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林看着眼前这个头发斑白,面容清癯的老者心情复杂。
这老者约莫六十余岁,眉头紧锁,额头刻了一个重重的“川”字。他穿了一身宽大的圆领长袍,戴着黑纱帽,腰间系着碧玉带。他姓裴,叫裴宣,在守备府任孔目,可以说三家堡很多伢子都是他看着长大的。
裴宣道:“沈统领,老夫知道你在办理钦案,但此地是老夫地盘,你就得守老夫的规矩?”
沈镇道:“你的规矩?老匹夫,你好大的口气!你一个守备府书吏,无官无品,何德何能敢说三家堡是你的地盘?我提刑司奉旨办差,皇权特许,都没你这么嚣张。你竟然敢说你的规矩?”
裴宣道:“不错,就是老夫的规矩。就凭老夫在三家堡任职几十年几十年,办事公允,铁面无私。你信不信,老夫一句话,就让你手下所有士兵全部倒戈?”
沈镇面色一凝,看了看站在裴宣身后几个同仇敌忾的官差一眼,再看看身边一个个低头缩脖,垂头丧气的士兵几眼,顿时心里气不打一出来。
他一巴掌扇在一个士兵头盔上,喝道:“你干什么?你是给朝廷当差,还是在给这老匹夫当差?他叫你不动你就不动,你这么听话,那你还领朝廷俸禄做什么?”
管无咎忙道:“大哥,算了,消消气,消消气。”忙一把拉住他。
沈镇喘了几口粗气,恶狠狠的对裴宣道:“今天,沈某就跟你杠上了!今天谁敢阻拦我提刑司办案,我叫宰了他!不信邪的,尽管来!”说着,“呛”的一声从身边士兵腰间拔出一把腰刀,用力一掷,“叮”的一声插在裴宣面前。
裴宣眼睛都不眨一下,大吼道:“来啊!那你试试!今天老夫就要带他们走,”指着杨林和他身后的巡丁,“老夫就要带他们出去。你来,砍下老夫的脑袋!”指着沈镇鼻子,口水喷到沈镇脸上。
沈镇抿着嘴唇,眼皮跳动,双拳渐渐握紧。
管无咎急道:“大哥,慎重!慎重!”
毕茂秀也急道:“沈大人,杀不得啊!不能杀!”
“慢,慢,两位大人,容在下说两句。”
一个书生挤进来,站在裴宣、沈镇中间说道。
这书生约莫三十出头,面容俊秀,身段修长。他穿了一身深蓝色束腰宽袖长衫,头戴一顶四方平定巾,上面镶着一块碧玉,摇着折扇,看起来风度翩翩。
沈镇瞥了他一眼,冷笑道:“你是谁?”
那书生道:“在下不才,三家堡举人,户部侍郎清溪先生座下弟子,白露书院讲师,老学庵李定修。”
李定修?听见这名字,陈太平不由一愣,暗想:“这厮怎么到这里来了?莫非那杀手真是他主使的?”
庄采菽忍不住“嗤”的笑出声,笑嘻嘻的道:“这位李定修出场好大的气势,竟然有这么多的头衔。”
苏引不满的瞪了她一眼,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庄采菽嘻嘻一笑,赶紧捂住嘴巴。
沈镇道:“呵,原来是个酸儒。滚,这里没你的事。”
李定修折扇敲下手掌,冷笑道:“哈,提刑司沈大人好大的威风!这里可不是京城!信不信李某上书,告你一个滋扰地方之罪?”
沈镇道:“你告啊,告。请随便告!我沈某人皱下眉头算输!来人,给我将这反贼同党拿下!”
管无咎忙道:“大哥不可!”
毕茂秀也道:“大人不可!”
管无咎将两个按住李定修的士兵推开,拍着他的肩膀道:“听说你是讲师?那也勉强当的起一句先生吧。你若是来和大哥说事情的呢,就要有个说事情的态度,如何?”
