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玄听晴儿说着,不由得一直看着她的脸,晴儿觉得有些不自在。
“姑娘,可否问一句,你的母亲叫什么名字?”
晴儿觉得莫名其妙,听到对方问起自己的母亲,便多了几分戒备。
“我的母亲,早就去世了。”
阮玄却是一脸悲伤,长叹了一声。
第二日,百鬼花谷狂风大作,群芳飞舞,这里一年四季都开着花,颜色鲜艳。大片大片的花,血红色的曼珠沙华,暗红色的夜玫瑰,绯红的杜鹃花,绛朱色的郁金香……深浅不一的红,重叠的花塚。
只有一处长着一棵樱花树,年岁有些大了,洛璃妃和洛鸢亲手种下,洛鸢从花都带回来的幼苗,洛璃妃植的土。洛鸢死后,洛璃妃就抱着琵琶在樱花树下弹曲。
关于这棵树的故事,洛珏很认真地说过:“惜儿,我记得母亲总是在傍晚的时候坐在那棵树下,也不要侍女跟着,只有我陪着她,她总是轻轻摸着我的头,悠悠一笑看看我,又望着天空,百鬼花谷的天空总是弥漫着香气的。
有一天母亲对我说,珏儿,娘不能再陪你了,你已经十五岁,可以继承百鬼花谷了。我问她要去哪里,母亲说,我要去寻他,他在等我,今天是你十五岁生日,娘亲再为你弹一曲。”
说到这里的时候,洛珏的眼里泛着泪光,黑色的瞳孔竟然飘过一丝幽蓝,他好像又回到几十年前的那个黄昏,洛璃妃温柔地看着他,抱着琵琶。
洛璃妃说:“珏儿,这棵树要一直留着。”
在她忧伤的曲调中,樱花瓣上好像涌出了细细的泪珠,从经络里渗出来,慢慢地变成血的颜色。好像眼睛里的忧伤足以燃烧这方圆几百里的花儿。
风一吹,百鬼花谷的上空飘起了樱花雨,她的琵琶声戛然而止,空气中的气息又恢复到当初的平静,万花的香气堆积在空气里。
“回头,看到那些樱花,它们突然就像列兵一样,慢慢地,一列一列的,倒塌下来。”
琵琶声永远地消失在花谷里,洛璃妃躺在樱花树下,层层叠叠的樱花盖住她,像一个塚包裹着她的身体。血蓝的眼睛,终于还是闭上了,一开始,就服下了毒药。嘴角的血还在渗出来,染红了琵琶弦,染红了樱花瓣,染红了胜雪的白衣,可是洛璃妃,终归是温柔地笑着死的。
洛惜曾问他:“爷爷,洛璃妃说的‘他’是谁?”唯一跟洛璃妃有关系的人,就只有洛鸢了吧。可是,洛鸢是被洛璃妃亲手杀死的。
“是我的父亲,洛鸢。”
今天,百鬼花谷又起了风,樱花飘着飘着都累了,整座花谷,只有那小丘上立着一棵樱花树,长在花谷最偏远的树林中。洞Xue掩映在斑竹林的尽头,便是洛杨独自生活了十九年的地方。
洛风很少来,有固定的两名暗影照顾他,百鬼花谷,再没有其他人知道他的存在,直到洛惜那天出现。
山洞口很小。里面却是好几倍大,并不潮湿,石壁上都是精心雕刻的樱花,还有洛涟的丹青,一幅接着一幅,整个洞内布置得很有韵味,很幽静,很冷清。
这个洞Xue本是洛杨拿来葬洛涟的,当年他从阮剑山庄的东崖上把她的棺椁带了出来,存放在千年冰封的雪崖上。
很长很长一段日子里,他拖着虚弱的身体,在这石Xue里雕刻、布置。每一朵樱花都是他亲手雕上去的,大大小小的樱花,支离破碎的樱花,妖娆冷清的樱花,每一朵都是一个故事。
雕了不知多少年,双手总是血迹斑斑,凿子和刻刀也不知坏了多少把。
三年的日复一日,满墙的樱花终于完成,可是洛杨竟忘了自己的初衷,他都忘了雪崖上的洛涟,他就一个人在这洞Xue里睡着,没有再出来,他忽然觉得,这个墓一开始就是为自己建的。
“爹爹。”
