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夷长技以制夷,我泱泱中华五千余年历史,而今苦于内忧外患,经济、工业、文化,比之英美俄日,还有很长的一段距离。”台上的男子讲话掷地有声,许是在军营中成长起来的关系,尽管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出头,但气势上毫不输给钱维同。
“两个月前,我曾去过南城,南方的开放、富庶,让我大开眼界,民族工业在那里萌芽,繁华的街道、来往的人群,让我有一种身置江户的错觉。南城的各类民族企业,已有近5000家,而反观宣州,不过数千余家而已。因此,我认为,未来,加大南北方的沟通交流,大力培植民族工业,才是国富民强的第一步!而在座的诸位,不论身份贵贱,皆背负国家之未来,自强求富之计,唯此而已。”
几句话完毕,礼堂内掌声雷动,台上的年轻军官再次敬了一个军礼,从容走回台下。
没想到,这齐家公子,还挺有自己的想法。顾清漪开始对他刮目相看起来。
讲座结束,顾清漪返回课室收拾了东西,就回了钱公馆。
开门的瞬间,清漪隐隐约约听见两个男人的声音,便转身问道:“吴妈,今天公馆可是有客人?”
被称作吴妈的女子走近道:“小姐没瞧见外面那辆黑色福特车吗?那是齐大少的车,上门拜访老爷来了。”
清漪只道是今天齐良辅应邀参加讲座,钱维同设宴回礼罢了,但心里却没来由地紧张起来。
南城一别后,顾清漪都快要忘记这个人了,结果偏偏自己要来宣州求学,而偏偏他又与钱校长相识,偏偏,两人还得再见上一面,齐良辅硬是要出现在她眼前。清漪略微觉得有点,尴尬。
晚餐时间到了,清漪却磨磨蹭蹭不愿下楼,但无奈躲不掉,索性还是硬着头皮出房门了。
饭桌上,齐良辅入座,瞬间嗅到了一股似曾相识的香味。猛地抬起头,他发现了桌对面身着校服的顾清漪,是她?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顾清漪也发现了停在自己脸上的眼神,尴尬地笑了一笑。
齐良辅脸上的惊讶也瞬间被带着礼貌的微笑取代,说道,“顾小姐,是否还记得在下?”
顾清漪随即整理好表情,微颔首,“多谢齐少在南城时的照顾。”
齐良辅点了点头,对一旁诧异的钱维同和钱夫人解释道:“两个月前我到访南城,参加沈大帅的舞会,与顾小姐有过一面之缘。”
钱维同这才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补充道:“那齐少可与清漪有缘了,清漪是我留美时师弟的女儿,来宣州求学,目前暂寄住我家备考。”
备考?齐良辅心生疑惑,她在南城待得好好的却为何突然来了宣州求学?两个月的时间,到底都发生了些什么?以至于一个女孩子家要离开家乡,寄人篱下?
良辅望着清漪,心里萌生了好多疑问。两个月未见,这女孩好像跟之前见到的感觉有些不一样了。到底哪里不一样,齐良辅自己也说不清,如果说两个月前的顾清漪还似个豆蔻少女,那么眼前的顾清漪,则更多添了一丝坚毅,一种成长后的端庄清秀。
在之后的聊谈中,顾清漪才知道,钱维同是齐良辅去东洋之前的老师,也是成军的智囊,不过这后一点,外人知道得很少。
“灵均,今天你的演讲,清漪也应该去听过了,”钱维同话锋一转,“清漪,怎么样?”
清漪压根没想到话题会往这上面扯,她稍作思索,回答道:“下午听了齐少的一段话,感觉收获颇丰。虽然短,但字字句句都实事求是、切中要害。齐少的观点,是颇为新颖且实用的。我个人浅显的理解,西学东渐,带来的是新式思潮的解放,实业救国,自是十分,必要的。不过,这具体如何做,怎么做,倒是一个十分复杂专业的课题,也非一般人所能思考的。”民族工业,她完全也是第一次听说这种提法,不了解,随意胡诹了这么一段。
谁知,齐良辅听了却是赞许地点头。一个才刚刚中学毕业的小丫头,理解能力到还不错!
“其实,正如顾小姐所说,民族工业需要各界参与,不可单靠一方势力而为之。我也正有向中央政府建议大力发展民族工业的打算。”说罢,齐良辅转向一旁的钱维同,“老师,您若是这周日有时间,可来榆园坐坐,我也请父亲还有其他几位先生一起参加,咱们好好筹划一下如何?”
