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钢
烂漫之交
手机响了,二月河来的,唤一声二哥。
他憨憨一笑:“想念了呀。”
“也想念啊。”我笑着撇了撇嘴。往日电话打到南阳,你总在那头慌着与人下棋或者打牌,三言两语,敷衍了事,你也有今天!……
这是二月河2008年出版随笔集《佛像前的沉吟》时,我应约为他写序《近观二月河》的开头。
10年后的今天,手机不响了,唤不回二哥了。
来电话的是大哥。 2006年一趟山西之行,当时66岁的原解放军总参军训和兵种部政委田永清、61岁的作家二月河和53岁的我,三家人结伴畅游,经大哥提议,我们仨正式兄妹相称。
初夏时节,我从上海回郑州,给二哥买了一件深蓝T恤;知道患糖尿病的他嘴馋,又买了一箱各色坚果和补品,正待出发去南阳看望他,却听说他去了北京,住进了大哥他们部队大院附近的301医院。大哥不时来电话,说二哥病情加重了,说二哥喉头插管了,说二哥病情好转了,说二哥坐轮椅了,说过几天他更好一些咱们就可以相见了……现在,给二哥的T恤没人穿了。
著名作家二月河逝世,巨星陨落,舆论潮涌,我也接到了不少媒体的采访和约稿。我所在的河南日报报业集团,年轻记者小妹问我:“王老师,您是多次采访二月河老师之后成为好友、成为兄妹的吗?”不。17年前,我与当网络记者的儿子阎乃川联合采写,在《河南日报》发表两个整版的长篇报告文学《一条大河波浪宽——2001年看二月河》,那时二月河与我们已是10年好友了。所以那篇文章中说,我和乃川“如河上的船工,如河边的牧童,与这条大河相处久矣!久则熟,熟则淡,虽然浴长风,却十年浑然,未曾为他描一笔著一字。不知不觉之间,这条河已成名流了”,我们只好“举贤不避亲”,第一次采访了他。二哥评价:“在报道我的所有文章里,这一篇是写得最老实的。”
而我38岁初见二哥,是在报社朋友家的小宴上。二哥2003年为我的人物报道集《如坐春风》作序时,记录了我俩的相识:“我当时还算得一个饕餮者,遇见可口的就猛吃猛喝,吃相自知是差劲得很。为解嘲起见,我说:‘我曾经吃得急性胃扩张,撑得昏迷三天三夜,仍旧不肯改悔,我是个猪托生的……’她在旁听着捂口窃笑。后来熟了,我问她:‘你当时笑什么?’她说:‘我听着好玩儿。’……我盛年时是个十分气盛的人,想到哪儿说到哪儿,见了人即使想交往,也要‘先砸一砖头’,打掉对方的盛气才‘视情况而定’。包括我后来终生敬仰的史学家冯其庸先生,回忆第一次接触,那话也是很不客气的。记得一次和王钢聊起与某位名流的遭遇战,我夸夸其谈,大讲‘砸砖头’效应,她冷不丁插问我一句:‘你好像还很得意?’也就是这一问吧,问得我们距离近了许多。这一问之后,在背后我再也没有说过别人尴尬自己得意的话头。”
二哥评点我获“莽原文学奖”的中篇小说《天地玄黄》,尤其激赏其中引用的一首村童问答的河南乡谣:
篮里□的啥?
篮里□的杏。
让俺吃点吧?
吃吃老牙硬。
后头跟的谁?
跟的俺媳妇。
那咋恁好啊?
那是俺的命。
当时他的旁批是:“好好上好的,比前还好!我知此亦非君能造。”直至多年后的“愚人节”,手机短信仍是这首歌谣。
而我们平时的对话,也就好像村童,憨直不拐弯儿,不经意处露点机锋,宛如人生田野上一首快乐悠长的乡谣。跟二哥在一起,不谈创作,不谈功利,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闲聊也是享受。
由此也可窥见二哥的本性。即便后来大红大紫,上达天听,饱享尊荣,他的根柢总归还是一个浑朴稚拙、天真可爱的赤子。难能可贵的是,云端与尘壤,他都可以信步来去,上浴天风,下接地气,一个自在的人,一个天然的人。
家常之趣
名气一大,杂称俱来,二哥本名“凌解放”反而被冲淡了,喊他什么的都有:二老、二老师、二月老师、二哥、二叔、二爷……他忽然绽开一脸滑稽的苦笑:我最不爱听的是喊我“月河老师”。
我最初喊二哥,是随着丈夫叫的。这个称呼由他们一群军人喊出来,格外地快意,格外地响亮。藏龙卧虎的这一所军事院校,悄然坐落于市井深处,校内30年前最早结识二哥的是政治部主任田永清将军,也就是如今我的大哥;后来队伍日益壮大,及至田将军升职回京以后,仍在延续。曾经从军10年的二哥,重回军人中间,便是铁血交情,每个胸膛都可以互相擂得嗵嗵响。
“是真僧只说家常”。睿智之状也免了,高深之貌也免了,二哥的满口白话,常常令人忍俊不禁,令人醍醐灌顶。
说单位闹矛盾时,“你笑我也笑,看谁笑得妙”;
说现实的选择,“夜里想了千条路,早上起来还是卖豆腐”;
说宫廷与民间的不同,“大狗咬大狗一嘴血,小狗咬小狗一嘴毛”;
说死生大义,“城外一片土馒头,城里都是馒头馅”;
说名人的价值,“人怕出名猪怕壮,名人与猪类比,何欢喜之有”;
…………
他还讲起一个网上“搞笑版”——某著名网站采访二月河,主持人对他说:国外有一个汉学家,评论当代中国作家都是垃圾……二月河截过话头反击:那你告诉他,他也是垃圾。主持人又道出下半句:但是那个汉学家对二月河的评价很高……二月河眼珠一怔一转,呵呵笑道:我刚才说的不算!
