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锐的哭声刺破了疗养院宁静的空气,钻进了二楼等候结果的众人的耳朵里。
大家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刚醒来不久的文雯又大哭了起来,大喊:“妈”。
这时,闫东进来了。
“好啦,别叫了!我的判断对了!你妈没事!”闫东一进门,就以迫不及待地说,犹如他们一家的救命恩人。
文老头很是兴奋,推开身旁的女儿,站起来对着闫东说:“我就知道您这一定行!”
接着他又拉起了女儿:“好啦!好啦!你妈没事了,我们都安全了,还不赶快起来谢过东哥!”文雯甩开了文老头的手,往走廊跑去。
“没大没小的家伙,东哥别见怪。”文老头说。
“算了!天无绝人之路啊!”闫东说,“文老头,辛苦啦!”
“不!不!应该的!应该的!”
房间里的所有人都觉得,唯唯诺诺的文老头,就像一头哈巴狗。
很快,温庆峰和叶志勋回来了,温庆峰表情一如既往的淡定,而叶志勋则带着一种胜利者的姿态。文妻母女俩相互搀扶着,紧随其后。
大家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你们都知道,我们的资源有限。”闫东停顿了一下,把目光投向了林芯母子,“所以接下来,就轮到你们贡献了。”
大家都望向林芯。“为什么是我们?”罗杰不满地问道。
“因为他们负责测试,”闫东指了指文老头,“接下来就到你们贡献了。”
“那怎么不是你们呢?”
“我们?我们做的还不够多吗?你瞎了?”
“你……”
“我们也认为该到你们贡献了!你看我们都已经帮你们做了测试,铺好路啦!”文老头不希望罗杰跟闫东辩论,他害怕祸水会波及到自己,连忙堵住了罗杰的话头,“再说,你对这个团队贡献最少,就应该你去!”
“好了,我们知道了,我跟小罗一起去就是了。”林芯知道,他们孤儿寡母,压根无力反抗,只能屈服。
闫东冷笑道:“你们识趣就好,你们马上去准备……”
“不!你们误解东哥的意思了。”温庆峰摇了摇头,说,“他的意思是——你们其中一个去。”
“凭什么?!”林芯质问道。
闫东对温庆峰的插话有些始料不及,转身以责备的眼神盯着他。温庆峰丝毫不怯,“东哥跟我说过,如果把你们都放出去,你们很有可能就跑掉了。”
闫东赞许地点了点头,说:“是!刚说漏了,你们只能去一个!”
“这不公平!”罗杰大喊。
闫东生气了,上前用力掐住了罗杰的脖子,吼道:“没什么不公平的!要么你们就听话,要么我就把你们扔到对面的房间晒太阳!”
“松手!松手!我去!我去!”林芯连忙上前拉开闫东的手。
闫东丝毫没有放开手的意思,还加了一点力,有意给罗杰一点教训,罗杰顿时感觉大脑缺氧,痛苦地握住闫东的手,感觉自己快不行了。闫东笑了笑,一把将罗杰和林芯都推开。罗杰摔在地上,强烈地咳嗽了起来。
过了好一阵,罗杰才喘得过气来,说:“不能让我妈去!”
“那意思是你去?也对,你这个废柴也应该有所贡献。”闫东有些不屑。
“不行!这次去要开车吧?小罗他不会开!”林芯说完,示意罗杰不要再说话,事实上,罗杰是有驾照的。南特疗养院地处郊区,附近只有一家便利店,要找到更多补给,就要开上十多分钟的车,去到比较具规模的超市。然而现在外面的世界如何,大家都一无所知,林芯也深知,面对这样巨大的未知世界,以前很少接触外部世界的罗杰很有可能会崩溃。
“看来,你真的只会混吃等死。”闫东对着罗杰笑了起来,他看了一下手表,看向林芯说,“那就你去!给点时间你们,下午1点出发,救护车就在地下车库,庆峰会带你去,我们列好的物资清单等下也会给你。”
没什么需要准备的了。
林芯和罗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叶志勋守在了门口,那是闫东指派的,以防母子俩逃走。
罗杰抱住林芯,哭得像个小孩。他感受到了与文雯一样与母亲分别的悲痛,但不同的是,他们有一晚的时间相处,可他们母子,可能只剩下那短短的三个多小时。
过了好一会儿,罗杰才缓过来,跟林芯说:“妈!你不能死!”