洛杨正在午睡,不过他随时都可以睡,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终日都是沉睡的。但他睡得很浅,听见洛惜喊他。
“惜儿来了,快过来陪爹爹坐会儿。”
洛惜没有走过去:“爹爹,惜儿给您带了一个人。”
洛杨抬起头,没有开口说话,大脑被空气充斥膨胀,忘了呼吸,胸中突然涌起万般情绪,却不知是什么情绪,只呆呆地望着阮玄,洛杨忘了该怎么动作,好像有什么东西把他深深地钉在了原地。
可是,眼泪却汹涌地流出来,蓝色的瞳像泡在云雾里,看不清来人的模样。
洛惜转身对着晴儿:“你在洞口守着,看他们有什么吩咐,现在不要打扰他们。”
“是,谷主。”
阮玄一时间忘了身上的伤痛,站在门口却不敢进去,眼前的人居然一点都没变,还是十九年前的模样,而自己已经抵不住岁月的考验,尽管他比自己的年龄也几乎年轻十岁。
四十五岁的洛杨竟然还是二十七八岁的模样,倒像是洛风的哥哥那般年轻,洛杨和洛风长得极为相似,但气质却是洛惜的那般:温柔、冷清、孤寂、不苟言笑,“病弱西子胜三分”,同样是倾国倾城的模样。
深吸一口气,阮玄进了洞内。看着满屋子的丹青,两人相顾无言,沉默许久——
十九年了,十九年不见,竟没有话可以说……
“洛玄?阮玄?我又该如何唤你?”先开口的是洛杨。
这个人,他恨了这么多年。如今这人就在眼前,自己的身体却动弹不得。
“杨儿,十九年前,你用樱乾剑指着我,叫我阮玄。如今,你再唤我一声‘阮玄’,还是要赶我走吗?”阮玄已经没有力气说多余的话了。
洛杨心一疼,苦笑一声。
“玄哥哥!”这个称呼,在心里沉寂了十九年。
世人都说百鬼花谷与阮剑山庄有血海深仇,又说洛杨和阮玄更是不共戴天。可是,到底真相是什么呢?大约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玄哥哥,言儿可好?”那个孩子啊,洛杨都没来得及好好看看他。
“言儿已经二十五了,只是他不肯认我。”想到简言,阮玄还是忍不住心痛,可是,久别重逢,洛杨为何要问我和另一个女人生的孩子?说到底,还是恨我吧。
“遇到你这般心狠的爹爹,怎个不恨?”洛杨的手指摩挲着石桌上的纹路,呆呆地望了好久,不太敢与阮玄对视。
洛杨微笑,心柔软起来,问他:“玄哥哥,言儿长得可是像你?”
“像我,我只是愧疚,这么些年,他都没见过他的母亲,惜筠也许已经不在人世了吧。”不知道洛杨为什么要问这个,他也只有老实回答了。
洛杨突然转身,不再看他,突然冷冷的声音传来:
“当年秦惜筠为你生的是个女儿,正是刚才送你进来的那女子。”阮玄一怔,理不出头绪。洛杨没有看他,只是自言自语般。
“算来言儿,与晴儿正好差一天。”淡淡地说着,好像在回忆。
剩下阮玄呆在原地。
“杨儿,简言究竟是谁的孩子?”阮玄脑子里飞过闪过的念头,他自己都不敢相信。
莫非——?
“当然是你的孩子,他的模样你会不知?他长得像你。”洛杨看着阮玄的脸,目光轻轻地略过他的眉、眼、鼻翼、嘴唇,好像怎么也看不够。
“玄哥哥,你还记得有天晚上你喝得烂醉么,就在你与秦惜筠成婚的前一晚。”
那一晚,阮玄不敢想象自己做过什么,看着眼前的一切,他飞快地逃离。
他以为那个人是惜筠,可是醒来,他什么都记不住,房里确实空无一人。
在那之后第二日,百鬼花谷的左右护法——洛玄和秦惜筠成亲,谷主没有来证婚。
“洛玄,你好好看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