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堂哥再也吃不上伯娘的奶了。不吃奶的堂哥性情大变，原来的堂哥胆小怯懦，似乎弱不禁风。现在的堂哥仍是身单力薄，可是在地里干起活来，热火朝天，仿佛身体里面装了个大功率的机器，就像是南头碾场的时候在那个石头碾子上装的电动机。那个电动机让碾子疯了一样在厚厚的麦子上面旋转着碾麦子，旁边看的那些村民睁着笑眯眯的眼睛流着口水呆住了：这个家伙太厉害了，以后再也不用人干活了！堂哥却干得更欢势了，跟着伯父犁地靶地，每天牵着牛，忙来忙去大人一样，根本没有时间跟我玩了。没有了堂哥跟我玩，我就整天没意思。姐姐们玩的都是女孩子的把戏，跳绳、丢沙包、抓子、用麦秆编各种玩意，我都不喜欢。大姐是劳力，在地里家里干活的时候多，跟我们一起玩的时候少。二姐喜欢默默地编这编那，有一次她编了个很漂亮的麦秸蝈蝈笼子，我欢喜地很捉了个蚂蚱放了进去，没几天蚂蚱死了，我很气愤，以为是笼子的原因，竟然把蝈蝈笼子踩了个稀巴烂。二姐知道是我踩烂的，默默地哭了。我爸要打我，被我爷爷喝住了，说什么稀罕东西，我给她编一个就是。后来也没看见爷爷编蝈蝈笼子赔给二姐。爷爷偏袒我，有一次我把他的烟袋锅拔了下来，偷偷地跟魏正红换了颗糖吃，爷爷后来知道了也没说什么，憋了好几天没吸烟。过了几天让人在集市上捎了个烟袋锅，才又吸上了他的香喷喷的旱烟。镇上的集市离我家还有十三里路，我妈喜欢赶集，一直跟我父亲说要买辆自行车。飞鸽自行车很贵，还得托熟人才能买到。所以父亲每次听母亲这么说的时候，就斜着眼看她，看半天，就默默地吸烟去了。父亲吸的烟是三环烟，七分钱一盒。现在父亲想抽三块钱的猴王烟不好买，总说现在的烟贵死了。我今年过年给他买的两条云烟他舍不得抽，说到村里的商店退了，我劝了半天他才作罢，放在了箱子里，说等有客人来了抽。村支书魏忠也抽烟，有一次我看到魏蛋蛋的父亲买了两条雄鹰烟给他送去了，雄鹰烟是黑烟，劲很大。魏忠每天都抽雄鹰烟，要两毛一一盒呢。魏蛋蛋父亲送了烟就批了一块宅基地。魏蛋蛋弟兄们多，五个小子就得五块宅基地。现在的宅基地是给老大的。大儿子已经二十三了，过了娶媳妇的年龄了，所以魏蛋蛋父亲就很急。没有房子，就没有儿媳妇，没有宅基地，就没有房子，所以这两条烟必须送。其实这都是小钱，盖房子还得一笔不小的开支。魏蛋蛋在河里捞沙就捞得很卖力，跟我说是给他哥娶媳妇攒钱呢。
村里穷，娶不起媳妇的光棍就不少，二十六七岁还没娶媳妇的我们村就有两三个，加上些老光棍，大人们说村里的光棍集结起来得有一个排。虽然我邻村就驻扎着一个我不知道番号的部队，可我不知道一个排究竟有多少人。我还在那个部队的俱乐部里看过电影。那时候看电影都是露天，邻村放电影我们一群孩子就厮赶着去了。看小兵张嘎看两个小八路看车轮滚滚看红日。有一次部队俱乐部放电影我看的是平原游击队，部队俱乐部的电影院是真正的电影院，不是露天的。里面的木板座椅很高级，我和我的小伙伴们坐在第一排，看的很认真。但是这样的电影不能经常看，部队对外开放的时候才让进去看。我们还经常看部队里的士兵训练，士兵训练的时候排的队伍很整齐。一个夏天的上午我们六七个小伙伴去看部队里士兵训练，站岗的士兵看到我们就拿出枪吓唬着赶我们走，我们就不敢看了。