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我是恨我伯父的。
我很小的时候,是随着父母在外地漂泊的,父母的工地干活,我就一个人在工地附近玩石头。等到稍微长大一些了,就被送回老家读书。
从我有记忆开始,伯父对我总是不好,伯父很凶,家里的猫和狗,远远听到他一声咳嗽甚至是脚步声,就吓得魂飞魄散,立刻跑出去离屋子十米远。
我总是骂我们,如今要问骂了什么,我倒是记不清了,我何必再去记得那么清楚。我只知道,他从来不肯对我们稍微笑一点儿,一点儿都不温柔。他要我们做事情,总是用命令的口吻,做错事情,总是非常地严厉,我考得好些成绩的时候,他也不会像其他人一样给我鼓励,他说一没人敢说二。
他们都说他年轻的时候当过兵,还说他有高级厨师证,我是不信的。很少有人和我说起他的曾经。
伯父很霸道。
但是他疼爱堂弟,百般疼爱,对我是各种呵斥和讽刺,对弟弟总是宠溺地笑。我是难过的。
伯父嗜酒如命。
有一次,天冷了,我吃饱饭在客厅看电视,爷爷和亲戚在吃晚饭喝着小酒,因为天转凉了,爷爷要烧炭去卖钱,所以请了亲戚帮忙砍树。伯父从外面回来,正好爷爷还在吃晚饭,亲戚看到伯父回来了,便招呼伯父说一起吃晚饭,一向热情好客的伯父却淡淡说慢吃,然后说自己有些累,就回了房里。灯都没有开就睡了,
爷爷和亲戚继续吃着饭,聊着天。我坐在客厅,无所事事。突然听到伯父房间传来一些声响,像是呕吐物落到地板上的声音。我小声地对爷爷说,伯父房间里有动静,好像伯父吐了。爷爷站起身,走进伯父房间里,我在客厅看向伯父的房间,不敢走近,爷爷开灯的时候我却看到了一地的鲜血!我吓到了,我连忙对桌子边的亲戚说伯父吐血了,奶奶在厨房听到了也赶忙跑出来。伯父忍不住,又吐了大大一口鲜血,爷爷叹了叹气,说了一句:“叫你少喝酒,总不听。”然后爷爷又转过身来,吩咐奶奶去叫人来帮忙,又跟亲戚说估计又要麻烦他,晚些村里的人到了,一块送伯父去医院,亲戚也看到了这骇人的场面,连忙说救人要紧。
然后那一夜,村里人连夜抬着吐血的伯父下山,送去了医院。
我第二天上学的时候,一路上到处都是擦过血的白纸,鲜红的颜色刺眼还透着一股寒意。
那一去,伯父在医院住了将近一个月。他不在家的那一个月,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的童年原来也挺欢乐的,只要我自动过滤掉奶奶的唠叨,就没有什么值得不快乐。但是奶奶总骂我们没有良心,说伯父在医院治疗呢,我们却偷着开心。
我问堂弟,伯父好不好?堂弟歪着脑袋想了半天,说道:“伯父对我挺好的,就是有时候太凶了。不过他对你凶,对我不凶。”
我再次难过。
快过年的时候,伯父出院了。此后他开启了一段很长时间的戒酒,戒了大半年,大半年的时间里,他的饮食和我们完全分开,吃的东西和我们的也不一样。他每天听着收音机,到晚上就看看新闻联播,然后出去溜达一圈。心情好了,溜达得远一些,心情不好在村子里走一遭就回家。
后来他还是没忍住,又喝了酒。
爷爷坐在他的床边,苦口婆心。他背对着爷爷,孩子一样的说道:“反正,我也知道我活不久了,与其死的憋屈,不如喝个痛快。活不过三个月了,能喝一天是一天。”
爷爷说:“你就总是这么悲观。医生也说了,你好好配合治疗,戒酒,十年都可以。”
伯父说:“活着十年都不能碰一滴酒,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爷爷劝不动,就走开了。
伯父生命最后的三个月,对我突然也就很好了,他很爱惜自己的头发,照镜子的时候发现有白头发了,就会搬一张椅子坐在门口,叫我替他拔掉白头发。四十多岁的人,一根白头发都不许有。有时候奶奶不在家,堂弟去了他姨妈家,他做饭的时候,会多做一些,然后叫我先盛一些吃,然后他自己再吃。我后来才知道,凶了一辈子,霸道了一辈子的伯父,终究也逃不过那句话: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伯父怎么个凶法呢?他不喜欢吃饭的时候猫狗总在桌底下窜着等吃的,所以每次吃饭总是棍棒在手边放着,哪只猫狗敢靠近桌子,抡起棍子就打,猫狗被打多了,就长了记性,我们吃饭,从来都不会靠近桌子。我们吃饭的时候,吃东西嘴巴不能发出声音。夹菜的时候,只能夹自己跟前的菜。吃饱饭要跟没吃完的客人打声招呼,礼貌的说客人慢吃。有帽子的衣服要么穿好,要么别穿,不能套着帽子挂在脑袋上,晃来晃去的。女孩子坐着不能跷二郎腿。坐的时候不能东扭西歪……
但凡是做得不好的,就会骂人。
真正是凶到走夜路恶鬼都怕的地步。
但是,也正是因为伯父的严厉,所以造就我对礼貌的认识,虽说做得不好,但是仍然知道一个人要养成好习惯是多么重要。也因为他的严厉,我才没有变成那些没人管教的孩子,历史父母远在他乡。我以前是不知道这些的,总觉得他就是不疼我,就是讨厌我,所以才总是这不允许我做,那不允许我做。
我在听到他离开的消息的时候,却第一时间崩溃了。
我第一次深刻地感受到,这个曾经骂到我哭不完流不尽眼泪的人,他从此以后再也不会出现在我的生命里了。我曾无数次希望他在我的世界里消失,像住院那样离开一段时间,可是真正等到他离开了,我才发现我的心似乎是被切掉了一块下来,滴着血,疼得厉害,而且,空了一块,我的眼泪止不住,内心深处奔涌而来的难过,怎么样也抹不掉。
下了晚自习,哭了一个下午,回到宿舍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哭。舍友心疼地安慰我,我反反复复地只有一句话:“以后再也没有人能够指引我走向光明了……”
我清清楚楚地知道,我最害怕的伯父死了,我失去了最敬畏的人。失去最敬畏的人,意味着失去了一半的人生。
有人不能理解,我那么讨厌他,他对我那么凶,那么狠,走了,从此我不是解放了吗?天平架是因为两边都有同样的重量才能平衡的,如果有一端是空的,那么承受重物的那一端,必然是坠落的,而伯父,是平衡我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