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正午,
牛老七一手举着凿子、一手扛着锤子,
咒骂着追在牛石头屁股后,
像极了历史重演牛太公追少年牛七一幕。
只是这次,
牛老七将即将而立的亲孙子彻底轰出了古雨镇。
半年来,
镇上再没人见过牛石头的身影。
牛七,牛太公第七子,一出生便被冠以单名“七”字。太公不打算让小儿子继承家业,又因本想得一女却连生七个胖小子,连正式名字也懒得取,牛家老幺便被叫了一辈子“牛七”。
牛七自幼顽皮爱捣蛋。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初,穿开裆裤的小牛七,常带着挂鼻涕龙的姜潮儿、刘梓羲、王德昌,在巷子里舞刀弄枪,从南口横冲直撞到北口、又从北口吆五喝六到南口,扰得全巷鸡飞狗跳,不得安生。居民跑去牛家石雕馆告状,牛太公抛开手头活计,却来不及放下手中凿子,便奔出门去。于是,攥着凿子追在儿子屁股后破口大骂的牛太公,和抓着大刀撒丫子疯跑躲老子的小牛七,成了古雨巷老居民共同记忆中最为经典的画面。
牛七少时倔强又好学,对自己没被选中接家传手艺一事颇为不服,常在牛太公教大哥凿石雕时,想方设法躲一旁偷学,又偷了锉刀磨头,跑到护城河对岸的小山洞里,捡一堆石头“乒乒乓乓”瞎凿一气。对小儿子偷偷学艺一事,牛太公心知肚明,却始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常“一不留神儿”晃悠到小儿子凿石头的山洞,再“一不留神儿”丢下几块适合练手的石材。
每每在洞口发现纹理出众的石块,牛七都以为是老天助己,直到一日他亲眼看到父亲把麻石放在洞口。可他始终不明白,为何父亲不能让他和大哥一起光明正大学手艺,对此始终耿耿于怀。牛太公去世前,把老牛家石雕馆和一整套从唐末石匠牛传下来的石刻工具传给老大,希望他踏踏实实待在古雨巷子,把这门手艺继续传给牛氏子孙后代。可这牛家大儿子终究禁不住诱惑,高价把祖传工具卖了,卷着钱、带着媳妇儿,奔天涯海角而去。
牛七恨大哥软弱,恨其余五个哥哥不作为,一怒之下接过石雕馆,苦苦寻了一年,也没求得老祖宗的凿子到底被卖往何处。颠沛流离之后,牛七跪在牛氏祖坟前,发誓早晚有一天要把老祖宗的东西寻回来。
这已是半个多世纪前的事。
半世纪风雨过去,小牛七已熬成“牛老七”,可老牛家祖传凿子至今仍无下落。
岁月弄人,时光荒唐。
二十年前,牛老七正欲让独子接传祖传手艺和石雕馆,不料一场车祸夺去儿子儿媳性命。同行姜老先生之子及其妻亦丧命。留下年幼的牛氏后人牛石头和姜氏后人姜小枣,被古雨巷子养大成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伤痛,让牛老七落下了下半辈子的病根。
新世纪初,从美国传来“剪云服饰”创始人王德昌病逝的消息。牛老七一整天不吃不喝,只呆坐在石雕馆门前,望着王氏裁缝铺曾经所在的门面,不住叹息。
姜老先生去世时,牛老七一连好几天蹲在姜氏扁食铺子门口,抚摸着门槛石,自言自语。人们都说姜老一走,带走了牛老七半条命。只有姜小枣打心底里明白,两位爷爷感情有多深。
