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2010年,我,二十五岁了。
我是一名特种兵,确切地说,我曾经是特种兵。在我父亲和爷爷的影响下,我十六岁便参了军,那年,是2001年。在我五岁时,爷爷从部队退役,在黑龙江老家的童年时光,我都是和爷爷一同度过的。
爷爷是一个严厉的人,至少在我的印象中是这样的。
从我五岁开始,爷爷就开始对我进行各种军事化训练。在一开始,作为小孩子,我当然是极不情愿的,我很羡慕同龄的小朋友们,他们不论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都会在父母的百般呵护下成长。
除此之外,和他们相比,我同样缺少爷爷的疼爱。我不知道爷爷究竟是因为性格中的那股特别的严厉,还是作为一名军人的极度刚强,在我的印象中,我的童年似乎没有一丝快乐可言。
在其他小朋友被父母牵在手里,被他们的爷爷奶奶宠溺地抱在怀中时,我能够得到的,从来都是爷爷那一张显得有些刻薄的面庞。
爷爷对我的训练计划十分充实,几乎能够占据我所有能够调动的时间,在最开始,我的确会感到十分不解,也同样会用儿童专属的泪水去反抗爷爷的严厉。
可我从来没有战胜过他,我的泪水,似乎在他眼里,只是一种多余的存在一般。我从小就不喜欢爷爷,可我从出生开始,直到我参军前夕,能和父母相见的次数,几乎都能够用手指一次次地掰出来。
我曾感觉自己很痛苦,似乎被整个世界抛弃了一般。
即使当我开始上小学,也逐渐从老师和书本中了解到军人是一种什么样的特殊职业后,这种情绪依然无法完全释怀。
我虽然会在心底不断地告诫自己,我不断对自己说,“不能怪爷爷,不能怪爸爸妈妈,他们都是军人。爷爷是老兵,肯定会对我异常严厉,爸爸妈妈都去保家卫国了,他们都是英雄。”
可是,我毕竟只是个孩子,我也没有任何其他选择,只能默默地承受着本不属于我这个年龄,需要承受的心里压力。
我曾经一度对爷爷和父亲母亲怀有恨意,特别是我的爷爷,可每当我想起他那张不算太过苍老,炯炯有神的双眼时,我又无法将心中的压抑彻底宣泄出来。
我和爷爷在一同相处的时间极长,虽然我记不起刚刚出生时,爷爷是否在我身边,但自从我能够记事开始,似乎他一只在我身边,直到他去世。
随着距离爷爷去世的那一年越来越远,在我印象中的他,似乎少了几分不近人情,更多的,是对我的一种磨砺。
在隐约间,我可以感觉得到,似乎爷爷对我的训练与折磨,绝不是他,站在一名老兵的立场上,要求我去做的,也不是为了满足他作为一名军官的虚荣心。我从他那双有神的眼眸深处,能看到的,却是一丝源于血亲的那种担忧。
虽然在年少时,我几乎读不懂那种眼神中的深意,但随着我不断增长的阅历,那双眼眸却在我的心底越发深刻。
我依然能记得起那一天,那是2000年5月17日,每每想起这一天,我心口似乎猛地出现了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得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那一年,我还在读初中,由于我的爷爷刚刚去世不久,而奶奶似乎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去世了,再加上父母二人常年身处军营,我身边并没有一位亲人能够照料我。
虽然我依旧在原来的初中读书,但在爷爷去世后,我就从走读生,变成了寄读生。也就是说,我的家,就是校园。
虽然在那个年代,在学校内寄读并不是一件新鲜事,我所就读的也是一所军属初中,似乎绝大多数孩子,都和父母缺少见面的机会。
可像我一样,连周末都不需要回家的孩子,依旧是另类的存在。
对于绝大多数寄读生来说,在校内寄读的原因,都是父母同为军人,爷爷奶奶年事已高,不太方便照顾孩子,所以他们只会在周末回家陪伴老人。
和他们相比,我似乎过于孤独了,当然,我说的是那种存在于亲人之间的孤独。
每当周五那一天,我会看到很多寄宿生同学,提前收拾好书包,准备放学后就乘车回家。每当那时候,我的心中,都会涌起些许黯然,为什么我不可以?为什么我没有亲人在身边?
可不论我的心中发出怎样的呐喊,却依旧是徒劳的,我的亲人并不会出现在我面前,我也依旧是孑然一身,虽然痛苦,可我也早就习惯了。
可就是这一天,2000年5月17日,突如其来的一件事,却猛地打破了我心中的平静。
我记得,那是一个周日的上午,由于昨天下了一夜的雨,周日的天空依旧灰蒙蒙一片。昨天夜里电闪雷鸣,声声雷鸣不断在我耳边炸响,似乎有人把点燃的鞭炮仍在我的脑袋上一般。
我一次次地用学校统一配发的被子把脑袋蒙上,尽量阻隔隆隆雷鸣,可被子又如何能隔绝那种直接灌入脑中的炸响呢?
