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这么大,经历过那么多次生死离别,在那个小小的山村,听闻和见识了各种方式离开人世的死亡,不免有些悲伤。
因为小时候不懂事,每次去参加葬礼的时候,总是特别欢乐,被奶奶骂过一次以后,不敢再表现出来了。
村子有风俗,人死后要请法师做法超度,普通人家要做一天的法,有钱人家可以做三天。这漫长的葬礼,是生者对死者最后的念想。通常家属会告诉亲朋好友和远方亲戚,到了出殡的那一天,大家就都去到死者家里吃一顿饭,当然饭不白吃,意思意思也总是要给点人情费。等时辰到了,死者就下葬。家属在坟前焚烧死者的遗物,然后这场葬礼宣告结束。
小时候不知道生离死别,虽然我知道每个人会死,但是我不知道死亡对活着的人意味着什么。我已经忘却了第一次去参加葬礼的时候,但是我知道,我去过很多葬礼。原因多半是远房亲戚走了,然后奶奶身体不好,山路不好走,她便会把人情费给到同行的邻居大人,要他们帮忙转交给死者家属,然后差我去吃饭。
我是矛盾的。
我不喜欢扎在人群中,我是从小就懂得孤独也害怕孤独的人。在我们那里,小孩子是不受重视的,我如果只是去吃饭,没人会在意我的存在,运气好的时候同去的邻居会照顾我一些,运气不好的时候邻居忙去了,留下我总是不知所措。
那时候我喜欢去参加葬礼,我这么说兴许是不好的。因为超度是个能满足我猎奇心的过程,那些道士法师,口中念念有词。他们念着我听不懂的话语,在旁厅悬挂着各种画,我是对画产生了兴趣的。
那些画,如今是可以在百度搜索到的,是关于地狱地府的事情。画上有些人被割了舌头,有些人被丢进锅里,有些人被大卸八块……那些画又不同于我在书本上看到的话,书本上看到的画要么逼真得很,要么就很动画,而那些挂画,奇奇怪怪的,一眼看过去仿佛看到了画那些画的画者:留着山羊胡子,手里拿着一支毛笔,轻轻地沾着墨水,小心翼翼地聚精会神地一笔一笔勾勒人物的体型。没什么文字描述,看起来不恐怖,明知道这只是一幅画,却不由得对画中的世界充满了好奇。
举行葬礼的时候,所有的大人都是忙碌的,只要我不犯错,不冲了忌讳,做什么都是可以的。大人忙着哀悼离去的人,无暇理会小孩子,真正的自由也总是在葬礼的那几天。我可以不按时睡觉,精神抖擞地熬夜然后穿梭在各个守夜的人之间,听他们守夜的时候讲故事打发时间。也可以不用那么规规矩矩地称呼大人。
我第一次听懂了葬礼上道士们的道词是在我的伯父去世的时候。
那一年的深秋,天气寒凉。望着空荡荡的校园,不想回家去。我打电话给外地的爸爸,我说周末就不回家了。他要我回家,他说奶奶年纪大了,伯伯身体又不好,周末回去看看能不能帮家里做点事,我心里属实难受,又不能拒绝,后来还是赶上车回了家。回到山脚下,山脚的奶奶跟我说,隔壁村一个大人去世了,我心里一惊,那个大人没听说身体不好,怎么就去世了呢?我连忙回家去,到了家里,我问奶奶,隔壁村那个大人(爷爷一辈的)没了吗?奶奶先是生气地呵斥我,要我别乱说话,我委屈地嘀咕道:“又不是我说的,明明是山脚奶奶告诉我的。”
奶奶一听:“当真?”
我老老实实告诉奶奶,奶奶一听,又看天已经黑了,她叮嘱我找好两个手电筒,然后转身进房间里套上一件外套,叫我随她去看看。
我跟着奶奶走了大约半个小时的山路,走到了那个大人的家里。远远地就看到屋子外边儿聚集了不少人,奶奶说:“肯定出事儿了!”
两个人不敢耽误,又加快了脚步,走到门口的时候,才发现人都在客厅坐着。
我第一次看到人死后的样子。
他躺在地上,身下是一张席子。我看不清他的脸,因为不被允许走近,我和奶奶远远地坐着,奶奶不停地安慰他的遗孀。我看向他躺着的地方,很想很想知道些什么,又觉得总是看着很不礼貌。没坐很久,奶奶就拉我回家,因为家属请了法师来,棺材也准备好了,他们要将他抬入棺材了,有些人是不能在场的。
后来听说,他是上吊的。
我忍不住想知道,为什么要上吊?有什么样的事情值得放弃生命奔向死亡?他们说发现他的时候,解下来就已经凉了。葬礼举行的时候我不在,我回了学校。因为从死者入棺到出殡,是需要一些过程的。而那时候班主任很是负责任地监督我们的学业,没有非常特殊的原因或者过硬的理由,是不允许请假的,怕耽误学习。
一个星期以后,快到元旦了,元旦要放假,所以周末不放假,我们在学校补课。一个午休结束以后,有同学跟我说班主任找我,在中午吃饭的时候就在到处找我,但是没找到,所以跟舍友说如果看到我,就让我去找班主任。我很是疑惑,班主任能有什么急事找我,急到不能等待上课再说。我在上课铃响之前看到了班主任,我跑过去问他:“班主任,你找我?”
班主任把手机递给我,对我说:“是你的父亲找你,要你务必给他回一个电话。”不祥的预感顿时冲上心头,我爸能找我什么事?上个星期我也才回家,回家的时候他才寄了伙食费给我。
我打电话过去,我爸看到是班主任的号码,便说道:“喂,苏老师?”
“爸,是我,班主任说你今天找我,要我给你打电话,是……”
话还没说完,我爸就说道:“哦哦,是你么?你赶紧跟班主任请个假吧,你伯父没了。我们现在在收拾东西回去,你也回去吧。”
我愣在原地,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不确定我爸是不是跟我开玩笑,虽然说这不是什么可以开玩笑的事情:“你说什么?”
我爸强装淡定的声音终于哽咽:“你伯父走了。”
我突然不能动了。
我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掉下来,我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对班主任说:“班主任,我要请几天假。”
班主任没多问,来不及问,我爸还没挂,我爸在电话里和他请了假,他自然也知道了怎么回事。
我的眼泪怎么都忍不住,我怕别人看到我哭,我跑一样地跑回了教室,然后趴在桌子上狠狠地哭了起来。从来都没有掉过眼泪的我哭得万分伤心,同桌吓到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