“不会的,你看文太太不是没事嘛,这儿离超市很近的,就当平时拿东西,很快就能回来了。”林芯抱住罗杰的头,拼命压住自己内心的悲伤,但眼泪还是流了下来。
虽然大变故只发生了几天,但幸存者都只能生活在与外界完全隔绝的地方,外界的变化,他们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一定很糟糕。
事实上,林芯自己都不信口中说出的安慰话,她很清楚,这一去,很可能就是死别。
剩下的时间,林芯和罗杰聊起了往昔,罗杰也主动跟林芯讲起她不知道的事。
罗杰出生在南特岛一个小康家庭,是家中的独子。
父亲罗升是一家企业的中层管理人员,母亲林芯则在全国知名的南特第一医院里面做人力资源工作。
罗升和林芯是不小心怀上孩子的,因为正处在事业拼搏期,罗升本来是不想要这个孩子的,可是拗不过林芯的坚持,最终还是匆匆办了婚礼,生下小孩。
孩子出生后,罗升抢着要给小孩起名。因为那时罗升的上司名字有个“杰”字,他想着可以用这个来拍一下马屁,所以给孩子起名罗杰。然而,这个随性而起的名字,仿佛预示着罗杰以后的人生注定“平庸”。
罗杰升读小学那年,罗升出轨自己很年轻的女下属。林芯不希望儿子在破碎的家庭长大,所以选择了容忍。可越是容忍,小三的行为越是过分,她甚至趁着林芯不在,登堂入室。
有一次,三年级的罗杰放学回到家,听到父母的房间有声响。小罗杰好奇地走向房间,开出一条缝……
罗杰被纠缠在一起的父亲和小三吓到了。他跑回了房间,拼命哭泣。稍晚,他拨通了林芯的电话。在电话另一端的林芯根本听不明白罗杰语无伦次说什么,很是担心地给罗升打电话,但跟小三出去的罗升却说他在外有个重要应酬,没留意到孩子有啥异常,而且今晚都不回家。于是林芯着急地请了假,连夜赶回南特。见到罗杰后,林芯弄清楚了整件事情。她因此跟罗升大吵了一架,也铁了心跟罗升离婚。没有过多的争吵,夫妻俩分开了,罗杰自然跟林芯生活。罗升也很快搬走了,跟小三住在了一起。
然而,父亲与小三在床上的画面,已经烙在了罗杰的脑海中,并且反复不定地在他梦中重播,对罗杰来说,那不是一场美妙的“梦”,而是给心灵造成巨大阴影的“噩梦”。他经常会在睡梦中惊醒、哭泣,每次林芯都要安抚许久,才能让他重新入睡。罗杰也越来越沉默寡言,胆小怕事,成为大家眼中极度内向的孩子。林芯带他去看过许多医生,但都收效甚微,她因此十分痛恨罗升,决心此生不再与之见面。
罗杰升读中学,到了青春期,他都会捂住眼睛,跑开甚至哭起来。男生们起初以为罗杰假正经,后来发现他是真的抗拒,所以开始传罗杰等等,久而久之。
而母亲的爱,也是罗杰内向性格发展的“助燃剂”。性格温婉的林芯与罗杰相依为命,她给儿子倾注的爱实在是太多了,后来甚至变成了溺爱,对他是千依百顺。林芯各方面的条件都很好,离婚后不乏追求者,可她害怕罗杰再受伤害,将所有追求者都拒之于千里之外,离婚后就再也没有跟别的男人交往。
罗杰依赖母亲,习惯于被母亲的温柔所保护,害怕受伤害,他也越来越不愿交朋友。不过还好有林芯的爱包围,使得罗杰不至于自闭和抑郁,父亲给他心理造成的阴影,也随着时间推移也逐渐变淡,在别人眼中,罗杰是个“正常人”,只是太过内向而已。
平庸的罗杰,学习成绩也相当普通,高考勉强踩到了本科线,所有的“第一志愿”都与他无关,最终被“服从分配”到南特师范学院的新闻专业,那是在学校排名倒数后几名的专业。可这样一个专业,给罗杰带来了相当大的困扰——因为从事新闻事业,沟通能力是最重要的基础。
但专业上面遇到的困难还是后话,进入大学,罗杰首先要面对的,就是宿舍集体生活的困扰。罗杰的有个室友叫冼先,每次他们一聚拢,罗杰就躲开,加上他本身不合群,大家经常讥笑他,因为他身体肥胖,大家还给他起了个花名——“肥罗”。
室友们还经常寻罗杰开心。有一次,冼先趁罗杰去洗澡,打印了一张照片,放到了他床上,盖上被子。罗杰回来翻开被单,马上惊叫了起来,接着甚至哭了,室友看到他的窘态,都哈哈大笑了起来。这样的恶作剧时有发生。
而一次更过分的事,直接导致了罗杰出走。一晚,罗杰正在熟睡,被嘈杂声吵醒,他睡眼朦胧地看向对面床铺,原来是冼先和他的女友。因为那天刚好是周末,其他两位室友都不在,不知道是故意为之还是冼先不知道罗杰在宿舍,他大胆地把女友带来宿舍。罗杰终于忍不住爆发,跳下了床,对着在床上的冼先和他女友大喊:“够了!你们这对狗男女!”这句话,积聚了十多年的怨愤,气势十足,仿佛穿越了时空,由在门缝中看到父亲与其他女人缠绵的小罗杰喊出。
冼先被罗杰吓到了,但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罗杰已经跑出了宿舍,但这次,他没有哭了。罗杰内心中最阴暗的那部分,仿佛随着他喊出的那句话而被驱散了。