但是我们跟着两三个士兵训练拉步话线就没有人管，我们跟着他们从这个村跑到那个村，看着他们拿着黑塑料对讲机通话很好奇。我们村部也有电话，打电话的时候先把小巧的摇把摇一摇，然后说话。村部的电话只属于魏忠，魏忠打电话到时候跟电影上的指挥员很像，郑重其事的样子，说话好像在指挥一场战役。魏忠总是说，给我接公社李书记，我是坡沟村书记魏忠。这样说的时候我能看见他的眉毛在抖动，能看到他腮帮子上的肉在抖动，能看到他的手又习惯地叉在了腰上，能看到他紧紧地抿着嘴唇。
那黑色的高贵的电话机在一年后村部搬迁的过程中永久地消失了。我和魏正红、魏光民、魏蛋蛋、张小宝在业已搬空的村委会徘徊良久，欣赏了本村的画家半憨憨海法在村部灰色的墙上画的一只巨大的黑虎之后，大家都感到索然无味了。张小兵脱下裤子努力往墙上滋尿，想要灭那只虎视眈眈的黑虎（法海画老虎总是先画老虎尾巴）。尽管张小宝尿得高，可他忙乎了半天，尿已尽而虎犹在。魏正红说刚才看到杨力学到学校里去了，咱们看看杨力学去没去裴老师房里面弄事。我们马上来了精神，鱼贯而出。可是就在出门的瞬间魏光民发现了门后面的墙上有一个瓷白亮光的插座，这样的塑料插座我们从来没有见过。魏光民想从把它从墙上抠下来，费了半天劲却抠不下来，就拿起一块砖头把它砸烂了。然后抓住往后一拉，结果拉出两根电线，魏光民喜滋滋地去拉电线，结果突然像被墙猛推了一下，魏光民跌出去三尺远。我们看得哈哈大笑。魏蛋蛋把魏光民拉起来说，有电，咱们快走。一说起电，我们都害怕起来，因为我们村的一头驴就在前一年在高灌站旁边被高压电电死了。高灌站是我们村最大的水利工程，建在河边。目的是把河里的水往河滩的地里抽，旱季的时候可以浇地。那里有几个巨大的电动机，还有不少洋铁桶粗的潜水泵。被电死的驴是十字街杨朝元家的。杨朝元当时刚刚种完玉米，在地头跟侍弄瓜秧的魏忠爹吃烟说闲话。卸了套的驴一边乱走一边寻草吃，越走越远，突然蹦了几蹦不动了。杨朝元远远地看见，仿佛见了鬼。吓得不敢上前看，奔回村里，传说开了。电工听说后，忙忙地拉了电闸，去查看，说是一股高压线落了，驴走到跟前被电死了。杨朝元心疼得快哭了，也无可奈何。只好杀了驴便宜卖给了邻村杀羊的老刘。老刘要不了那么多，剩下的就支了锅在自己家里煮了卖给村人。我妈知道了便跑去说要买驴肉，回来却只端了盆煮肉汤。说一头死驴的驴肉还卖那么贵，亏待村里人没有好下场。我妈用汤给我泡了些馍，我喝得很香。妈让父亲喝，父亲不喝。眉头紧锁着蹲在院里的台阶上吸烟。我妈看着父亲也没好气，说，净吃烟，家里没盐了，也不知道买盐。父亲抬起头，说小根娃去买盐去，从裤兜里摸出两毛钱让我买盐。我赶紧放下没喝完的汤碗就去买盐。
供销社就在十字街上。一进供销社觉得啥也看不见，里面光线很暗，与外面的阳光刺眼形成强烈的对比。里面很是凉快，营业员是李家庄的李和平，二十来岁脸白胖白胖的，浓眉大眼，穿着崭新的确良衫子，正式工，每月挣24块钱。手里拿着竹苍蝇拍东一下西一下打苍蝇。供销社里面啥都有，里面有白糖、糖块、糖精、烟、酒、酱油、火柴、洋布、洗衣精、自行车胎、洋铁丝、洋铁桶、锄头、锨头、犁铧、耙齿等等，我也说不全反正啥都有。最吸引我的是火柴盒大火柴盒厚的动画书，一翻开里面的孙悟空随着翻动的声音会动起来，翻得越快孙悟空舞得越欢。魏正红买了我看的，我说让我翻一下，他不让，我就夺，结果吃了他一拳。