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雨势渐缓，风也开始变小了。
天渐渐黑了下来，店里掌起了灯。
着急赶路的人们已经离开了，剩下的客人们三三两两坐着，边吃边聊，打发无聊的时光。
赵榛还在和柳无双聊着青阳的趣闻轶事。
阿昌忙着地给客人们端茶上菜，时不时恨恨地看上赵榛一眼。
门口竹帘哗啦一响，闪进一个人影。
那人在门边脱下滴着水的蓑衣，交给了迎上来的阿昌：“让你们掌柜出来，我有事情问他。”
来人正是青阳县尉林正峰。
那天，他打发胡屠户去青岩山教训李昱。可是，等了一天，也没见胡屠户回话。今天，他早早地下差，去了胡屠户家，却发现胡屠户并不在家中。问周围的邻居，说胡屠户昨晚并没有回家。
他莫名地觉得有点儿焦躁，于是赶去了乌石山。不料萧玉蓉家也是空空荡荡的，一个人也没有。
难道出什么意外了？这些该死的山贼，错手杀了萧玉蓉？又或者见色起意，把她顺手劫走了？
想到自己心爱的女人有可能已经在山贼丑陋的身子下婉转呻吟，他觉得几欲疯狂。不不不，这不可能发生。胡屠户没有那么大的胆子。
该死的山贼，我就不该相信他们！
作为掌管一县安全的长官，他当然知道，青岩山北的那个有间客栈，是山贼们的联络点。于是，他飞身上马，想直接去贼窝里问个究竟，却不料路上又遇到暴雨。雨水不但没有使他冷静下来，反而让他心头怒火燃烧得更旺了。
阿昌正满肚子没好气呢，见他问得如此无礼，正要反唇相讥，抬头撞上他森冷的目光，顿时打了个寒颤，把话吞了下去，乖乖地道：“客官请稍等，我这就去找掌柜的。”
林正峰倚在柜台边，右手食中二指有节奏地轻敲桌面，一边观察店内环境。
掌柜很快就出来了。他笑眯眯地问林正峰：“不知这位客官找小人何事？”
林正峰也不废话，直截了当地道：“找你们二当家。让他明天早上来见我。”
掌柜一愣：“客官说笑了。小店没有什么二当家。只有我这个大当家的。”
林正峰冷笑一声：“别装了。我没有耐心跟你们兜什么圈子。要不要我跟你说说马莲河的事情？”
听到“马莲河”三个字，掌柜不由得一呆，眼前这人不是在诈他。但是他还是下意识地分辩道：“我不懂客官在说什么。”
林正峰目光一凝，逼向掌柜：“你懂不懂，跟我没有关系。明天早上，我要在这儿见到你们二当家，不管你用什么办法。”
掌柜低头：“小人这就去想办法。”眼中凶光一闪而逝。
掌柜的小表情哪里逃得过林正峰的眼光？但他却毫不在意。这是他的地盘，这些牛鬼蛇神们，翻不起什么大浪。
瞥了一眼掌柜离去的身影，林正峰找了张桌子坐了下来，边喝茶边观察店里的各色人等。这也算他的职业习惯了。
忽然，他注意到对面角落的一个人，身形有些熟悉，似乎在哪儿见过。
他皱着眉头想了想，缓缓站了起来，朝那人走过去。
赵峥和柳无双相谈正欢。
赵峥正说着他在渔人洲与李昱相遇的事情：“那是一个很不错的塾师，看得出来，孩子们都很喜欢他。边城野村的，能得到这样博学多才的老师的悉心教导，也是这帮孩子的福气，没准儿若干年后能出几个有用之才呢。”
柳无双随口问道：“此人既如此多才，为何不到县学教书？我在府城听人说，州府有意取消村学，让村里的孩子们都到县学读书。据说是为了提高乡试的成绩。”
赵峥皱了皱眉：“地方官员的土政策罢了，登不得大雅之堂。不过我相信以李兄的才华，就算到县学教书也是富富有余的。我和夫子还打算邀请他去洛京教书呢，可惜他不愿意。人各有志，不能勉强。不过我还是相信会在洛京见到他的。”
柳无双怔了一下：“他姓李？”
赵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是啊。怎么了?”
