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家大院叮叮当当的凿石声,
是他记忆中最悦耳的旋律。
姜氏扁食铺子氤氲腾腾的水汽里,
有最让他垂涎欲滴的味道。
自家书屋数不胜数的书架上,
密密麻麻的文字,
是他对这个世界最初的感知。
古雨巷子——
这被他深埋心底近二十年的名字,
是故土、是童年、
是回不去的梦。-
故事奶茶店门厅不足十平方米,打扫得干干净净。门口三层木制花架上摆放着满满的、绿油油的含羞草。冒大志紧挨花架坐在门槛上,一脸怒气、死死盯着屋内的刘极,手里揪着一枝叶柄。那株含羞草在冒大志手中垂头丧气地耷拉着小叶片,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
姜小枣看一眼冒大志,对保宝轻声道:“天凉了,把小草挪进屋吧。果茶我来做。”言罢,一转身掠过刘极,迈着轻盈的步伐进了吧台后,纤细的双手接过保宝递来的玻璃茶壶。一股兰香在刘极鼻头萦绕,清新又熟悉——不久前,为了用这香讨前女友欢心,他可破费了不少银子呢。
冒大志忙松开手里的含羞草。
自打认出姜小枣以来,刘极的目光便从未从她身上挪开过。
“限量的铃兰香水?嗯,是正版的味道。”他伏在吧台前,身体前倾,想离姜小枣近些、再近些,“价格不菲。我给前女友买过,她高兴得简直要上天去。”
小枣取下玻璃茶壶壶盖,步至案板前,右手执刀,左手取来备好的水果,三两下便切出一排形态各异的花样来。
刘极见小枣不应,撇嘴环顾四下,接着道:“我瞧着这小店也不大,这香水的价格能抵得上你一个月的流水吧?果然,女孩子这种生物都一样,为了美,可以不惜成本。”
玻璃茶壶洁净剔透,两颗青柠,一片甜橙,饰以被切出樱花之形的黄瓜片,外加几粒蓝莓。小枣丢一个自制的花草茶包进去,任由其慢慢释放,改变着壶中液体的密度,看小小的蓝莓缓缓浮起、又缓缓下沉。
刘极看一眼玻璃壶,目光挪回小枣脸上。
“这……有啥乐趣啊?”
小枣依然望着壶内,轻声道:“泡果茶的乐趣,在于体验时光的沉淀。”
冰雪美人终于开了口,刘极得意,一挥手,盯着玻璃壶不屑地说:“No!No!No!泡果茶的乐趣应该是:你坐在那儿,瞧着茶包一点点让壶里液体变色,看着原本浮在水面的水果一个个下沉,然后你不由得发出一声感慨:啊!我真够闲的!”
姜小枣头也不抬:“俗。”
保宝把花架搬至屋内窗户边,回到吧台后给小枣打下手:“啰哩啰嗦、满嘴利益的人,怎能懂得生活中这些朴实的乐趣。”
刘极当保宝不存在一般:“泡果茶有什么乐趣?不如……”目光转向姜小枣,“我泡你吧。”
话音刚落,刘极便被身后一股突如其来的巨大冲力撞倒在地。
冒大志像只发疯的蛤蟆,张开四肢压在刘极身上。
保宝打开吧台角落的黑胶唱片机,跟着轻柔的旋律晃动身体。姜小枣小心翼翼擦拭着清洗好的玻璃杯盘。对于地板上扭打在一起滚来滚去的两团人影,两人视而不见。
屋外日头渐高,人来人往却并不显拥挤。
“丫头啊,新鲜的百香果我给你送来啦!”牛老七的声音从店外传来,话音刚落,大□子便冲进屋内。狗子摇着尾巴,本想奔吧台后的姜小枣而去,忽看到地板上的冒大志,一个急刹车没站稳,狠狠砸向扭打一团的两人。
大□子灵巧一翻身,直勾勾盯着冒大志。冒大志一摸身边毛茸茸的庞然大物,看清了大□子。
一人,一狗,同时弹地而起。冒大志连掉落地上的鞋子都来不及捡,便仓皇逃窜。大□子一路吠叫,紧追不舍。
牛老七呆呆站在门口,低头看看躺在地上一脸鼻血的男人,抬头望望吧台后平静干活的姜小枣和保宝,又扭头瞧瞧朝巷子南口狂奔的一人一狗。
“牛爷爷,果子您尽可放在店里,我自己去取就好。”小枣微笑着迎上来,双手接过他手中装满了百香果的篮子,放在置物架上。
牛老七晃晃胳膊,拒绝了小枣欲来搀扶的双手:“不用!又不是老得走不动路了。这是……谁啊?”他指指地上气喘吁吁的刘极。