这种动画书跟钢笔、铅笔、石笔、石板、这些文具放在一块，每次来供销社我都扫它们一眼。盐在一溜柜台的尽头，那里有一个大木头箱子，里面总是装满白花花的盐。箱子上方固定的横杆上挂着一杆秤专门称盐。盐很像是我们村旁的砂石路边细碎的砂石，白净透明。虽然也有不少杂质，但是比起牲口盐不知道要好多少倍。有一次，村里分牲口盐，我家分了半麻袋，我家就一直吃牲口盐，几乎一年就没有来供销社买盐。牲口盐的盐块大得多，没办法直接往菜里、饭里放。我借了伯父家的碾槽碾了一下午，才把那些盐碾碎。里面黑黑的杂质很多，可是炒在菜里面也看不出来。营业员李和平称盐的速度奇快。问你要多少盐，然后用左手拇指食指捏住拴秤砣的细绳子在秤杆上一抹，定在某处，右手拿着放在盐堆里的洋铁簸萁一挫，倒在秤盘里，左手的拇指食指一放，秤杆一跳，称好后往铺开的绿色麻纸上一倒，包好后就走人。整个过程让人眼花缭乱，就是只看他用细麻绳捆包装也让你伸出舌头闭不上嘴，两只手的十个白胖指头翻飞乱舞，瞬间就把那些繁乱复杂的动作做完。大人们称完盐都说和平一双巧手，活该吃公家饭。李和平总是腼腆一笑，不多话。不过也不是所有的人都对李和平客气，有一次，南头的狗娃妈一手拉着狗娃，一手指着李和平骂。说，他一个娃娃能用五根石笔啊，你妈X的，你不找钱，你找他石笔，咹。娃都跟你说了只要一根只要一根，你不要脸货给他五根啊。骂几句，蹦几下，拍一下大腿，还用唾沫朝着李和平脸上喷。李和平红着脸，搓着手，指着狗娃似乎要辩解什么，可是狗娃妈机关枪子弹样的唾沫喷得他张不开嘴。狗娃妈从狗娃口袋里掏出四根石笔摔在李和平脸上，李和平乖乖地找出了两个二分钱。狗娃妈走了走了还骂骂咧咧。
2、
用石笔在石板上练字、写作业的是一年级娃娃，我上了三年级了都，用的是铅笔、圆珠笔，我们班还有人用拉管水笔。石笔写的作业总是要小心翼翼端到学校让老师看，不然很容易就擦掉了，老师看见被擦了的作业，就认为你没有做，用笤帚把打屁股是免不了的。石板一毛钱，比较贵，破了家里不给买新的，就用绳子固定了接着用。石板看上去像是一个五花大绑的伤员。其实家里什么东西都有修修补补的痕迹。锅碗瓢盆，锨镢靶犁，门窗桌凳，裤袄鞋袜，我妈曾经说过，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大姐穿的衣服小了不能穿了就给二姐穿，二姐穿完三姐接着穿，有的衣服上面已经是补丁摞着补丁了，还是舍不得仍，其实根本不会扔掉的，实在不能穿了就剪成小块做鞋底了。一次我妈让我穿我二姐剩下的鞋，我就又哭又闹。我妈说，你整天跟蛋蛋玩，你看看蛋蛋穿过新鞋吗？穿过好鞋吗，哪双鞋不是他哥哥们剩下的。我还是哭，大声吵着，人家那也是男生的鞋，你这是浅口的女生鞋。我妈又劝了半天，我就是不穿，她最后烦了，扇了我两个耳光，把鞋往我面前一扔，没有鞋了，你爱穿不穿。我又哭嚎了半天也就穿上了。也没有人笑话我。蛋蛋穿的鞋还不如我的呢，很多孩子穿的鞋都不如我的。蛋蛋弟兄五个，有一年冬天都来了，他还穿着单裤，直到年跟前他才穿上棉裤。我们冬天都是三大件，棉袄，棉裤，棉鞋，没有衬衣衬裤，没有秋衣秋裤，没有外套袜子，就是这三件。可是大家都快乐地度过了那么多那么寒冷的冬天，虽然寒风穿过无处不透风的衣服袭击我们，可我们早已锻炼成了钢筋铁骨。蛋蛋穿单裤的那年冬天，我问蛋蛋冷不冷，蛋蛋说不冷。