一年前,晴耕雨读书屋主人刘老爷子因病去世,刘氏后人无一人来送。下葬当天,姜小枣和牛石头一左一右掺着牛老七。不久之前还健步如飞的牛家犟老七,一夜之间老态龙钟。他跪倒在刘老爷子墓前,抚着墓碑,只一句:“你们仨在下头,可凑得齐一桌麻将?”便泣不成声。
几年来,古雨镇旅游业发展得愈发红红火火,与四大家族的没落形成鲜明对比,令镇上人们唏嘘不已。
至于老牛家石雕馆——半年多前,迫于生计,石雕馆被搬至后院,门面改为水果店,迎合着镇上居民和来往游客,方能糊一家之口。
水果店开张当天,牛老七和亲孙子牛石头闹了个人仰马翻,成了新世纪以来古雨镇继“无名林之火”后又一惊天新闻。那日正午,牛老七一手举着凿子、一手扛着锤子,咒骂着追在牛石头屁股后,像极了历史重演牛太公追少年牛七一幕。只是这次,牛老七将即将而立的亲孙子彻底轰出古雨镇。半年来,镇上再没人见过牛石头的身影。
此事发生时,姜小枣和牛石头新婚刚满整月。牛老七亲手撮合了这桩婚事,因此深责对不住姜家丫头,亦愧对姜老先生和姜氏祖先。
“古雨镇四大家族,如今只剩姜家还有后人在这儿。只可惜啊,是个不被允许接祖传手艺的女娃,被新婚丈夫抛弃,靠着一个摘了老祖宗门匾的铺子过活。”巷子里流传的这些话,居民们耳熟能详。
至于络绎不绝的游客——古雨巷子的过客们,被铺天盖地的古镇宣传吸引至此,麻木赞叹着千篇一律的繁华假面,购买“古镇”特色的纪念品,品尝“古镇”皆有的“地道”小吃。归家后,皆因曾来古雨镇一游而得意扬扬,社交平台上打卡的游客照是他们炫耀的资本,用一副对古雨镇了如指掌的姿态,夸夸其谈,却无人提起过石匠牛的石刻、庖人姜的扁食、裁缝王的襦裙、书生刘的墨迹。
月色凉白,洗得古雨巷冷冷清清。
可这夜半寂静时,冷清的只是巷子,绝非人心。
夜风挟着从护城河求来的凉意,拂过古雨石。石上油漆如鲜血一般,刺鼻气味仍未散去。
水果店后院,一扇窗口溢出光亮。牛老七捧着白天托姜小枣从晴耕雨读书屋里找来的石刻古籍,一页页细细翻看。
“咋就没有呢……”他嘟哝。夜风撩弄着牛老七唇上的胡须,扫得他鼻子痒痒,“阿……阿嚏!”
黑暗角落中传来牛李氏半梦半醒的声音:“冻着了?明儿让小枣再给你煮点儿姜枣奶茶。”
“瞎操心。我这身子骨还够硬朗。就算真冻着,我也没脸天天麻烦丫头。”
“你麻烦小枣还少吗……”
牛老七叹口气,推一把老花镜,凑近了去瞧书上的字:“姜丫头这么好……我却养了个畜生,让丫头嫁给他——我对不起老姜。”
“哪有这么说自己亲孙子的!”牛李氏悄悄抹起眼泪,“不知道石头这会儿在哪儿流浪、饿没饿肚子……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石头,就让你这糟老头子给轰走了……我的亲孙子啊……”
“唠唠叨叨没完没了!”牛老七朝背后一挥手,“耽误正事儿!”说罢,捧着书走出屋去。
后院被月光浸透,东南角孤零零站着一座石马。这石马高至牛老七胸前,从马蹄钉的纹路到如顺风扬起的鬃毛,每一个栩栩如生的细节都是牛老七费尽心思一钉一凿而出。
父母双亡后,小石头自此郁郁寡欢。石头年幼,虽不懂“死亡”二字的沉重,却清楚自己已成为没了爸妈的孩子。牛老七心疼,为了唤回孙子失去的童真笑脸,半个月日夜不停地赶工,终于打磨出这让全镇孩子羡慕的礼物。