宿舍的窗子依旧是老式铁皮玻璃窗,整个窗子被漆成了蓝色,窗框上不时露出的点点锈斑,不断地告诉每一名学生,它已经在此存在了漫长的岁月。
老式铁窗的隔音、隔水的效果不佳,甚至连雨水的冲刷都会给它带来不小的麻烦。
每次暴雨过后,窗台上都能留下一滩水渍,就更不用奢望它能减弱雷声的轰鸣了。
那一夜,我几乎是在被子中度过的,五月的空气已经有些燥热的气息了。
我把自己的脑袋完全藏在被子里,可除了氧气流通性变差,给我带来的不适感外,雷声似乎并未减弱丝毫。
我整夜都是在辗转反侧中度过的,也不知道何时,我才触碰到朦胧的睡意,在迷迷糊糊中,渐渐睡着了……
第二日,我几乎是在摇晃中醒来的,随着我双眼睁开,眼前的人也逐渐变得清晰起来。也许是整夜睡眠不佳,足足过了好几秒中,我才完全认得出面前的中年人。
这个人身材消瘦,穿着一件蓝色T恤,头上扣着一只泛黄的鸭舌帽,在他的帽子上,还写着‘健力宝’三个方正的红字。
他是我的语文老师,名叫李亮。在那个年代,很多初中是没有宿管老师这个概念的,只有高中才会专门配备。
我的学校正是如此,每个年级的老师,都会轮流在寄宿生的寝室楼中值班,以防应对突发情况,这一周的值班老师,就是李亮,李老师。
李老师是一个性格温润,教学手法幽默的教师,虽然是一名中年男人,外貌有些死板,可他对待学生却丝毫不严厉。
他总是主张让孩子们发自内心地喜欢他,同时喜欢语文这一门学科,所以包括我在内,同学们都很尊重李老师。
我一认出是他,立刻一个翻身爬起身来,口中说着“李老师早!”,被他叫醒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按照常理,他都会给予我一个不算好看的微笑。
可今天的他,却和往日有些不同,我甚至从未见过他如此的状态。
虽然,他的双眼隐没在‘健力宝’宣传帽的帽檐下,可从他微微抽动的嘴角,和不断开合,却一言不发的口中,我依然能感觉到些许不安。
我睡在上铺,况且李老师的鸭舌帽我太过熟悉,所以我一个照面只看见了他一人。可就在这时,遮在铁窗上面,有些泛白的淡蓝色窗帘却被人拉开几分。
由于今天的天气很昏沉,直到窗帘被拉开,我才发现站在对面床前的凳子边上,竟还站着一个人。
这人剑眉星目,身材很高大,隐没在军装之内,刚才由于光线昏暗,他又穿着一身神色军装,我只注意到了站在前面的李老师。
我并不认识这个身材高大的男人,可他身上的穿着,却让我心中有些不安,我顾不得身上只穿着一条内裤,就连忙爬下床梯,转过身,盯视着二人。
那名军人没说话,李老师伸出手,把帽檐稍微抬起了一些,我见到的,不是那张经常可以见到的,带着几丝诙谐笑意的面庞。
李亮的神色无比凝重,盯着我的目光却有些闪烁,我一下子就猜出,他必然有消息想告知我。
而且,这绝对不是一个好消息,“难道?”我望向李老师身后的军人,我心中仿佛突然慢了一拍似的。
那名军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我,半晌他在叹了一口气,望向我宿舍门前的方桌。
我的眼神下意识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可当我的双眼真真正正地盯在方桌上的物品上时,我的脑子嗡嗡作响,而身体,也似乎失去了感知能力。
方桌上的物品我知道那是何物,也一下子就从上面的黑白照片中分辨出了两张熟悉的面庞,在两只黝黑的方形盒子上,分别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两套叠好的军装。
“爸,妈……”眼前的泪水似乎开闸的江水,完全控制不住,我感觉眼前突然一黑,就软到在地。
我就那样穿着一条内裤,直直地躺在地上。
我呆呆地睁大双眼,无神地望着有些龟裂的天花板,宿舍的地面是用瓷砖铺制而成的,丝丝冷意毫无阻隔地贴在我的后背上。
李老师和那名军人神色一变,他们都想把我扶起来。
可他们看了看我的表情,皆是深深叹了一口气,收回了各自的手臂。
李老师二人静悄悄地退出我的寝室,走在后面的精壮军人在离开前,留下一句话。
“马六甲,你先平静一下自己的情绪,等你恢复过来之后,到你李老师的办公室找我,我会一直等着你……”
这声音冷冽浑厚,也许是他怕刺激到我的神经,明显在语调上,刻意表达出几分柔软之意。
话落在我的耳中,有些不自然的感觉,可我已经顾不上许多了,我一挺身就站了起来,身体颤抖地朝方桌缓步去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