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宁找到一号管理站，上了一单元。爬到五楼，敲了五〇一的门。开门的是一个瘦高个子，俩人对视笑了一下。那人认为最好的总是留在最后，于是把蒋宁当成最好的，之前囤积的笑仿佛旧社会长工向地主还的粮食加了几倍。那瘦高个子笑得源远流长，笑上复笑。蒋宁不知底细，以为这位同学面瘫，自小就是这一副表情，怕自己表错情，蒋宁的笑只是敷衍一笑，毫无技术含量。这是一个四室一厅的宿舍，蒋宁住在B室。其他人早就收拾完了，十二罗汉就等蒋宁归位。蒋宁正收拾自己床铺，一个中等个子拍了拍蒋宁的后背问：“兄弟，哪儿的？”
蒋宁正寻思如何和舍友套近乎，没想一下子就近成兄弟，心里自然高兴，抬头看了一眼那兄弟道：“盐都！”
“我涿州的，我叫朱强。你叫——”那兄弟出了一道填空题，等着蒋宁塞进答案。
蒋宁听了这话，思想过度敏感，以为对方让他叫一声看看。于是他心有不甘地叫了一声道：“蒋宁。”叫完之后蒋宁认为自己吃亏了，寻机报复。
朱强不是蒋宁肚里的蛔虫，自然猜不到他的心思，而世间最大的成功莫过于成功了自己还不知道。
朱强听完蒋宁的名字，笑道：“名字还挺特别，我帮你介绍一下……”
朱强拉着蒋宁去其他两个单间，帮蒋宁一一介绍。B室里除了蒋宁和朱强外，还有一个清秀书生模样的叫叶沓明，住在他下铺。另一个与他住对角线的叫卢佳，他的父亲是教授，这个学院派学生好像是第一次住校，嘴里不断地对集体生活进行评价：“跟鸡窝一样。”这话却是学院派少有的一针见血，多半学院派评价问题的时候总会拐几个弯儿再插几针方能见血。晚上的时候，卢佳拉着几只“鸡”到外面谈心去了。B室就剩了蒋宁一个人，蒋宁便跑到A室玩，A室里就剩下先前替他开门的瘦高个和另一个人坐在那里用方言说笑。蒋宁听起来仿佛是在听外国语，感叹中国文化的博大精深，深不可测。蒋宁不忍破坏也无力破坏眼前如胶似漆的交流，转身要走，这时瘦高个注意到了蒋宁在门口，忙喊道：“蒋——”只说了一个字，显然他没有记住蒋宁的名字。蒋宁跟着他一起尴尬，恨不得替他说“宁”字。没想他急中生智，像憋久的屁畅快地放出般舒畅地说：“蒋兄，快进来，一起聊聊。”
蒋宁被他放出来之后心情大去，但也只好进去。另一个人搬了张椅子过来让蒋宁坐下，他们怕蒋宁觉得生疏，改口都用了普通话。但一时改不过来，所有的普通话像和方言通了奸，生出来的话怪声怪气，听了让蒋宁极不舒服。蒋宁让大家都报个姓名，说之前只是走马观花，不算认识。原来这两个人都是天水人，而且他们以前还在一个学校，现在又分到一个班级，亲上加亲，难怪两人如此亲密。瘦高个叫李易宏，另有一个叫许军。
许军热情地向蒋宁介绍道：“李易宏那时候是我们学校有名的校园诗人。”
蒋宁不把自己当诗人，他总是说自己是个会写诗的人，而不是诗人。因为他从小就知道一句根据中国自古的诗人情况总结的名句：国家不兴诗人兴。现在国家强大了，诗人就显得越发弱小了。
李易宏陶醉在别人的夸赞中不能自拔，不想陶醉比酒醉更加厉害，李易宏已经醉得快要发“陶疯”。蒋宁连忙浇上一盆冷水道：“现在作诗就跟学生做操一样，做的老是那一套，哪有锻炼身体的作用，完全形式主义。”这盆水蒋宁自己都觉得冷，怕李易宏受不了，忙加点温道，“李兄，我不是说你，我只是就事论事。”