倒是杨大春虽然穿着棉裤却说还不如不穿裤子呢。杨大春这样说是因为，他总是尿裤子。每天早上杨力学都让他站在土炉子上让他烤裤裆。我们认真地听杨力学讲课，杨大春叉着腿站在火炉上，英雄一样俯视着我们。北风吹着几块从窗户上耷拉下来的塑料布，哗啦啦啪嗒嗒地响着，我们开始齐声朗读课文“金色的桂花迎风开~~~”我们读得声嘶力竭如痴如醉，与塑料布的拍打声组成动听的篇章。三十多年过去了，我依然没有见过那个冬天就闻到了香气的桂花树。杨大春现在每天在全国飞来飞去，他一定见到了桂花树，不知道他见到桂花树有没有想起在火炉上烤裤裆的冬天，有没有想起那个冬天飘荡在教室里的他自己的尿骚味。突然杨力学的声音穿过我们排山倒海的读书声，大声叫道，魏新红，你在干啥？我们读书的声音遇到了拦水大坝，缓缓地停了下来。大家的目光都聚集在瞪着圆眼，呲着黄牙，淌着黑鼻涕的最后一排的那个男生。魏新红手里提着一只没有后跟的棉鞋，在不停地抖动。他看着杨力学，缓缓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嗫嚅着说，杨老师，我鞋里面有东西，我在往出倒。杨力学说，你背一下课文。魏新红大声背着，金色的桂花迎风开——，金色的桂花迎风开——，金色的桂花迎风开——。翻来复去就这一句。杨力学下了讲台走过去，响亮地甩了魏新红一个耳光。魏新红脖子一梗。虽然魏新红脸黑，可我们都看到了魏新红脸上红色的手印。杨力学趁着他梗脖子，又顺势扇了几个耳光。魏新红的鼻血就沿着黑鼻涕淌了下来，杨力学笑着说，你还会流红鼻涕呢？一边说，一边又扇了几耳光。魏新红就满含眼泪，可是脖子依然梗着，一脸倔强。杨力学说，嘿，你还不服气？一边说，一边抡圆了胳膊噼噼啪啪地乱扇了一通。魏新红在静极了的寒冷空气中终于掉下了眼泪，开始吭哧吭哧地抽噎起来。杨力学的耳光又响了起来，“还哭？怎么啦？冤枉你啦？”后来，杨力学打得累了，终于停了下来。面对全体学生，宣布，都把课文背会，不然不准吃饭。天黑了，大家都回家了，杨力学也回家吃饭了，依然没有背会的魏新红被关在了杨力学的房间里。他站在火炉旁烤着手，百无聊赖，也不去看一眼课文。后来天黑透了，他实在饿得不行了，就在杨力学的房间里翻箱倒柜地找吃的。他在桌子抽屉里翻，在墙角的小书柜里翻，都是书，什么吃的都没有。后来又在床底下翻起来，已经不是找什么吃的了。在床底下，他发现了一口锅。破锅里放着没收的学生的各种折纸，三角四角地一大堆，还有皮筋沙包杏核桃核还有几把铁丝拧成的小手枪，他拿了两把揣在身上。又在破锅旁边的一个纸箱子里发现了一个盒子，他打开盒子，里面散发出好闻的橡皮味道，拆开里面是避孕套。他见过几个大孩子拿着这个东西当气球吹，也顺手装了起来。外面天已经黑透了，可是杨力学还是没有来。魏新红打开窗户上的插销，从窗户跳了出来。又想起什么，翻身又跳进去，顺手拿起一墨水瓶砸碎了杨力学房间里的电灯泡。然后又跳出来，魏新红在寒风中穿着没有后跟的棉鞋，鼻孔里塞着两根粉笔头，鼻子周围鼻血成痂，脸肿着，在黑夜里倒也没有吓到人。第二天，魏新红没有到学校来，杨力学让我们几个人到他家去叫，他爹说，早就上学去了呀。于是，我们满村里去找。最后我们几个人在南头废弃的马房中找到了他。我们看的哈哈大笑，但是仍然拉着他去学校。