关于他的段子是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每天拿着一个从哪家吃席时装回的一个煮饼,满村显摆,倒不说煮饼好坏,也不说煮饼贵贱,逢人直说儿子败家。三天两头买煮饼给我,我又不咋喜欢吃这东西,还死贵,这败家娃跟他娘一个德性,手大,管不住。刚开始还有人惊奇,诧异杨红卫爹倒是个孝顺儿子。时间一长,杨红卫爷爷总拿那一个煮饼跟人显摆,煮饼外面的一层芝麻一粒也不见了,能看出煮饼早已变了颜色,发干了。就笑话杨红卫爷爷,说你家还能拿出第二个煮饼吗?我们也不吃,就看看。大家哄堂大笑,杨红卫爷爷尴尬地站在当街,从此不再提煮饼二字。杨红卫爹杨保喜外号糖公鸡,铁公鸡只是一毛不拔,糖公鸡那是非要沾光不可,没有沾光那就是吃了亏。家里穷,还喜欢显摆。煮饼被他爹用坏了,他的道具少了一样,可这不影响他显摆。想跟人说他今天吃得好,吃得韭菜饺子,就抓两苗生韭菜在嘴里嚼碎,又一点儿一点儿地塞进牙缝,手里拿根笤帚签,跑到街上见人就剔牙,说韭菜饺子不好,容易塞牙。想跟人说他家吃得油水重,就用陈年猪皮擦擦嘴,逢人就说猪油饭味道也就那样,倒是锅碗难洗。仅仅如此,杨红卫的爹杨保喜也只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地继承了杨氏穷而显摆的家传绝学,杨保喜主要的创新在于蹭。
杨保喜的蹭分明蹭和暗蹭。明蹭针对隔壁邻居亲戚朋友,暗蹭针对小商小贩生人闲汉。以前生产队,地里库房连偷带拿,用的大到破犁铧烂耙齿,小到短绳头断鞭稍,吃的从油庄的棉泊到磨坊的麸皮无所不包。队长见了,笑笑说,得亏不是保管,不然队里的东西都跑到你家去了。现在包产到户了,谁家的东西也不好随便拿,杨保喜的蹭劲儿就用上了。哪家过事他都早早去,看着像是进进出出,忙里忙外,实际上是在踅摸东西。有用的看得着的大件东西不能拿,针头线脑,鸡毛蒜皮则顺手牵羊,哪家过事都要少几双筷子两套碗盏,主家看到了,他说,顺手拾掇好,别丢了。看不见就到他家里了。就一双筷子,一个碟子,谁家过事还真跟他计较这呢。毕竟杨保喜手勤脚快,力气是不惜的。逢年过节,谁家杀猪宰羊,专门找杀猪宰羊的张师和老刘,杨保喜插不上手,站着看半天,最后只能扫半簸箕猪毛。可张师和老刘都要钱,不是每家都请,不请张师和老刘,杨保喜就忙欢了。杨保喜就鼓着腮帮子帮着给猪吹气,热气中翻腾着给猪褪毛,帮着抬猪,洗涮猪下水。凡事能插手帮忙的,他先下手为强。完了,主家接的猪血他要端一碗,主家笑笑就给一碗,猪尾巴他要,主家眼睛一翻说不行,他也不说啥,回头拿了猪尿脬也就回家了。村里来个小商小贩,他最先围上去,问价钱,说贵贱,拉家常,最后帮着招揽生意,完了卖葱的拿一捆葱,买蒜的拿一把蒜。外人进村做点小生意,有人帮着买卖心里也喜欢,最后拿点东西自然不会说啥。可不是天天过节,小商小贩来村里也不是天天来,杨保喜主要踅在村委会。村委会里没啥拿的,杨红卫他爹主要是捡烟头吸。杨红卫他爹烟瘾不大,在村委会就是蹭烟,他从未买过一根烟,所以从来就没让过别人一根烟,村委会人多,开会的,下棋的,偶尔有人发一根,他就笑呵呵地接,慢慢地大家都知道杨保喜蹭烟,就越发越少,他憋不住了,就捡烟头吸。
因为杨保喜的祖传小气加上自创的“蹭”,他的“糖公鸡”的外号就人尽皆知,而这让杨红卫觉得羞辱又无法改变。当然,所有的家里让他感觉痛苦的事他都无力改变。
4、
十月二十七那天,寒风凛冽,天寒地冻,杨力学丈人死了,杨力学去王家庄参加入殓仪式。杨力学临走时吩咐魏正红必须到下午五点钟才能敲钟下课放学,魏正红立正敬礼大声说,保证完成任务!可下午才刚过四点魏正红就手里拿着钟表站在讲台上给大家展示,他用手在钟表后面一拧,表针就呼地转了一圈。然后他宣布已经过了五点,说完他提起了铁鼓槌跑到操场边的大榆树下敲吊在树上的半根铁轨,这就是我们学校的钟,一上二下三放学,魏正红敲的正是放学钟,当当当~,当当当~,钟声洪亮,余音不绝。其他年级的学生在懵懂中,我们班在欢呼中,早早地放学啦。
杨红卫拉着我一路跑,跑到南头李师家的院墙后面趷蹴下。气喘吁吁地告诉我他的“偷鸡计划”。我没等他说就打断他,不行!李师是谁?绝对不能偷他家一针一线!我怒气冲天,起身欲回。杨红卫一把拉住我,说不偷李师家一针一线,我说的是老朱家。我怒气未消,老朱家的鸡也不能偷,谁家的鸡都不能偷,偷东西就是不对!我慷慨激昂一发而不可收,小宝大哥家就两步,咱俩去问问大哥。桃园三结义是打天下的,不是偷东西的。杨红卫愣在那里,脸上激动的潮红还没退去。目瞪口呆的杨红卫半天才反应过来,拉着我说好话,咱们不偷啦,听你指挥,咱们去小宝大哥家看看大哥去。
张师家的火炉旁是世界上最暖和的地方。张小宝穿着单衫子挥汗如雨地打铁。我们一到,马上换下张师拉风箱,张师笑容可掬,说,都是好娃娃,这活儿你们还干不了哩。我们不管不顾,奋力地拉着风箱,看着火苗忽起忽落。张小宝锤起锤下,叮叮当当的声音仙乐一般在黑色的铁匠铺子里回荡不休。直到张小宝妈叫唤我们吃她刚蒸的红薯,我们吃着红薯,喝着小米汤,心里的美胜过红薯的甜。天色已晚,我要回家,杨红卫却让我先回,他抡着书包顶着呜呜的寒风竟往村外走去。
几天后,新红爹第一个发现了杨红卫的尸体,早已冻得硬邦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