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边缓步前进,一边呆呆地望着久经岁月的木桌。
这张桌子我十分熟悉,自从搬到宿舍开始,不论是做作业还是读书,用的都是这张桌子。可此时的我,似是行走在布满水草的小河中,脚步被各种水生植物所阻碍,仅仅六七米的距离,足足走了半分钟,我才真真正正地挪到桌子前。
我的手掌略微有些颤抖,眼前的两张黑白照片映入双眸,两张照片分别是一男一女,都身着军装,英气十足。
这两张面庞我是十分熟悉的,可此时,当它们清晰地映在我双眼中后,我居然有些认不出他们的样子。
我尽量让自己的心情平稳下来,也尽可能地告诫自己,眼前的东西是假的,这不可能,这不可能是我的父母。
可不论我心底怎样取逃避,可事实依旧摆在我的眼前,望着父母的军装和骨灰,我只能苦笑一声。
因为我不知道此时是应该哭还是应该如何,我也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情况,虽然当年爷爷的去世也让我十分心痛,可毕竟爷爷算是寿终正寝。
爷爷是一九二九年生人,享年七十岁,可父亲母亲却只有四十九岁。
在我小时候,爷爷曾经告诉过我,我的父母投身国防,虽然结婚比较早,可由于各种原因,直到他们三十四岁那年,才有了我。
在二十一世纪,三十岁生育并不稀奇,但处于上世纪中后期父母,绝对算是早婚晚育的反面教材了。
望着眼前的两张黑白照片,我努力从脑海中汲取父母和我在一起的样子来,但我不论如何去回忆,却怎么也找不出太多画面来。
没错,我和父母见面的机会,的确少得可怜,我经常说的用手指就能掰得出来,也并非是我夸大其词。
五岁以前的记忆,我几乎很难再次清晰地回忆起来,在我朦胧的印象中,我似乎一直被寄养在亲属家。
直到五岁时爷爷退役归来,我才真正对“家”这个概念有了比较明确的认识,和爷爷在一起直到他去世的九年中,是我和家人相处最长的时间了。虽然爷爷很突然地闯进了我的生活,实实在在地陪伴了我九年的时间,可父母二人在内心中的缺失,总会令我耿耿于怀。
而此时,当我父母的骨灰和军装,清晰地摆在我面前时,我的情感再也难以抑制地爆发出来。我猛地趴下,紧紧搂住父母二人的遗物,脸庞不断在二人的军装上摩挲,无数道泪痕落在军装和桌案上。
那个天气暗沉的周日,是我人生中最迷茫的一天。
2000年5月17日。
就是这一天,我失去了所有的亲人。
爷爷去世后,我便把一切对家人的期翼都寄托在父母身上。
曾几何时,我在睡梦中一次次地见到父母退役后,和我一同生活的情景。
我还曾在心中不断地告诫自己,一定要做一个懂事的孩子,当我成年时,父母已经老了,他们还等着我去照顾呢。
可此时呢?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孝而亲不在。
父母牺牲的消息如一只钢鞭,狠狠地抽击着我心底,正抽在那些从幼年时,便积累起的期盼之上!
我突然发现,我的心底远没有想象中那么强大。
我全部的期翼、一切的梦幻,皆在此时被噩耗抽击得粉碎。
哭泣的声音略显平复,可我的心底,早已不再宁静。
我突然想起了刚才那位军人离开前对我说的话,我的眼神也变得精芒四射。
没错,我必须要知道父母的死因,如果他们是被犯罪分子害死的,我会在未来替他们报仇。
想到此处,热血翻涌的我,一把抹干脸上的泪水,侧头看向那扇白色木门。我知道,我必须忍住痛苦走出去,那人正在老师的办公室等我。
不再多想,一个健步冲到门前,我使出一股从未用出的大力,猛地拉开木门。
可我却看见了让我眼神一滞的场面,刚才那名高大的剑眉军人,正蹲在我宿舍门口的走廊上,他的军帽早已跌在地上,两行泪水同样在他的脸上簌簌而下。
在他的面前,摆着走廊里用于清扫的铁皮簸箕,在簸箕中有好几个还散发着青烟的半截烟头。
我一眼就能看得出来,这几只烟头,都仅仅是狠狠吸上一口,就被他捻在簸箕上了。
见我猛地拉开门,那名军人明显地一愣,似乎他没想到我会这么快就恢复过来,出门找他。待我出来后,精壮军人猛地站起,紧紧抱住我。
我几乎能感觉到,他的泪水就滴在我的耳边,那种属于军人的泪水,在此时变得无比炽热,那泪珠每每下路,滴在我的皮肤上时,我的身体便会不断地颤栗,良久,我和他才双双平复了痛苦的心情。
军人拉住我,把我拉回身后的寝室,我和他面对面,分别坐在两个下铺的床边,久久不语。
他并没有捡起军帽,也没再把面庞隐在帽檐之下,和他久久对视的我,这才第一次看清了军人的全貌。
他的面色有些黝黑,身材很健壮,只是发髻的斑驳,不断地告诉我,他应该在六十岁左右了。
他的目光炯炯有神,不断散发出这个年纪不该有的精气神,我下意识地朝他的肩膀位置看去,是两杠四星,竟然是一名大校!
我和他足足对视了十多分钟,他的眼神一边望着我,一边流出回忆的样子来。
突然,就在我毫无防备之时,面前的军人已经张开了嘴巴,“六甲,你的眼神,很像你爷爷。”
“您说什么?”我下意识地问出了这句话。
眼前的大校身着陆军军装,我早先也知道父母都是陆军,他带来父母的死讯我虽然令我心痛但也合情合理。
可他刚才说,我的眼神像爷爷,这着实让我疑惑。
我的爷爷马建国是海军,而且爷爷在一九九零年就退役回家了,眼前的这位陆军大校,怎么会认得我爷爷?
面前的大校露出一丝复杂的表情,缓缓说道:“六甲,我知道你一定会吃惊,但是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的确是你父母的领导,但我,是你爷爷带出来的兵。”
我听到他这么说,我整个人都愣住了,心中不仅茫然,陆军大校,竟会是海军带出来的兵?
面前的军人,似是能猜到我心中所想一样,他努力挤出一丝微笑,说,“六甲,我先和你介绍一下我自己,我的名字,叫做‘陈生’,你可以叫我陈伯伯。”
“什么?您就是陈生伯伯?”我惊呼出口。
我虽然从未见过面前的军官,可‘陈生’这个名字,我再熟悉不过了。
在爷爷给我讲的军旅故事中,这个名字总是频繁地出现在他的嘴里。我的脑海中立刻想起爷爷口中,那个被他称为‘二娃’的憨厚军人,难道眼前的大校,就是爷爷口中的‘二娃’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