罗杰没敢给林芯电话。因为那几天林芯正在外地出差,罗杰怕母亲接到电话又赶回来,所以没。因为他后来得知,他看到父亲和小三在床上的那天,林芯正与领导参加一个重要的饭局,在场的都是有头有脸的官员、商人,这次出差过后,本来林芯是可以升职的,可她不顾领导的劝阻,请假赶回来看罗杰,让领导觉得很没面子,这也直接断送了她晋升的后路。
可夜已深,罗杰还能去哪儿呢?他拨通了父亲罗升的电话……
原来,罗升与林芯离婚后,与儿子偶有见面,但基本都是一起去游乐园玩,看看电影院之类的。林芯非常不愿意让罗杰与父亲见面,但她无法剥夺罗升探望的权利,她提出了一些条件,比如不跟罗升有任何沟通,只与他父母联系;罗升的后妻不能出现在儿子面前等等。每次约好见面,林芯都会一大早把罗杰送到罗升父母家,晚上再回去接他。这么多年来,林芯都坚守着与罗升不复相见的誓言。后来罗升的父母因为交通意外过身,林芯到灵堂上香,也没有正眼瞧过罗升一眼。
就再罗杰读高中的时候,已经是公司副总裁的罗升在一次权力斗争中败下阵来,失业了。本来以他的资历,跳到别的公司任高管也不难,可因为在那次斗争中孤注一掷,得罪了一些权势人物,所以同行业没有任何公司敢收留他。后来他尝试创业,但无一成功,还亏了几百多万,老婆看到势头不对,转走了他大部分积蓄,抛弃了他。
事业与家庭接连遭遇滑铁卢的罗升开始反思自己的人生,他认识到自己对不住前妻和儿子,想做补偿。这时罗杰刚进入大学,不与林芯同住,无所事事的罗升,有机会频繁地与儿子见面。罗杰也更多地了解到父亲,父子关系逐渐好了起来。当然,这一切,林芯都是不知情的。
也许是因为罗杰渐渐从心里原谅了父亲,所以才有了那晚的呐喊,进而消除了他心中长期存在的阴霾。也是从那天起,罗杰几乎不再住宿舍,而是瞒着林芯住进了父亲家,只有周末跟假期,才和林芯住一起。
除了上课、考试以外,罗杰几乎都是宅在罗升家的,为了弥补过错,罗升是投儿子所好,让自己变成与儿子一样的“宅男”,不是跟他一起看动漫,就是和他一同打游戏,父子俩进入了“蜜月期”。
这段父子关系,一直维持到罗升在南特疗养院去世才戛然而止……
门突然被推开,把罗杰母子从回忆中扯了出来。
原来不知不觉间,已经下午1点了。
进来的是温庆峰和叶志勋,闫东没有跟他们一起。
“走吧!”温庆峰冷冷地说完,对着罗杰补了一句,“胖子,你留在这儿!”
“不!我要跟我妈一起下去!”罗杰像许多第一天被送上幼儿园的小孩,发起了脾气,硬要父母把他接走。
“闫东说,不能耽误!”
“凭什么?!”
“闫东说,怕你们在车库又拉扯一番,我也没办法,你有意见?”
“不!”林芯不想让罗杰再争论,因为这对他没啥好处,“阿杰,听话!妈答应你,很快就回来哈。”
“妈……”罗杰紧紧抱住了林芯,眼泪不住地往下掉。
温庆峰皱着眉头,看了旁边的叶志勋一眼。叶志勋也有些不耐烦,走过去使劲拉开罗杰,但罗杰力大,叶志勋一时半会拉不开他。
“快放手!”叶志勋大声说道。
林芯知道,再下去叶志勋很可能会动手打罗杰,她不愿儿子受伤,所以主动地推开了罗杰。
“听妈说,妈很欣慰你主动跟我讲了那么多我不知道的秘密,看来你长大了。”林芯捧着罗杰的脸,仔细地上下看了个遍,像是一台古老的相机,想把他的脸容镌刻到自己的脑海中,“好好照顾自己!”
林芯推开罗杰,头也不回地跟温庆峰出去了。
罗杰大喊着“妈”,想追出去,却被叶志勋抱住。罗杰挣扎了一番,终于放弃,他倒在了地上,放声恸哭,犹如死别。
林芯和温庆峰从负一层的通道,来到了疗养院的车库。
温庆峰告诉林芯,防毒面具在车内,让她自己戴好。接着,温庆峰把“采购清单”给到了林芯。
林芯浏览了一遍,发现除了食物、柴油、饮用水、防毒面具等必要物资外,清单最后竟还列出了一家老字号的手工馅饼,那是在超市买不到的。而那家店铺,离疗养院有起码40公里,以往开车都得大半个小时,何况现在外面不知是何情况。她看了一眼温庆峰,指着“手工馅饼”的名字,一脸不解。
温庆峰知道她要问什么,于是向林芯强调,那是闫东最爱吃的东西,让她一定要拿回来,虽然他已经跟闫东说过,那样做并不实际,但闫东很坚持,他也执拗不过。
这就意味着,即使顺利,林芯也要很晚才回得来,而在外面的时间越长,她活着的概率就越低。
可林芯没得选,只能收好清单,上车戴好面具,点火挂挡,开往被死亡笼罩的未知世界。
看着逐渐远去的车子,温庆峰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了起来,他要马上回去找罗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