石马赶在石头八岁生日前完成。当晚牛老七来院子里查看,不料垫在石马左前蹄下的木料不翼而飞。当他去扶马颈,石马轰然砸下,正中牛老七右脚大脚趾。受惯了伤痛的牛老七并不在意,一心只想等天亮后看到孙子惊喜的表情,连夜忍痛为石马补蹄,却再不考虑自己这受伤的脚趾,终究为不久之后这脚趾彻底坏死不得不被切除的结果埋下了根。
牛老七用一根脚趾换回孙子笑声的故事,却也在古雨巷传为佳话。
二十年过去,无情风雨在岁月轮回中穿梭而过,褪去了石马的光辉。当小石头长成大石头,曾经那满院回响着“爷爷快抱我上马”的稚嫩童声的时光便一去不复返了。
夜风又起,牛老七扯扯搭在肩上的外套,裹紧了伛偻的双肩。他仰头盯着遥远的月亮,狠狠咽下一口泪水。再低头时,竟恍惚看到小石头在院子里撒欢儿野跑的身影。
石头自小便喜欢用奶奶的脂粉将自己化成戏曲里武将的模样,常骑着一把破高粱扫把,像小将军似的,叱咤古雨巷。每每看到如自己儿时一般调皮的孙子,牛老七喜不自禁,却又常把着孙子肉乎乎的小手,细细打量,琢磨着如此细嫩的皮肤,今后怎经得起磨头凿子的折磨。牛老七和当年牛太公一样,将老祖宗手艺的传承视作头等大事。石头乃牛家唯一的香火,便无关长幼,是牛氏石雕手艺唯一的接班人。牛老七一身技艺,除这牛家独苗外便再无他人可传。于是,石头刚满十二岁,牛老七便开始想方设法吸引孙子走到石雕手艺人这条道路上来,怎奈石头始终提不起兴趣,这可愁坏了牛老七。
“我老牛家世世代代阳刚气十足,怎么到了这一辈却……石头啊石头,莫怪爷爷狠心。留你在老祖宗的土地上,丢人呐丢人!”
一滴泪沿着牛老七眼角密布的纹路散开来。
大□子不知何时已伏在牛老七脚下。老七蹲下身,抚摸着这只陪伴老牛家已有五个春秋的大狼狗。
五年前的隆冬,大□子还是小狗崽,被隔壁逵墨镇上一帮淘气孩子丢进了护城河中。牛老七和牛石头爷孙俩碰巧路过,当即训斥走正要朝河中扔石头的孩子们。牛石头脱掉大棉衣,纵身跳入河中,救起这哆哆嗦嗦的奶狗。牛老七将奶狗塞进棉袄里,抱在胸前。爷孙俩一路小跑赶回家中。姜小枣接到牛石头讨要羊奶粉的请求,急急忙忙将奶粉送来老牛家。一帮人围着这大难不死的小活物,眼巴巴盼着它快快吃下温水冲好的羊奶粉。可这奶狗连闻也不愿闻,只是伏在牛石头膝头,不停哆嗦。牛老七和牛李氏满面愁容,姜小枣也没了主意。倒是牛石头脑子好使,突然想起早上奶奶煮的一锅大□子粥,还剩下一些,便让奶奶热一碗熬得稀烂的大□子粥来,端给小奶狗。狗子小心翼翼凑上脑袋,嗅一嗅,伸出舌头舔舔鼻头,直起两只前腿来,恨不能把脑瓜子整个伸进碗里去。不一会儿的工夫,大□子粥便见了底。牛老七和老伴儿四目相对,放声大笑:“这小畜生,放着好东西不吃,偏是这不值钱的大□子粥最对胃口。看来是条好养活的命!”
“爷爷,就叫它大□子吧。”石头抱着如获重生的小狗崽,目光中掩饰不住的喜爱,让一旁的姜小枣动了心。或许,正是那一刻,姜小枣第一次对牛石头有了和过去十几年里截然不同的感觉,也第一次将牛石头和巷子里其他青梅竹马的男孩子区分开来。
牛老七捕捉到了姜家丫头看向孙子的目光,一阵窃喜,第二天便悄悄跑去姜老先生墓前,对着墓碑连声叹道:“老姜啊,你我曾探讨过的姻缘,要成!四大家族联姻,终于有戏了!”