蒋宁却也糊涂，这种话傻子听来都会想到——此地无银三百两。李易宏不知蒋宁是无心之过，只知道有人骂他，一下子清醒过来，心里直恨引来了一只狼。他嘴里却说：“我觉得你有些偏激，其实诗人也是人，我不是诗人，但我觉得你对诗人的理解不能让人理解。”这话听起来感觉李易宏已经不是人了，他把自己放在蒋宁挖的浑水之外，然后努力把浑水弄干净再跳进去。
许军见气氛有些紧张，忙做和事佬道：“其实蒋宁的话也有些对，不过不全对。我相信李易宏的诗，那时候我们一中女生最爱看他的诗了。那个叫什么纸贵的？哦——洛阳纸贵，我看应该改成一中纸贵。”
蒋宁笑笑算是投降，李易宏皮笑肉不笑地说：“哪里！哪里！”
大家各退一步，一时三个人象征性地海阔天空地聊。蒋宁做起墙头草，厚脸道：“其实我很喜欢诗，我以前就想做个诗人，所以我对诗就像对自己的孩子，总是要求很严。”
蒋宁少年老成，把他爸对他的一套拿来对诗，这样一来诗就不由自主地成了蒋父的孙子。不过蒋父要是真见了这个孙子肯定是互不认识的。
“是啊，我认为中国的诗歌之所以没有像西方那样繁荣发展就是因为很多人都轻视它，都认为不如中国的古诗好。我相信总有一天现代诗会成为中国最重要的文艺形式。”末了，他认为这句话达到了国际化标准，于是用英文又复述了一下刚才的意思以符合国际标准，“Success belongs to the persevering！”蒋宁一直觉得李易宏说话总是言近旨远，这次却旨近言远，“旨”放在中国，“言”却跑到万里以外的西洋去了。
蒋宁穷于应付，这时出去“谈心”的人也回来了，蒋宁忙起身告辞。回到B室，朱强忙拉住蒋宁陪他们打牌，蒋宁忙说自己不会要推辞掉。不过他的推辞就像热恋中的男女亲热，女的大都会说自己不是那种随便的人，时机到了就让你随便了。蒋宁象征性地抵抗后就坐上了桌。
晚上熄灯过后，才停了打牌，大家开始摸黑洗脚。只有叶沓明一个人打了热水，这时候的热水奇货可居，大家纷纷打破市场价，用各种东西和叶沓明换热水。一屋子金融系的学子，开始实践市场经济。
上了床大家开始卧谈，说着各自家乡的风景与特产，到后半夜才渐渐静下来。
第二天一早就有人上来叫门，大家昨晚睡得迟，很多人都没醒。就算醒了，他们情愿赖在床上也不愿爬下来开门。蒋宁第一次睡在金陵这个城市，兴奋得一夜没睡好，一直半睡眠状态到了天亮。听见有人敲门，又没有人去开，只好从上铺往下爬。脚踩在下铺的时候，床就像骨骼松软的老人般发出“吱呀吱呀”的呻吟声。
叶沓明看到一条腿从天而降，懒洋洋地说：“A室靠大门最近，关你鸟事，让他们去开好了。”
蒋宁已经下了床，话当然往好处说，只道：“能者多劳嘛！”
卢佳不知道什么时候醒的，头粘着枕头说：“那以后我们小寝室的卫生就交给能者了！”
蒋宁没理他，跑去开门。门口的人显然等急了，蒋宁陡然开了门，那人忙改头换面挤出一副笑脸，只是转换不及被蒋宁看到了之前的愤慨。
那人自我介绍道：“我是三班的临负郭为中，你们宿舍派个人跟我去领军训的用品。”蒋宁不知道这人惜字如金，把临时负责人简称为“临负”，自然不知道“临负”是什么头衔，心里隐隐有一种感觉，面前的这位是个大官。于是蒋宁毕恭毕敬地问道：“什么时候？”