1992年,我当时任河南日报文艺处副处长,分管文艺作品版,硬是向二哥讨来了《雍正皇帝》的部分章节连载,先于出版社让读者先睹为快。而这意味着,胼手胝足伏案写作的二哥,要将这部分书稿另外手抄一份给我们,并且报社稿酬还低。作品版的年轻编辑陈炜,每周恭候南阳寄来的手稿。然而手稿寄到,吓我一跳:外面,打皱的牛皮纸随便卷巴卷巴,粘也不粘,尼龙绳一捆,写上地址贴上邮票就寄来了;里面,稿纸像一卷发黄的烙馍,字里行间有溅上的茶渍,有烟灰烧出的窟窿,还有一股厨房烟火味儿。我嗔怪二哥:二月河的独家稿子,这么不小心,让别人拿走了怎么办,让版面开天窗吗?但二哥平时就是这样,不修边幅,散淡无羁,无论毛衣衬衣,襟前总有炒菜吃饭滴溅的印迹。不过这副邋遢,反倒显出他的一双眼神很清洁。
2005年元月,上班途中突接二哥短信:“把地址邮编发来寄画。”生手上路,口气不小!我回复:“且看如何鬼画桃符。”他回复:“牡丹画成钟馗。”
收到画作以后,我回短信:“画儿收到,吓人一跳,满纸风流,叶颤花摇。仿佛看见,粗汉一条,握笔如筷,乱涂横扫。三日不见,崭露头角,叶比花好,花比字好,远比近好,倒比正好。也算一家,画坛少找,笨人难学,高手难描,物稀为贵,值得一裱。‘皇上’御笔,哈哈哈哈,大牙还在,智齿笑掉。——王钢阅后感。”
他回复:“尊诗收下,我好害怕。叶比花好,花比叶差,旁边题字,更是不佳。如此表彰,教人愧煞,哈哈哈哈——二哥。”又追加一句:“田大哥和你看法差不多。”
然而事实证明,大哥和我是“门缝里看人”了。深圳拍卖会上传来消息,二月河一幅4尺斗方牡丹,拍出了4万元高价。北京拍卖会上,二月河画幅三万六,字幅两千多。
那次,大哥、二哥和我三家同游山西,从大同、五台山、太原到二哥的故乡昔阳,所经之处,每晚都会出现同一场景:一张单子写满当地人士姓名,二哥照单涂抹所谓书法,一人埋头奋笔疾书,众人忙着抻纸添墨,一张张宣纸字幅摊晾满地,犹如一池荷叶雨迹淋漓……我一路观看热闹。只是到了山西省作协,在张平主席宴请之后,眼见二哥于文人堆里硬起头皮挥毫,我真有点为他心虚……
就二哥这一笔糗字,居然兴风作浪,我不服气,也要练书法。二哥大力支持,并且耳提面命:别管什么规矩,甭临什么碑帖,只一个不犹豫,放笔写去就是!此后每次相见,二哥和嫂子都捎来一刀刀宣纸。我发去短信:“跟随‘巡幸’,饱受刺激。‘皇上’赐纸,从此奋笔。无论好孬,只不犹豫。成不成器,总是‘御批’……”不过心下也有自知之明,悄悄将王羲之、钟繇、苏轼、米芾、赵孟、董其昌等等一一请入家中。
不久偶见二哥画的一只金黄大南瓜,我又惊又喜,顿时刮目相看。瞧那体态和精气神儿,不知是南瓜像了二哥,还是二哥像了南瓜,天生朴拙,元神之中佛意朦胧,真真令人舒服。看来二哥并非浪得虚名,诗文丹青相通,画越来越鲜活了,字也越来越纯熟了。而且二月河字画还有一好,因不在帖,神鬼难仿,绝无赝品之虞。
生死之义
在名人巨匠密集辞世的2018年,曾于深圳共同举行“在历史的天空下——金庸、二月河对话”的文坛双星,一个于10月30日悠然飘逝,一个于12月15日接踵远行。仅仅相隔月余,布衣儒生“伍次友”应是追得上白须赤子“老顽童”的,衷心祈愿在天堂里,这一对相差21岁的侠友共醉同欢。
13卷520万字的“落霞三部曲”,完成第九卷时,二哥忧心忡忡地说:下面第十本是一关啊,这个数字太满了;凡事不能太满,北京古城墙还有意在西北角留缺一段不修呢。