可如今,牛老七悔不当初。
“石头啊石头,你长大了。”老七轻抚大□子的脑袋,望向石马,暗淡的眼神中映着迷惑和无奈,“长大了,就嫌弃起爷爷给你凿的马来,也不喜欢陪你长大的小枣了。你怎么能不喜欢小枣呢……你怎么会……不喜欢她呢……”
失了祖宗招牌、又丢了丈夫——在外人眼中,姜小枣却如没事人一般,安静守在古雨巷北口,继续着自己清清淡淡的日子。
这,是刘极今天打听到的消息。
重归旧地,却连遭殴打——刘极不禁开始怀疑,古雨巷子是否真如自己记忆中那般美好。又或者,母亲多年来对这片土地的诋毁,都是真的?
在镇宾馆值夜班的秦阿妈轻轻敲门,送来他要的矿泉水。镇上水硬,刘极嫌洗澡不舒服,便打电话至前台,要求秦阿妈为他买两箱当地最好的矿泉水。
住惯了五星级酒店的刘极,在古雨镇唯一的宾馆里碰了一鼻子灰——秦阿妈听清刘极要求,劈头盖脸便是一顿骂:“大老爷们儿,没长脚啊?想要什么不会自己去买?”
真是个不友好的地方。
“大妈,我给您五百块小费。”
“叫谁大妈呢?叫秦阿妈!”
有区别吗?
“好的,秦阿妈。麻烦您好吗?水买回来,我就付您五百块跑腿费——现金。”
谁会跟钱过不去呢?
十分钟后,秦阿妈扛着两箱矿泉水,“吭哧吭哧”爬了五层楼,敲开刘极房门。
“哟!您怎么不坐电梯啊?”看着眼前这皮肤黝黑、膀大腰圆的当地阿妈,刘极很是吃惊。
“咱们这儿啊,过了午夜12点,电梯就断电了。嘿嘿,省钱嘛!”电话里的秦阿妈听起来丝毫不客气,见了面后,讲起话来竟有些直爽和可爱。
“您倒是跟我说一声,我可以自己下楼去拿。”
“你可拉倒吧!小时候就是个瘦猴子,现在蹿这么大个子,也没添多少肉。你去扛?可别把你腰杆子压折咯……”
为什么这里每个人都一副跟自己很熟的模样?
刘极拿出五张崭新的一百元人民币,递给秦阿妈。
“行,刘娃儿有出息。”秦阿妈毫不客气地接过钱去,“出国二十年,赚大钱了。”
送走秦阿妈,刘极在脑海中搜索一番,丝毫找不到跟这位阿妈有关的童年记忆。也罢,并非这里每个人都重要到能在他刘极的回忆中占有一席之地。
站在窗前,向下望去,三十米开外的地方便是古雨巷子北口,故事奶茶店后院内一片漆黑。
姜小枣和牛石头?
牛石头和姜小枣?
脑海里翻来覆去的两个名字,伴着汹涌而至的童年回忆和白天在镇上听得的流言蜚语,扰得刘极心神不定。
桌面笔记本电脑传来清脆的信息提示音。
半年来,这是每个午夜最让刘极心动的声音。
半年前,这家名为“茶染”的中文读物网站排行榜上,一篇文章一鸣惊人,作者笔名“后窗摄影师”,文笔独特、描写隐晦而大胆,用毫不张扬的笔触,道尽了内心最隐秘的渴求。一文圈粉无数,“后窗摄影师”开始连更,逐渐将文章发展成一部至今仍未完结的小说。这位作者笔耕不辍,每个凌晨准时更新,却从不像其他大触作者们一样和粉丝互动。
于是,留言区里,读者们开始猜疑:“后窗摄影师”是男是女?年龄几何?是个人作者还是团队合作?为何从来只更文不说话?