那个自称郭为中的人说：“就是这个时候。”说完伸出食指往下点点空气，仿佛“这个时候”已经被他踩在脚下。
蒋宁为难道：“可他们都还在床上没起来呢！”
郭为中把头伸进门来，探听虚实，果然没有动静，转而笑着对蒋宁说：“那就要麻烦你了。”看蒋宁有些不太愿意，忙神秘地加了一句，“会有好处的。”
“会有好处的。”这句话在蒋宁心中激起阵阵涟漪，仿佛女人穿的泳衣，用布遮住诱惑的地方，但诱惑还能凸显出来让人浮想联翩。蒋宁经受不住诱惑，只答应了一个字：“好！”
郭为中道：“你先回去穿衣服，我在下面等你。”
蒋宁回到B室，叶沓明躺在床上问：“什么事情？”
蒋宁怕这种好处被别人抢了去，像快要交班的公车司机过站一般，应付般低声快速地说了一句：“搬军训用品你不去吧！”
没想叶沓明却听得很清楚，看样子他是积蓄了耳朵的神经功能准备听是什么好消息，听说要搬东西忙表示手酸臂疼，心有余而力不足。蒋宁转头看卢佳，卢佳经不住他看，半眯的眼终于睁开，摇手道：“不要看我，我手臂受过伤。”朱强倒还在睡，一动不动，好像要学生物学里的拟态。
蒋宁洗脸刷牙，吃点蒋母放在行李箱的饼干，匆匆跑下楼。楼下已经等了六七个人，看样子是其他宿舍的。郭为中在人群里喊：“就等你了！”
一群人也不多说话，跟在郭为中后面走。走着走着郭为中回过头来，用手挠挠后脑勺一脸茫然道：“怎么找不到了？”众人恨不得大骂他一顿，但众人脸上都残留着敬畏之情，蒋宁想肯定大家都听了郭为中的那句神秘的话。
郭为中终于把大家带到领东西的地方。领东西的人排成长队，把过道塞得满满。蒋宁他们只好站在外面等，等了半天不见前面有动静。郭为中怕引起民变，赶忙上前探个究竟。原来是有一批人领了衣服回去发现与单子上的数目不对，在和发衣服的老师理论。老师好像只有站在讲台上才是理论的强者，下了讲台不是学生的对手，只有招架的份儿。好一会儿，事情才解决，像开了闸，人流终于开始流动。
蒋宁他们又等了好半天。他们对这些衣服有了相见恨晚的感觉，不过这种“相见恨晚”只有一个“恨”字最重要，可以理解为“怀恨在心”。等真和衣服见了面，各人的恨又加深一层，把对那胖老师的恨一并施舍给衣服。
同来的一个同学边搬边暗暗地骂：“重得跟一头猪似的，真是物以类聚。”
可惜那老师仿佛屋子里的灯泡一般能打破一切黑暗势力，于是那同学的暗骂很快被绳之以法。
那老师拍着桌子吼：“你这个同学怎么说话的！”
郭为中吓得松开刚搬起衣服的手，暗怪同来的同学鲁莽，搬完了再骂也不迟。现在那老师不知道放不放行，如果不放行就倒霉了，告到教务处，自己的“临负”也当不成了。
那同学倒很机警，理直气壮道：“怎么说话？用事实说话。你看看这大包小包的一个一个，又重，不是物以类聚吗？”
那胖老师一时语塞，找不到话反驳，心想我又不是物，犯不着跟这些包争风吃醋。于是自己找台阶下说：“我就说这个，这些类聚物虽然重，但是你们就不能克服这些小小的困难吗？‘为人民服务’难道就是一句口号吗！”
郭为中连忙代替“手下”说“是”，边说边点头。蒋宁从他身上仿佛看到了晚清官员站在洋人面前的姿态，此刻郭为中浓缩了一个时代的没落。