柳无双追问道：“他叫什么？”芳心微微有些莫名的紧张。
赵榛道：“李昱。”
李昱！这个名字就像一道闪电，一下子劈开了她坚强的外表，柳无双顿觉喉咙一紧，几乎失声。所幸她这些年大风大浪的经历了不少，勉强控制住情绪，用微微有些颤抖的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这才开口问道：“哪个昱？”其声沙哑，跟刚才清脆动人的声音相比，恍若两人。
赵榛吓了一跳：“姑娘你不舒服？要不要紧？”
柳无双摇摇头：“我没事。能告诉我是哪个昱吗？”眼中微露乞求之色。
赵榛哪受得了柳无双这样的表情，抱歉地道：“我没有问他是哪个昱。姑娘是在找一个叫李昱的人？”
失望让柳无双的身体一下子软了下来，心情激荡之下，她的情绪也出现了些许失控：“他是我很好的朋友，我已经找了他好长时间了。”
赵榛本就是聪明之人，如何听不出柳无双话中“朋友”二字的真实含义？他心仪的女人却在思念别的男人，这让他情何以堪？
气氛突然冷了下来。
莫夫子依然淡淡微笑，不掺和这些儿女恩怨之事。
程中坚依然护卫在赵榛身后，仿佛什么也没有听见一般。
阿昌远远望着，心头暗爽。
林正峰缓步走过他们桌边，在侧后方的一张桌子边坐下。
那张桌子上坐着一位身材瘦削的灰衣汉子，见林正峰坐下，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林正峰鹰一般的眼神盯住了他：“我似乎见过你。”
灰衣汉子诧异地看了看他：“是吗？”语气冷漠。
林正峰并不在乎灰衣汉子的语气：“你应该不是本地人，不，不是本州人。我肯定在什么地方见过你。”
灰衣汉子冷冷开口：“第一，我不认识你，第二，我是哪儿人跟你没有关系，第三，你打扰我吃饭了，第四，这张桌子不欢迎你，所以，请你离开。”
林正峰对他的话置若罔闻，继续说道：“我曾官任巡检，能让我留下印象的，多半是武林中人。你食中二指老茧颇重，应该擅长暗器。唔，让我想一想，江湖上的暗器高手，我又有幸见到过的……”
灰衣汉子打断了他：“朋友，是非皆因多开口，生死总是强出头。我是什么人，跟你没有关系吧？何必纠缠不休？”
林正峰没有搭理他，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嗯，想起来了，五年前，睢州府，钱家灭门案……”
灰衣汉子手中的筷子突然飞出，直取林正峰咽喉。
林正峰早有防备，身子微侧，竹筷擦着脖子飞了过去，身后不远处传来一声惨叫，不知道是哪个倒霉蛋中招了。
林正峰哼了一声，一掌拍在桌边，灰衣汉子也是一掌拍出，“咔嚓”一声，一张实木饭桌在两人的合击下，瞬间碎成了无数的木块，两人随即斗在了一起。
柳无双很快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正要接着说些什么来缓和气氛，却突然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巨响。一年多来闯荡江湖的阅历使她瞬间做出反应，扭头转身，同时右手搭上了腰间，那儿，是当年殿下赠给她的青鸾软剑。
她纤手一握，暗劲一吐，青鸾剑“啪”地一声离腰而出，顺势上撩，准确地击中了从侧方飞向赵榛的一个黑色物体。
她娇叱一声，长剑一抖，洒出一片剑网，罩向了侧桌那个朝赵榛发暗器的黑衣人。
程中坚反应很快。他原本在赵榛身后，见赵榛前方和左侧都起了冲突，马上跨步上前，正欲挡在赵榛身前，却突然觉得腰间一凉，一股麻痹感从腰眼从开始迅速向全身蔓延。
他大吃一惊，抬眼望去，原本身后那张桌子边，一个相貌平平的黑衣男子正狞笑着从他腰间拔出一把匕首，那匕首通体乌黑，刃尖正往下滴着血，也是乌黑色的。
他心中一凉，同时怒火上冲，强提真气，一掌劈出，正中黑衣男子胸口。黑衣男子没料到他反应如此之快，惨叫一声，喷出一口鲜血，向后跌出，压碎了身后的桌子。只见他胸口向内塌陷，估计是不活了。
那男子匕首上的毒极为剧烈，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已经蔓延到了程中坚的胸口。程中坚惨笑一声，口中溢出黑血，软软地倒在了地上，呼吸断绝。可怜他也是位武林中的高手，就这么莫名其妙地死在了一个边城小店当中。
这下兔起鹘落，变故陡生，赵榛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看到程中坚突然倒在自己身前，不由得呆住了。
莫水寒脸上漫不经心的笑容早已不见，原本浑浊的眼神陡然精光四射。他一扯赵榛，将他护在了自己身后。
刚才的变故太突然了。这两个人明显冲着赵榛而来，眼下程中坚已死，这个小店里还不知有多少潜伏的杀手，他们不能留在这里，虽然店外的情况一样不清楚，但总比在这儿束手待毙强。只要躲到天亮就安全了，大秦治下，还没有哪个人敢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刺一个皇子。
主意一定，他伸掌拍碎了窗棂，一提赵榛，低喝一声：“走!”，带着他穿窗而出。
赵榛身不由己地跟着莫水寒越窗而出，回头看时，摇曳的烛光下，柳无双犹在与黑衣人激斗。
窗内，灯火摇摇，人影幢幢。
窗外，夜色沉沉，雨声潺潺。
他从来不知道夏天的雨水竟会如此的冰冷，冷得冻住了他的心田。
这一别，也许就此陌路，也许就是天涯啊。
感受到了他的迟疑，莫水寒沉声道：“殿下，大事为重！”
赵榛咬了咬牙，甩了甩头，脚下发力，越过莫水寒，投入到了无边的夜色当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