凭着神秘的身份和诱人的故事,“后窗摄影师”为“茶染”吸引了大量站外用户。网站浏览量总在每个午夜到达峰值。每天夜里,无数粉丝死死守着电脑,盼望着读到新的故事情节,亦渴望从“摄影师”的文字里找到些许满足欲望的慰藉。
刘极亦如是。
今晚,“摄影师”如约更新。刘极如受到召唤一般,忙落座于电脑前,扒着电脑屏幕,认认真真把最新一万字的故事看了两遍。
真美。
很快,评论区便挤满了赞美的言论。
刘极闭上眼,靠在椅背上,脑海中逐渐浮现一个身影,朦胧如水中之花。他想象着“摄影师”描述的场景——月色温柔,镜中的她孤独又高傲。
“后窗摄影师”一定是位姑娘——一位如女主角般孤独又高傲的姑娘。
刘极这么想着,习惯性地滑动鼠标,来到打赏区。
粉丝排行榜上,刘极靠着七位数的赏金名列榜首。他乐于在自己喜欢的事物上挥金如土,更是为自己在短短半年时间里便亲手捧出“茶染”排行第一的吸金作者而扬扬自得。
打赏完毕,合上电脑,思绪被屋内简陋的设施拽回到现实中来,极不情愿。
天亮后,得和律师一起再去会会那位牛老先生。但愿经过一夜冷静,双方第二次见面不再有暴力。
一壶壶烧好矿泉水,简单冲洗之后,刘极擦着湿漉漉的头发,被双脚牵着又回到窗前。
故事奶茶店依然沉睡。
巷子北口只有一盏路灯,昏黄黯淡。
南口大□子突然一声吠叫。刘极看到奶茶店院墙旁的树丛一阵晃动,一个黑黢黢的影子晃过,迅速消失在墙根的黑暗中。
刘极揉揉眼——或许,只是一只流窜的黄鼠狼。
冒大志若得知死对头当自己是黄鼠狼,指不定又要生出怎样的仇恨来。可眼下,相比被人发现这见不得光亮的偷窥之事,被误认作黄鼠狼或许更是他的幸。
此刻,冒大志刚从奶茶店溜回来,正隔着门缝扫视空荡荡的巷子。远处漆黑一片,传来牛老七唤大□子的声音。他长出一口气,闭门落锁,转身顺手拉下门边的绳子——光秃秃挂在毛坯屋顶的电灯泡,在闪烁中略做挣扎,这才犹犹豫豫放出光亮来。
冒家杂食店店面不大,一排油腻腻的玻璃柜,一台漆皮剥落、斑驳不堪的老木桌,外加木桌上老态龙钟一台钟——别无他物。
冒大志瞄一眼钟面——凌晨一点。
此时上床,尚可眯上四个钟头。一到五点,又要爬起,摸黑越过护城河,去隔壁镇上找屠夫秦黑子收新鲜的牛羊下水。满载而归后,开灶烧火,取大骨调卤汤、配大料腌下水。待到日头高高升起、巷子人声鼎沸时,冒大志方可回屋睡一回笼觉,一觉至红日西斜,这才舍得从被窝里抽出身来,瞧一眼熬足了八小时的卤汤,将腌好的下水下锅煮上一个钟头,而后取下店门后的木闩,伴着日落开张迎客。
如此作息,从冒大志的奶奶起便延续下来。古雨镇的人们也早已习惯了这家只在傍晚开张的杂食店,馋着冒家独特的配方,每日傍晚必在店门口排起队来,等着听到紧闭的木门后那抽开门闩的声音。
长队从冒家杂食店一直排到巷子南口的老牛家石雕馆门口——这是冒大志奶奶在世时的盛况。自奶奶去世后,便少有此景了。倒不是因为冒大志没有照着奶奶的配方卤制下水,只因他时常犯懒骨头,不像从前那般勤快:或误了收牛羊下水的时辰,或一觉贪睡到天黑、惹得吃闭门羹的客人们骂声不断。
没了奶奶,只要能糊一己之口就够了——冒大志便倦怠下来。
“她到底在干些什么……”惦记着暗室和那暗室里的人,他揉揉困乏的双眼朝里屋走去。
绕过空荡荡的玻璃柜,掀开油渍斑驳的门帘,杂食店后屋便显现出来。方方正正十来平方米的空间里,像样的家具不过一张双人床。其余则是一个又一个装满了衣物的麻袋,被冒大志已经逝去的二十多年时光填得鼓鼓囊囊。