领东西一波三折总算是没有出大差错。那胖老师明知道自己吃了亏，却没有办法深究这个“亏”的嘴脸，没有办法借“亏”发挥，只好把苦水往肚里吞，看着蒋宁他们扬长而去。蒋宁捧着几十个脸盆，一路上小心走路。刚才发飙的男生还没有从兴奋的劲儿里出来，把自己说到飘飘然，好像他马上就要得道，直说跟他混没有错，那气势就像古人语“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他作为西风凋了胖老师的气势，只是这时候没有高楼给他登，小有遗憾。
郭为中先把大家带到女生楼下面，打了电话叫女生下来拿东西。这时候蒋宁发觉大家的表情有点不对，好像换衣服一下换了他们的表情，看样子他们是准备找一件最漂亮的“表情”穿在脸上。有的还拨弄头发调节发型，好像他们不是来送东西的，而是来相亲的。
过了一会儿，几个女生从楼上下来，穿得很随便，有的还穿着拖鞋。管理站的大门仿佛成了女生和女人的分水岭，在里面都是女生，她们很少打扮，出了那道门她们才会为悦己者容。大家互相介绍，这介绍基本都是点对点的，一个男生和一个女生通报一下姓名、籍贯，而郭为中仗着权势点对面地介绍，不管质量好坏大小通吃，同来的男生个个愤慨异常。蒋宁见到陌生女生都会有些害羞，站着后面，也不上前打招呼。蒋宁这时候注意到一个女生，她穿着褪色的牛仔裤，宽松可爱的棉布上衣，扎着马尾辫，笑起来两个酒窝格外醒目。正在他看得发呆时，那女生走到他面前，他的心扑通扑通地乱跳，跳得他忘记想任何问题。
那女生说：“拿二十三个脸盆！”
蒋宁好像没有听见，看着对方发愣。
那女生咯咯地笑，又说：“你是不是看出我鬼附身了？”
蒋宁才回过神来，暗怪自己失态，敷衍说：“我看你长得像我以前的一个朋友！”
那女生笑问：“女朋友？”
蒋宁忙解释道：“不，不，是男朋友。”
蒋宁这时候慌了神，丝毫不去酝酿自己要说的话，因为刚才“像谁”的话是硬拉出来的，所以心里没有考虑别人顺着这话说的心思。人家说“女朋友”，他觉得不对就说了一个相反的，说完觉得更不对，忙改口道：“不，不，是一个女性朋友。”
这时候那女生的笑像高速上的私车，前笑和后笑一个接一个，眼看就要撞在一起。蒋宁也勉强跟着笑，只是这“笑”很不痛快。他恨不得置身于事外来安排自己的笑。
那女生自我介绍道：“我叫叶雯，很高兴认识你。”说完她把手伸过来让蒋宁握手。别人均用艳羡的眼光看着蒋宁。蒋宁忙伸手去握，速度之快令人叹为观止，仿佛对方的手会长了翅膀飞走似的。
“我叫蒋宁，很高兴认识你。”蒋宁这时怪中国的语言太烦，外国人只要说：“Me too！”中国人却喜欢复制别人的话。
郭为中盯着两只握起的手，看那两只手好像是韩朝离散的亲人团聚一般久久不肯分离。郭为中看不过去，上前拍拍蒋宁的肩膀，说：“老弟，要不我们大家再等你一会儿。”
两人一听这话，脸上都有一抹微红，连忙松开手。
郭为中一拉蒋宁，对大家说：“走，到男生楼去。”
蒋宁只好转身跟着他，刚要走，衣角又被一拉。蒋宁以为叶雯想挽留他，没想她笑着说：“脸盆还没有给呢！”
蒋宁一拍脑袋，脑袋被拍得太重变成了猪头。只听他说：“瞧我这猪脑。”他忙把脸盆拿给叶雯，说声“再见”后，去追那一排愤愤然的背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