魏新红屈着腿，沉着屁股赖着不走，我们四五个小朋友一起上，前面拉后面推，终于把他从马房里拉了出来。我们出来后，他就顺从了。我们觉得他老实了，就放松了警惕。哪里知道没走多远，魏新红突然发力疾奔。我们赶快追。可是他七拐八弯就烟一样不见了。我们灰溜溜地到杨力学跟前汇报了情况，杨力学大骂我们笨蛋。于是又加强了追捕魏新红的队伍。我们全班16个男生分成四队在村里挨家挨户搜寻魏新红的踪影。后来又扩大到田间地头，崖头沟壑，河滩峁岭。虽然我们仔细搜寻，这样的追捕持续了数天，仍然一无所获。杨力学紧皱眉头，头脑中闪现着跟我们一样的想法：魏新红消失了。后来，魏新红的爹到学校说魏新红在他家的红薯窖里藏了好几天，再打他，他也不来，我看他也真念不进去，就算了，也不是那块料，就让他跟我赶牛后半截吧。过了几天我们就看见魏新红在河滩里根魏蛋蛋一起捞沙，手里拿着比他高一截的铁锨在烈日中汗流浃背地苦干，他变成了父母教育我们的反面教材。然而，2013年年底，当魏新红开着宝马车到村口的时候，大人们再次教育孩子的时候又以此为楷模，说，你们不要只看着人家风光，人家小时候吃了多少苦啊。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啊。还是那个浓眉大眼、呲着几颗黄牙的魏新红，比以前更黑了，穿着西装，脚蹬皮鞋，头发油光光的。可是，与30多年前的那个淌着黑鼻涕，穿着没后跟的棉鞋的魏新红又怎样判若两人。魏新红的父亲早已埋在地下七八年了，他的母亲更是早已化为土尘。他们对这个发迹的儿子又做何感想？
3、
魏新红的父亲高个子，黑脸膛，额头上靠右边长着一个大痦子。每天清早都用铁锨挑着个荆条筐拾粪。碰上谁都打招呼，脸上笑嘻嘻的。你吃了吗？你忙着那？如果拾粪路上没人，他嘴也不闲着。拾着粪唱着戏，乱弹里的大花脸他最喜欢唱。与说话时悦耳的声音形成反差的是他唱戏的时候声音嘶哑，声如破锣，面目狰狞，可是我很喜欢听，觉得好听的不得了。看着他情绪激动地唱戏，仿佛走人了另一个世界。那是一种散发着战场上兵戈响声的节奏，那是肃杀，是威严，是狠。他唱到，我在花园把鱼钓，他把我的鱼儿吓跑了，我打死他呀~~~，不犯律条~~~啊啊啊~~~。有时候，听见这样的嘶吼，上了年岁的老人就说，这是唱给他老婆听呢，哎，恓惶人啊。又说，这两年也没正经唱戏的了，往年年年初八到十四唱七天哩。也不知道他说的以前是啥时候。其实村里也唱戏的，有时是村里请，有时是谁家有大事也请，当然都是光景过的去的请。不记得是因为个啥，县里的剧团在那年夏天就唱过戏，唱《清风亭》唱《空城计》唱《三娘教子》唱《黄草坡》，我都看不懂是说啥，也不想看，就跟小伙伴们在人堆里乱窜乱钻，胡打胡闹。我们喜欢看《舍饭》，等着看那个男的甩官帽翅儿，一甩好长时间。两个翅儿同时上下甩，头不动，然后又是两个翅儿转着甩，头也不动，再然后，单个翅儿甩，头还是不动，接着另一个翅儿甩，这个翅儿又不动了。我们看的莫名其妙，如醉如痴。这样的时候也就是看耍把戏的时候才有。耍把戏的一般都是山东河南的，也有河北的，挑担提包袱，一大队人拉拉扯扯地到了村里，白天挨家挨户地拿着个大茶缸要粮食，晚上才演。我妈让我下午一下午关着门，不让他们进来，说不给不好看，还是把门关了好。天一黑就开演，先是在村里大街小巷敲一通锣，然后就表演。开始人少，先演些魔术。变扑克牌，黑袋子里面变乒乓球、鸡蛋，吃碎报纸然后从嘴里拉出彩纸条和纸棍，用碗扣住个球球从这个碗里面跑到那个碗里面。当人多了，就演杂技，竹竿跳绳，缩骨钻铁桶，飞刀功夫，喉顶红缨枪，光着脊梁躺在铁钉板上胸口碎大石，关节脱臼，先是胳膊脱臼再是脖子脱臼，看得瞠目结舌，有些人看得都掉泪了，说白天给挖粮食的时候挖的少了。
