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都听到了。”文华告诉他们。“那几个洋人一个月前就找过我爹。”
文华回忆着，那天刚好是冬至，父亲吩咐厨子包的韭菜猪肉馅的馄饨，又蒸了开冬新卤的酱肘子。“肥过冬至瘦过年，冬至馄饨夏至面”，这是正儿八经的传统。
九爷姓郑，不是因为他家里排行老九，因为名字里带个九字，街坊们称他为“九爷”。郑家世代经商，在六道胡同最好的地段置办了家宅，祖上积德，也曾谋过一官半职。但到了九爷这一辈时代变了，没个结实的靠山在京城很难站稳脚跟儿，但九爷靠着高超的经商本领早年间赚足了银子，家产早已翻了个倍。如今经营着粮油生意，往来家里的佣工们也确实不少。
冬至这天伙计、佣工们争着到账房开钱，临走还能管厨子要到半碗馄饨，那一勺热汤里馄饨下肚，浑身就跟灌了热汤似的，舒坦！保管叫那些伙计过年也记得九爷的好。拿了工钱，城外的佣工就该准备回家了，大多数人是没什么拿得回去的东西，一把铜元，一串腊肉，喜滋滋地回家过年。九爷站在屋门口，今年虽然打了仗，北京城也成了北平，好在生意没坏，他心里也高兴，更爱听的是伙计走到门口的那一句：“您老歇着吧！”
但是九爷歇不得。他搭了一件褂子在身上，吊着烟斗去西厢房里看了一眼女儿。
“怎么不吃饭？”九爷吐着烟雾，含糊不清地询问。
“我不饿。”文华在用筷子戳馄饨，盯着碗筷上神。其实文华是心里郁闷。才刚儿大门口来了个小乞丐，人瘦衣单，唱着民谣：
“数九天儿～肚内空空没钱买吃食儿～唉～又飞了雪花儿～冷得抱着肩儿～老天爷呀竟和咱穷人闹着玩儿。”小乞丐还没唱完，就被看门儿的撵走了。
“今天天儿可真冷，等会儿去看看石头他们吧。”，文华心里念叨，有些担心丫头和石头了。
“不吃也没事儿，你就呆在这里，不要乱出门。”九爷嘱咐她。然而文华很不情愿，她站起来追问为什么时，九爷放下烟斗，严肃地说：“等会儿有客人来，你走来走去碍事儿。”
文华虽然心里不情愿，但不敢忤逆她爹。个把小时以后，果然有人来了。
文华趴在窗边往外张望，看到几个穿着军装的洋人往正堂走，为首的长脸洋人还端着枪，九爷在他们旁边笑着伸手往里请。
文华心生好奇，她自幼长在六道胡同这一片，还从没见过洋人呢。她就弓着腰，悄悄摸到正堂窗外，蹲在地上偷听。
那些洋人说的话叽里呱啦她听不懂，但洋人旁边还有翻译在，文华就听到爹问他们：“威廉先生吃了吗？”
“吃过了，张统领请的客。”翻译转述着洋人的话。
九爷笑了：“张统领在北平也驻扎了二三十年，对这一带更是烂若披掌，是什么问题他答不上来还要来找郑某人？”
“我要问的，他不知道。”洋人也不多说什么，开门见山，询问道：“你可知六道胡同哪家藏着一把铜刀？”
九爷闻声神色大变，他直盯着洋人，追问：“威廉先生是从哪儿听来的？”
“你不需要知道，你只要告诉我那把刀在哪里就行。”
“那您可算来晚了。”九爷神色自若，轻描淡写地告诉他：“三年前就被东洋人带走了。”
“日本人来抢东西，你们不管吗？”
九爷轻笑：“郑某一介匹夫，他们又是从公馆来，我又怎么拦得住呢？”
“那我们在此自行翻找你也不会拦吗？”洋人语气态度明显变差，十分气恼威胁他。
九爷神色不改，平心静气：“请便。”
几位洋人对视了一眼，站出来几位就从正堂走向庭院，再穿过庭院向厢房、正房去了。顷刻间府邸上下瓦罐瓷器破碎的声音响彻整个六道胡同。
文华心里害怕，咬着袖子不敢出声，战战兢兢地猫着腰想先溜出府，却和一个从厢房后面绕过来的洋人军官正好撞了个面。文华吓得跳起来，哭叫着跑到正堂找她爹。九爷抬眼看了一眼女儿，招了招手让她过来：“文华，不用害怕。”
文华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小猫，缩在爹身后，又忍不住偷偷看那个洋人。被爹称作“威廉先生”的洋人年纪看起来不算大，至少和他旁边蓄着胡子的两个翻译比起来年轻些。
洋人注意到文华的视线，看了她一眼，文华看到洋人的眼睛不是黑色而是蓝色的，就像一颗玻璃珠。文华吃了一惊，马上躲起来，再偷偷看了一眼，十分肯定的认为：这不是洋人是山妖！因为她想起在外面听石头妈讲过的，吃小孩的山妖像人又不是人，说的话你用听不懂，如果听得懂就是被勾了魂儿。
“这是你的女儿？”翻译传递着洋人的话，文华倒吸一口凉气，担心他想抓自己来吃，抓紧爹的褂子，大气也不敢出。
“这是二女儿。”九爷说道，顺势就操起了放在茶桌上的烟斗，滑了一根火柴点上了，文华奇怪极了，外面闹翻天了，爹怎么还有心情谈笑风生。
“前面还有一对儿女。”
“有儿有女，郑老板这一生过的很快活。”洋人也不再绷着脸了，话锋一转，对他说：“你应该不舍得早早断送性命吧？”
九爷深吸一口，舒坦地睁开眼，对他说：“能活着哪个愿意死？”
“如今张作霖倒台，现在是国民政府，郑先生如果不另寻靠山，应该就不是破几个罐子的事儿了。”
“靠山？是这么回事儿。东洋人也罢，西洋人也好，我还真没有找洋人做靠山的打算。”九爷目无表情地看着他，然后身体探向他，大笑一声：“也不是非得要什么靠山。”
洋人脸色顿时阴了下来，他冷笑一声，对九爷说：“别说是北平市，以后整个中华也是我们的中华。”
洋人的中华？文华捂着嘴，心里忐忑不安，但是九爷却摇着头大笑了两声，根本就没放在心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