刘极勉强坐起,抹一把鼻血,十分心疼自己这张帅气的脸。
保宝撇嘴。他只心疼那来自秀场的衬衫和普通人一个月工资也买不来的羊毛衫。
牛老七眯起眼睛,瞧着地上小辈,越看越觉得眼熟。
那双深邃的、和刘老爷子年轻时一模一样的大眼睛——他绝不会认错。
恍然大悟后,牛老七又生气又心疼,浑身颤抖走上前去,连连戳着刘极的脑袋,道:“你个没良心的东西!亲爷爷过世,都不知道回来送他最后一程……老刘惨啊!惨啊!白疼你这个小白眼儿狼了……”
当刘极一手揉着脑袋、一手接过姜小枣递来的冰袋,他仍对今早发生的一切一头雾水。牛老七难以平复内心的激动,坐在刘极对面,细细打量。这孩子,虽长得又瘦又高,风一吹就要折断的模样,但举止灵巧,眉眼间的调皮捣蛋也一点没变——像极了他那至今仍杳无音信的父亲。
打量刘极时,牛老七心里止不住地难受,暗自感叹,巷子里这一辈四个娃娃,为何命途皆如此多舛……
“刚才那厮是谁?怎么像跟我有八辈子深仇大恨似的?”刘极莫名其妙。
“冒大志。”小枣轻描淡写道。
刘极拼了命在脑海中搜寻着这个似曾相识的名字。
古雨巷子,一直是他压抑在心底的回忆。
二十世纪末,母亲带他移民至加拿大,告诉他父亲是坏人、爷爷是坏人、古雨巷子的人都是坏人。小刘极的回忆被刻意篡改着,童年里的一点一滴亦渐渐模糊。对父亲的印象始终是一片空白,但对巷子里曾经青梅竹马的玩伴,刘极却小心翼翼保存起来,任凭母亲怎样改编情节,刘极都认准了这是他曾有过的最清净、纯洁的记忆,无可撼动。
他记得姜小枣,记得她最爱的风筝上有姜爷爷亲手画的燕子,有自己爷爷亲笔写的“枣”字。他记得,自己曾和小枣并肩躺在护城河畔的草地上,手拉手,看蔚蓝的天空,数棉花糖似的白云,一朵、一朵、又一朵。他记得,小枣说,她最羡慕鸟儿,能飞得好高好高,飞到好远好远的地方。她也想知道,飞在天上是怎样的感觉。他记得,自己曾拍着胸脯承诺,长大后,一定会带着她一起,和鸟儿一样在天空自由翱翔。
他记得牛石头,记得他偷偷跑来自己身边哭鼻子,抱怨牛爷爷怎样逼他学石雕。他记得,自己曾和牛石头一起称霸古雨巷,一左一右护在小枣身旁,打跑了觊觎小枣的邻镇臭小子们。他记得,牛石头为了抢走小枣亲手捏的小糖人,把自己打得鼻青脸肿,他也毫不留情地让石头脸上挂了彩,当两人撕扯着滚入古雨溪,刘极忽地想起自己是旱鸭子。牛石头停住拳头,一手死死搂在刘极胸前,一手拼了命打水,连拖带拽将刘极救上岸。第二天,两人又好得如亲兄弟一般,仿佛什么也不曾发生过。他记得,石头有一个秘密,只有他刘极知道。石头曾告诉他,自己喜欢的,不是爷爷的工具箱,而是奶奶的梳妆台,和梳妆台上那些瓶瓶罐罐的脂粉。
牛家大院叮叮当当的凿石声,是他记忆中最悦耳的旋律。姜氏扁食铺子氤氲腾腾的水汽里,有最让他垂涎欲滴的味道。自家书屋数不胜数的书架上,密密麻麻的文字,是他对这个世界最初的感知。
古雨巷子——这被他深埋心底近二十年的名字,是故土、是童年、是回不去的梦。
可“冒大志”三个字,并未在他的记忆中留上清晰一笔。
拼凑起回忆的边边角角,刘极终于拉扯出一条线索,模糊,却真实。
“是不是那个……偷糖酥饼的小孩儿?”
小枣细细清洗牛老七带来的百香果,不语。
“你可还记得小枣?”牛老七问。
刘极看向吧台后那安安静静做事的姑娘。晨光透过玻璃,为她打上一层柔和的光芒,举手投足的光影里,刻画着刘极回忆中最完美的轮廓。
“当然。”
“那……石头呢?”牛老七小心翼翼,脸色微妙。
“对呀,石头呢?怎么没瞧见他?”刘极惦记着童年时最好的兄弟,四下张望。
“他……你们……没碰到过?”牛老七的心思,一辈子全花在了这古雨巷子,从来都认为,这世上只有两部分:古雨镇,和古雨镇外的世界。同在古雨镇外,刘极或许能知道石头些许音信。
刘极奇怪:“他也去了加拿大?”
“啥大?”
“啊?”