奶奶在世时,这是她的睡房。幼时,冒大志每晚缩在奶奶怀中安然入睡。十二岁后,便卷着铺盖睡在前厅地板上,傍晚店铺开张前,又把铺盖卷起收回睡房的角落中。这一卷,就是十五年。
他曾梦想有一间真正属于自己的卧室,和一张自己的床。但从不曾想过,梦想变作现实之际,却是和奶奶生死离别之时。
如今,冒大志孤身一人守着杂食店,守着后屋和这床铺。心情好时勤快一些,凌晨准时收下水、傍晚准时开店;可但凡逢着一星半点儿的烦心事儿,他便耍起性子,将客人们晾在门外。人们都说,冒大志不过是仗着奶奶留下来的卤汁秘方,才这般任性。
自牛石头从古雨镇落荒而逃,冒大志心情始终愉悦,便也乐得日日勤快。他的愉悦写在脸上,待人也与以往不同。
幼时,冒大志偷听牛、刘、姜三位老人谈话,得知算命先生曾有姻缘一卦,算得巷子里必出一对青梅竹马的新人。冒大志躲在暗处偷听,清清楚楚看到牛老七不住地给姜老先生使眼色。冒大志知道,牛老七喜欢姜家丫头,一心希望能将其收为孙媳。牛石头与姜小枣成婚、又离婚,冒大志的希望跟着便死灰复燃。
他欣喜:原来,命中注定的姻缘,竟是他冒大志的。若奶奶和姜爷爷还在,该有多好,不久之后,就能亲眼看到他和小枣成婚了吧。
姜老先生在世时,冒大志是扁食铺子吃白食的“常客”。于他而言,姜爷爷是这世上仅次于奶奶的最好的人。记忆中已数不清有多少次,在父母寄来的生活费所剩无几时,姜爷爷和姜小枣祖孙俩,一人端着一盘新鲜热乎的扁食,如救星般出现在冒大志面前。他心中,早已将姜老先生看作亲爷爷。
至于巷子南口那位牛爷爷——冒大志幼时偷糖酥饼,曾被他逮个正着,自此,老牛家便成了冒大志的噩梦。他担心牛老七将自己偷饼一事说出,更害怕传入姜小枣耳中。每每逢着牛老七,冒大志便想方设法绕路,若真打了照面,只是低头不敢言,两腿打着战灰溜溜靠边走。
说来荒唐。自打糖酥饼一事后,冒大志每次小偷小摸,都被牛老七收入眼底。牛老七顾着小辈面子,虽不曾多说什么,却打心眼儿里不喜欢冒大志,总叮嘱牛石头不要和他玩在一起。
牛石头渐渐疏远了冒大志,总和牛家来往的姜小枣自然也冷淡了冒大志——冒大志对牛老七的惧,便化作了恨。
冒大志从小记恨老牛家、记恨老刘家、记恨古雨巷子所有瞧不起他冒大志的人,却只记下了姜老先生和姜小枣的好。如今,当全世界都对被自己男人抛弃的姜小枣指指点点,冒大志却依然心心念念:她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
这世上最好的姑娘,半年来从未好眠。
第一个攀上奶茶店院墙的夜晚,他望着神色落寞的姜小枣,心疼至极。当昏黄灯光中,她一袭睡裙忽地滑落,冒大志只觉一股热血直冲头顶,双腿便软成一摊烂泥。他再也看不到小枣落下的泪,自此,满眼只有她柔光中一丝不挂的身体。
第二夜,一番心理斗争后,欲望战胜理智,冒大志再次爬上奶茶店墙头。当姜小枣手里拿着牛皮纸信封走进镜子后的暗室,他努力克制住想要跳下院墙追进去的冲动,苦苦等待,可膨胀的下半身却早已急不可耐。
“混账玩意儿,你不能乘人之危……”他死死抓住裤裆。不远处传来大□子吠叫,惊得他摔下墙来。
“谁?”牛老七在巷子南口冲着北口的奶茶店厉声喝道。
冒大志忙不迭藏进树影中,顶着一张被痛苦扭曲的脸,沿着墙根绕过巷子,灰溜溜地溜回家中。
当冒大志渐渐了解了姜小枣的闺中踪迹,也不得不将牛老七半夜遛狗的行踪摸得清清楚楚。而故事奶茶店后屋的暗室,既成了他每晚欲望的终结点,也是搔得他心头直痒痒的谜——半年来,冒大志日夜揣测,仍百思不得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