李定修满脸涨的通红,指着沈镇道:“我要告你!我要上京告御状!还有你,”指向管无咎,“你也跑不了。你们这些助纣为虐,残暴不仁的武夫,就该关进大牢。”
管无咎皱眉,大感头疼。这人是不是读书读傻了,分不清好歹?有心想不管,却生怕大哥一气之下,砍了这蠢货的脑袋!要知道他大哥沈镇今天下午可是一直被添堵,诸事不顺。
管无咎向毕茂秀眨了眨眼睛,努努嘴。
毕茂秀一怔,旋即醒悟。他推了李定修一把,训斥道:“李讲师,请注意你的言辞。虽然你是举人,但未出仕,就是白身。对上官要尊敬些。”说完,向沈镇堆起笑脸,讨好似的搬过一张太师椅,请沈镇坐下,“沈大人,您消消气,消消气。您站了这么久了,也累了,先坐一会儿,休息休息。”
沈镇“哼”一声,用袖子拂下椅面,大马金刀的坐下。
毕茂秀又搬了一张太师椅在他对面放下,请裴宣就坐,“裴大人,您也辛苦,坐,坐,坐!您先不急着上火,坐下休息一会儿再说,不行么?”
裴宣抚须“哼”了一声,道:“毕师爷,老夫知道你夹在中间也是为难。但这是三家堡,不是别的地界。只要老夫在三家堡一天,就不允许出现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官差胡乱抓人,指鹿为马,严刑拷打……”
沈镇闻言,眉毛一扬,嘴角冷笑,就要跳起。不说这些事他没做过,就算做过,这老匹夫又能拿他如何?
管无咎忙伸手将他肩膀按住,喊道:“大哥,忍一忍,忍一忍!”
毕茂秀对裴宣嚷道:“裴大人,我的裴老大人哦,你如此偏激、固执,不肯听沈大人言,又岂是解决之道?你该听听沈大人怎么说。”
裴宣道:“好吧,老夫,给你面子。”说着,就在沈镇对面坐下。
毕茂秀终于长舒了一口气,甩下额头并不存在的冷汗。他看了李定修一眼,喝道:“该你了,有什么话快说,别耽误两位大人的时间。没看到两位大人都在忙吗?”
李定修鄙夷的瞥了他一眼,整整衣冠,向裴宣、沈镇抱拳道:“两位大人,在下有一言,可解目前两位大人僵持之局。”
裴宣微不可擦的蹙下眉头,说道:“讲来。”
李定修道:“此事易尔。沈统领要抓的是反贼余孽苏引,裴老大人要缉的是凶犯陈太平。不如两位大人各退一步?这杨林暴虐恣睢,横行乡里,又勾结叛党,死有余辜。裴老大人,您就不要护着了,将他交给沈大人吧。也好早点抓到那叛贼余孽。至于那几个巡丁,虽是杨林爪牙,但为恶不多,尚有几分良知。沈大人,您就让裴老大人带回去如何?也算是积点阴德。”
沈镇冷声道:“不行!”这杨林一看就是滚刀肉,水火不浸的。若无这几个巡丁要挟,只怕这厮早就拔刀相抗,逃之夭夭了。
裴宣也道:“不可。李孝廉,你这话就有失公允。说杨林勾结反贼苏引,可有证据?你不能凭一面之词,就断杨林有罪。还有,老夫是来勘察命案现场的。是你击鼓鸣冤,陈太平在此地谋害了你的义弟逢四和仆人常茂。”
李定修道:“不错!人证在此。”向门口围着的官差后招了招手。
一个浑身是血,满面胡子的汉子挤进来,向裴宣、沈镇两人磕头,“小人丁二魁,原名李文定,拜见两位大人。”
李文定?杨林瞳孔一缩,目光如刀,死死盯着丁二魁后背。
怎么会?陈太平大惊,一屁股坐在地上,手脚冰凉。他的嘴唇止不住哆嗦,嘴里呵出一连串寒气。李文定还没死?他还活着?
庄采菽察觉他的异常,忙摇着他的肩膀问:“陈大哥,陈大哥……”
陈太平回过神来,低声道:“我没事。”对上她关切的目光,心里一暖。
庄采菽看着他的眼睛,见他两道眉毛又浓又密,如同刷漆一样;两只眼睛黑白分明,转动间,如若一泓秋水。
她不由得看痴了,怔怔的盯着陈太平发呆。
陈太平皱眉,心想:“完了,这小姑娘不会看上我了吧?”
苏引见着,一把拽过庄采菽,吃味的道:“师妹,你别老是跟这小子混在一起。这小子不是好人。”
庄采菽魂不守舍应声:“哦!”,偷偷瞄了陈太平一眼,脸上飞上一抹红霞。
“他的眼睛真好看啊。”她想,“虽然面孔黑黑的,又高又瘦,但眼睛真是好看!”又望向陈太平。
陈太平只好侧过身,把脸转过去,屁股对着她。他耳朵紧紧贴在暗门上,凝神倾听上面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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