一老一少,大眼瞪小眼。
炉子上“咕嘟咕嘟”煮着奶茶。小枣码好了切得整整齐齐的姜丝和枣片,问:“牛爷爷,还是老规矩?”
牛老七回过神儿来,应道:“老规矩。姜枣七三分。”
“你呢?”小枣转向刘极。
刘极望着小枣,一脸迷茫。
小枣微微一笑。
“我们老板娘的意思是,你这份奶茶,姜和枣的比例要多少?”保宝不屑。
“啊……”刘极似懂非懂,又不想在小枣面前显得什么都不懂,便道,“我也七三分。”
“得了吧,你可受不了。”保宝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幸灾乐祸,切出七分姜三分枣来,欲丢进奶茶中,等着看刘极出丑。
小枣伸出手挡住保宝,笑着冲他摇头。她清楚记得,刘极幼时嗜甜忌辣。便取走六分姜,将枣添作九,又淋上三勺自己亲手酿制的蜜枣露。
保宝噘嘴,脸上尽是不满。
刘极盯着小枣,看得出了神儿。
“刘娃儿,你这次回来,是为了书屋吧。”牛老七暂且收起对石头的惦念,转了话头。
刘老爷子生前最后一个月,病情急剧恶化。病痛之中,他挣扎着用最后的意识立下遗嘱,将其和晴耕雨读书屋的房契一并交由牛老七,委托他把刘家的遗产亲手交到刘极手中。
牛老七守着刘老爷子的信任,苦苦等了足足一年,终于等回了刘极。牛老七如释重负——四大家族的事业,终于有一份能有后人继承了。
“对了,书屋。”刘极突然忆起自己此行的目的。一大早闹剧不断,差点让他误了正事。他下意识地整理了衣衫,换上一副正经又严肃的面孔来,“牛老先生,我这次来,是为出售书屋。”
小枣手中木勺掉落在地,牛老七举起的茶杯悬在半空。
刘极丝毫没有注意,继续道:“当然,在出售前,我会在这儿住上几天,对书屋及古雨巷子进行一次全面评估,确保估值准确性。”
“你要卖掉书屋?”牛老七怀疑起自己的耳朵。
“放心,以我的能力,一定会卖一个很好的价钱。书屋内若有什么有价值的宝贝,我会带回加拿大,联系朋友进行拍卖——中国的古董在海外相当吃香。”
牛老七抓起手边木筐。筐中原本盛放着晾干的柠檬片,刚被保宝收了去。
“一会儿您带我去瞧瞧书屋,咱们顺便把遗嘱相关的手续走一遍。我带了律师过来,下午就可以办。”
牛老七脑海中浮现出刘老爷子生前最后一幕:
病榻之上,他面黄肌瘦,只剩一把骨头。接连七天无法进食,靠挂吊瓶维持着最后一口气,刘老爷子此刻已毫无人形。牛老七伏在病床前,掩面,泣不成声。
“老牛,我死了,书屋不能死……我的霖嘉……若回来了……他得有个家啊……”
“刘极……我的好孙子……书屋……靠你了……”
刘老爷子缓缓抬起颤抖的右手,抚着牛老七脸颊,意识已模糊,将牛七误认作刘极。
老刘生前热切期盼的亲孙子,老刘以为能接管书屋的好孙子,如今却只一心盘算着卖掉书屋。
“当然了,为了答谢您这一年来对书屋的看管,我绝不会亏着您。我会补偿您足够的管理费,价格您尽管提。”刘极滔滔不绝。
牛老七怒火中烧,抬手将木筐狠狠摔在刘极胸前。起身上前,揪着刘极的衣领便要动手。
小枣见状,忙冲到两人面前,拖住牛老七。
“牛爷爷不能再动怒了!您的身体会吃不消的!再说,都不是小孩子了……”
小枣一语惊醒牛老七。半年多前,他亲手打跑了亲孙子牛石头,如今,还要再打跑刚刚归来的刘家小辈吗?
“神经病啊!你们古雨巷子就这么对待客人?把我当什么了?沙袋?谁来都要打几拳?”刘极克制了一个早上的愤懑终于爆发。他狠狠甩开牛老七,大步流星走出故事奶茶店。
“等你们冷静下来,我再来谈正事!”丢下这最后一句,他恨恨离去。
牛老七浑身颤抖,一阵头晕目眩。姜小枣和保宝忙一左一右扶他坐下。牛老七抓着小枣胳膊,却厌恶地甩开保宝的手。保宝看向小枣,无奈耸肩,退回到吧台后。
“到底是怎么了……这世道,到底是怎么了……”
牛家犟老七,守了一辈子的古雨巷子,将老祖宗的技艺视作生命。眼瞧着蓬勃了千年的古巷在自己这一辈手中渐渐没落——或手艺失传、或断了血脉,如今竟还出了个要卖掉祖宗基业的家贼——牛老七痛心疾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