魏忠作为村支书，不看电影不看戏不看空地耍把戏。领着村治保主任杨宝庆和两三个年轻人拿着长棍在村里巡逻。魏忠家里盖房上梁的时候，在大队院里放的两部电影都是外国的《三十九级台阶》、《复仇》。他自己也不看，就领着杨宝庆和几个年轻人去巡逻。会放电影的我们村又两个人一个是魏吉平，一个是杨泽泽。魏吉平手慢，每次换片子我们都在下面骂，等不及的我们先是小声骂，后来大声骂，但是魏吉平还是不紧不慢。所以我们都喜欢杨泽泽放电影，杨泽泽手快的没法说，换片的时候到旁边空地上尿泡尿都把情节耽搁了。那天放电影的就是杨泽泽。我们看的很是入迷。可是到了第二部电影《复仇》的最后一片的时候，没人换片子了。我们都朝着放映机那里看，没有人。杨泽泽跑了，没人换片子了，我们等了好半天都没等到，摩多万已经成了我们心目中的英雄，大人们都回去了，我们一群小孩子还在等，希望能等到摩多万。摩多万我们没有等到，第二天我们等到是杨泽泽的兄弟媳妇魏文英跟着她隔壁的杨长军私奔的消息。那天晚上魏忠和杨宝庆等几个人在村里巡逻，没有抓到贼，却捉了奸。杨泽泽的兄弟杨泽温当兵复原后在县里的新华书店上班，是正式工。人长得白皙文静，白白的衬衫口袋里总插着一杆钢笔，很有文化的样子。魏文英是我们村的美女，高挑又耐看。村里人都认为那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对很般配。杨长军是个游手好闲的光棍，每天跟一群年轻人在他家院子里舞枪弄棒，打沙袋、耍石锁，还用手掌劈砖，十足地不务正业。他爹就他一根独苗，舍不得打骂，惯得他二十多了也不去地里面干活，只一味地和几个年轻人厮混。因为这个原因，虽然杨长军长得敦实有力，眉眼周正，可谁也不愿把闺女嫁给他。杨长军跟杨泽温是隔壁，不知怎么就跟泽温媳妇勾搭上了。杨泽温在县城里经常不回家，可人多眼杂他们也没有什么机会，那晚趁着别人都去看电影，两个人干柴烈火，一见面就胡天胡地，急慌慌地滚在了一起。两人也是太过心急，竟然没有关院门。巡逻的路过，本意想看是不是有贼，结果捉了赤条条一对男女。把衣衫不整的两个人带到新村部，面对扎眼的亮灯，面对雪白墙壁上的马恩列斯毛，魏文英羞得满脸通红，而杨长军英雄一样瞪着铜铃样的眼睛质问杨宝庆为什么抓他。“通奸！”杨宝庆大喝一声。拿出皮鞭就是一顿乱抽。而且叫手下的年轻人去叫杨泽泽，见证奸夫罪证。魏忠在整个过程中始终没有闪面，只叫杨宝庆一人操办。杨宝庆打了一通，去请示该如何发落，魏忠背着手，沉吟半晌说，送公安局吧。杨宝庆再回村部的时候，发现刚才被打得半死不活的杨长军突然不见了，而且魏文英也不知所踪。正巧碰上气喘吁吁赶来的杨泽泽，说，杨长军跑了，快找人追。纠集村里年轻人拿着家伙到处寻，可是连个人影也没见到。杨泽泽一边叫人给他兄弟捎信马上回来，一边找杨长军爹，问他要说法。杨长军爹一把鼻涕一把泪抓住杨宝庆要他的儿子。一时间闹得鸡飞狗跳，全村不宁。