“难得大帅有此打算,我定当全力以赴!”钱维同端起酒杯,和齐良辅碰杯,一杯酒下肚。
晚餐后,齐良辅便启程回府,钱维同和顾清漪在门口送别。
“老师,这次上门多有叨扰。”齐良辅作了个揖,许是刚刚谈论得兴奋,脸上微微泛红。
“哪有的事,还望齐少帮忙捎带问候给大帅,改日我一定登门拜访。”
齐良辅应了下来,一旁的黑色福特车上下来一个年轻的军官,将车后门打开。
上车前,齐良辅看了一眼顾清漪,顾清漪正微笑着,齐良辅恍了恍神,转头坐进车内。
车慢慢驶离钱公馆,也许是小酒微醺上头,又或许是事情如设想一样顺利,齐良辅随着车辆的晃动哼起了小曲儿。
“齐少,今儿可是遇上了什么好事儿,如此开心?”前座的许副官打趣问道。
齐良辅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没说话,嘴角却抑制不住地上扬。
车窗外吹来一阵暖风,五月的宣州,竟也可以如此让人沉醉。
成系下辖这东部六省,社会经济基础较好,但由于前朝积贫积弱,虽然在这全国混乱割据的动荡下独善其身,但家庭吃不饱、孩子养不活的现象还是依旧存在。
清漪课余时间去的英租界内的圣约翰学堂内,就有一个这样收留因养不起而惨被抛弃的孩子的“救济班”。
“救济班”共15个孩子,从五六岁到十四五岁,男女都有。
经钱维同介绍,清漪一有时间便来“救济班”执教,顺便给自己赚取一点生活费。
见有个漂亮的大姐姐来当老师,班上的孩子们都开心不已,每节课基本都能全员到齐。
清漪教授的课程,无非是一些国语、文化相关的内容,大多时候还是陪孩子们聊聊天,这些孩子,除了宣州,还没有去过别的地方,清漪只想让他们知道,这个世界上,除了宣州,还有一个南城;除了中华,除了不列颠,还有美利坚,还有法兰西。
清漪正讲得起劲,却没发现教室后方走进来两个年轻男子。
年纪稍大一点的男人跟在后边,前边的是一个年轻一点的男子,着一身浅色西装,梳着背头,样貌英俊出众,大概是好人家出身,却又没有一般公子哥儿气,四分贵气,六分少年气。
大概是站着太过扎眼的缘故,有孩子发现教室里进了人,纷纷朝后看去。
“谦哥哥!”有孩子喊了起来。
其他孩子也跟着你一句我一句喊了起来。
清漪这才发现,教室里来了两个陌生人。
那年轻男子对着教室里的孩子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然后对清漪道:“老师您继续,我来旁听。”
这都什么跟什么?他以为他是谁,随便进来打扰大家上课?清漪莫名其妙,瞥了那两人一眼,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刚才我们说到,《双城记》这本小说…”
那年轻男子拉了张椅子坐下,饶有兴趣地听着清漪讲课。
清漪也不搭理他,继续自顾自“演讲”。
一节课完毕,那年轻男子便随即上前,对着清漪伸出手道:“刚刚中途不打招呼便进教室,多有打扰,抱歉抱歉。我叫吴士谦,也是这个班的兼职老师,请问小姐贵姓?”
原来跟自己一样,也是老师。清漪松了口气,也伸出手去:“顾清漪,是这个班的文化课老师,幸会。请问吴老师是教什么课程的?”
“我,是体育课教师。一会要不要一起来玩玩?”吴士谦笑着看向清漪。
反正时间还早,就跟他们一块玩玩吧,清漪想着,便答应了。
学堂外面的草坪上太阳正好,吴士谦带着学生们来到草坪上,先是按照年龄分组做了几组热身运动,又带着大家做起游戏。吴士谦虽然年纪比孩子们大,玩起游起来却丝毫不含糊,像个还没长大的孩子。
开心地玩了一阵后,吴士谦让大家解散自由活动。
清漪好久没有这么放松过了,“吴老师是什么时候开始在圣约翰做兼职教师的?”趁着学生活动的间隙,清漪向年轻男子问道。
“断断续续已有一年多时间了。”士谦答道,“顾老师是新来的吧?”
“是的,我刚过来,还请多多指教。”这家伙这么受孩子们欢迎,应该要好好向他请教。顾清漪心想。
一旁的士谦爽朗地笑出声,“没问题!”
“爹、娘,我在宣州一切都好,请勿挂念。平时除了在成华旁听,就去英租界的‘圣约翰学堂’做兼职教师。钱伯伯和伯母都待我很好,前两日还去听了钱伯伯的讲座,很是受用。对了,齐家也有人在场,钱伯伯还是齐家的智囊,宣州正欲大力推动民族工业…”
写完给家里和晚秋的信,清漪长长舒了一口气,伸了伸懒腰,走到窗前,感受扑面而来的春风,她慢慢开始觉得,宣州,真是个不错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