写到第十卷《乾隆皇帝·日落长河》时,二哥给北京友人写信说:“……现在已开始第三卷乾隆的写作。不瞒您说,我觉得累极了,用一句‘身心交瘁’来形容是一点也不过分的。这其实是一件自带干粮自携水,孤身穿越一个又一个沙漠的工作。我已穿越了九个,现在面临第十个撒哈拉大沙漠。我用比以往更多的时间运气,定心,准备能源,也要身体心灵‘统一’的健康,才有可能取胜。我希望走这样的道儿天降甘霖,但无论如何是要走下去的,因为我停不下来。我愈来愈强烈地意识到,命中注定我是必死在沙漠里。‘知其不可而为之’,义之所在唯命是听耳。”
那是我第一次听二哥说到“死”——“我是必死在沙漠里。”
人到暮年,知音渐稀,尤其喧腾华彩过后,寂寞且向谁诉?曾有一位智慧老辣的小说家乔典运,是我的好友,更是二哥的好友。老乔从西峡县一来南阳市,二哥就高兴了,两人在宾馆里聊天,谈笑风生——就算什么也不说,默默地各点一支烟抽着,心里也是宽慰的。1997年老乔去世了,还有一位好友孙幼才经常聊聊,2000年老孙也去世了。二哥就找人下棋,或独自在网上下棋,自嘲:“称心岁月荒唐过啊!”
老乔去世三周年之际,我在《河南日报》副刊发表了散文《弥补》。
“唉,人的后几十年,就是朋友一个一个减少的过程。”
若是因为搬迁调动便也罢了,甚至因为斗气断交也好,最怕的是听到那一声噩耗。
朋友之死,锥心之痛。
1997年正月,作家乔典运因喉癌而辞世,在我的挚友当中,老乔抢了一个头名。当他临终之际,毫无经验的我,惊惶无措,甚至不敢到南阳西峡去最后看一看他。我把电话打给南阳的二月河,为我们共同的老乔哭,只会哭,只会哭。
垂危的老乔,最后一次与我通话,他的气声通过手机传来,已微弱到极点。他说:“王钢啊,以后不得见了啊……”
“别瞎说了,老乔!好好治病吧,没事儿的。”我像以往一百次那样,噙着眼泪,任性地打断了他的诀别——没有告别。老乔拿着手机,拼尽余力向远近朋友一一告别,但是我们没有。他知道我不能接受,就不再勉强。就这样倔强着永不言别。
当时我还以为自己是对的。
后来,偶尔看了关于临终关怀的一本书,我才醒悟,错了,晚了,机会失去了。
如果,如果能回到当时,当老乔提到生死问题时,我再不会无情地打断他的话了。我会赞许地倾听,由着他坦白对病痛、对死亡、对人生的真实感受,让岁月的深潭尽情淌成旷达的清溪。这对他是一种释然,对我是一份受益。……
如果,如果能回到当时,当老乔临终之际,我再不会胆怯地不去相见告别。我会坐在病榻边,与他一起回忆相识以来的快乐和遗憾,告诉他朋友们对他人品文章的好评和笑谑,让他知道大家都爱他,对他说一声再见。……
我们不能光输。减法应该变成加法,朋友一个一个减少的过程,可以变成仁爱一层一层增加的过程……
我把这篇《弥补》给二哥看,也想彼此慰藉。没想到,二哥眼睛扫了一遍就扔下了,闭口不发一言。我愣住了,从此不敢再对别人提起临终关怀这回事。但是二哥的严肃缄默,一直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也许,我太书生气了,西方的临终关怀方式并不适用于中国。在生命的尽头,中国人有着自己深沉庄严的默哀,直面死亡却忌讳当面说破死亡,满腔的痛却不肯当面说破痛,深怀爱却不必当面说破爱……
二哥,现在你走了。默默,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