还是魏忠过来对杨长军的爹说，你儿子畏罪潜逃，我们还没有告到公安局去让抓人，你倒在这儿闹上了。你是不是指使你儿子跟泽温媳妇通奸呢？咹？不然他小娃娃哪里来的心眼。坐实了你就是同案犯！这么一吓唬，长军爹擦了鼻涕灰溜溜地走了。这边魏忠劝说杨泽泽，说，你看你弟媳妇跟着人家跑了，只说长军的不对恐怕说不过去，都知道，母狗不浪公狗不上，我看你那个弟媳妇就长了一张好脸，那个浪劲一看就是骚蹄子。况且现在咱已经把长军打了，气也算出了，那边还急着要人，咱们这事就先放下，等那狗日的回来，咱们再算账。这样一说两家才平了火气。
长军爹牵挂儿子，悄悄地到供销社买了包煮饼提着到魏麻子家算卦，想知道儿子还能不能回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魏麻子家也住在后街，我家在东头，他家在西头。魏麻子是个瞎子，是小时候得了天花落了一脸麻子。娶了个媳妇也是瞎子。一对瞎子年过半百无儿无女，分的地让别人种着。自己靠着算卦维持家用。魏麻子算卦名气不大，但是附近也没有算卦的，他算是独份买卖，所以收入还不错，比一般家里条件倒好些。两个瞎子住着三间北房。收拾的干干净净。虽然魏麻子老婆也是个瞎子，可比那些明眼人更干净利落，把家里收拾得一尘不染。一般家里面喂猪喂鸡喂牲口的，加上孩子闹，院子里屋子里到处一片狼藉。魏麻子家既不喂鸡喂鸭，也不喂骡子喂马，加上没有小孩，小小的院子被魏麻子老婆收拾得干干净净。听我妈说，魏麻子的老婆针线活做的也挺好，我就问我妈她眼睛看不见怎么纫针啊，我妈说人家在衣襟下面纫的针，比明眼人都纫得快呢。去井边打水，扫院子，蒸馍做饭，利索得很，街坊四邻谁不赞叹啊。都说魏麻子娶了个老婆眼瞎心不瞎。魏麻子瞎得实在，出门就拿着拐杖，戳着地，一寸一寸移。魏麻子总说三不算，不义不算、不诚不算、不疑不算。有一次，杨保国用煮饼盒装了几个驴粪蛋蛋，跟他表哥一起提着去魏麻子家算卦，他表哥不是我们村的，杨保国进门就问，麻子叔啊，你算算他张的什么样儿呀。魏麻子笑笑，这个，你说说他生辰八字。杨保国愣住了，啥是生辰八字？哦，就是他啥时候生下来的啊。杨保国说这还得问他妈呀，他外村的，你用其他法子算算。魏麻子说好，就拿出三个铜钱，让杨保国表哥扔，杨保国表哥正要扔，杨保国使了个眼色，自己拿过来胡乱一扔。魏麻子摸着滚落在桌子上的铜钱，说，他长着长圆四方脸，下巴有点尖，心中无正道，狼狈来为奸。你们两个心术不正，提的煮饼有假，你们提回去孝敬你爹娘，我可不敢要。杨保国一听吓一跳，说算怎么准，怕魏麻子对自己使什么法，就提着驴粪蛋蛋灰溜溜地走了。出去就宣传，魏麻子算卦就是准。魏麻子让杨长军爹掷麻钱，杨长军掷了六次麻钱。魏麻子口里念念有词，又问了生辰八字，最后说，浓云密排下雨难，盼望行人不见还。交易出行空费力，婚姻求谋是枉然。又掐指算了半天，说，你家东厦是你爷爷手里盖的，当时跟人结了冤仇，人家贿赂工匠给你家房子做了祟法。你回去把东厦房顶上盖个小庙庙把祟法压住，能保长军平安。孩子马上回不来，得等个三年五载。回来也就没事了。杨长军爹又开始擦眼角了，说我家长军啥时候娶媳妇啊。魏麻子说，婚姻不利，不能强求。长军爹放下煮饼，佝偻着腰慢慢地走了。魏麻子叹息一声，说，恓惶人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