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绵绵。护林人废弃的小屋静默在深山中,像是在忏悔。
从檐下窗洞向外望,一条土路顺着山势弯弯曲曲地转上来,宛如一条暗黄色的长蛇。此时,蛇,是孤寂的,两旁稀稀拉拉的树上,雨中连一只鸟的啁啾也听不见。连绵的土坡上都种满了油松,现在松林一人多高,已毋需林业工人打理,又还没成长到能割松油年龄,所以护林的小屋就废弃和闲着了。山坡沟壑旁都是一株株百年老树,在雨中俞显苍翠。小屋屋顶上是一棵大树的伞形树冠,雨滴落下来啪啪直响。
随着几声间歇地压得很低的咳嗽声,杜浪睁开双眼,茫然地看着屋顶黑黝黝的瓦片,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自己身在何处。
喉咙里粘着虫子似的,一阵痒涌出来,杜浪压住咳嗽,憋得脸红心躁。他起身坐起来,翻出老式的按键手机看了看仿似万古不变的时间。简陋的木板床上,他的两个同伙——黄毛和韦一依然沉浸在白日梦中;俩人裹着从工地卷来的毛毯,随着呼吸的节奏,身子微微一起一伏,与两只昼伏夜出的野兽毫无差别。“这两只兽!”杜浪心下嘟囔,“若不是犯了咳痨,我竟然跟他们一样能一觉睡十几个小时……这两只兽,哎,我是第三只。”
黄毛是杜浪的小学同学,他只读到三年级;韦一是杜浪中学的同学,比杜浪还多啃了几天的课本……刚从工地出来那晚,他们仨在街上那条巷口往“小蕊发廊”观望,里面几只超短裙遮住的屁股翘来翘去,黄毛咽了咽口水,对杜浪说:“你的恬湘在干这个?”
杜浪没有说话,铁青着脸,突然一拳把黄毛剩下的半截话打回肚里去!“这家伙坏透了,不能往好处想吗?”三人当中,相对来说韦一的处事为人要好得多,几月前杜浪和黄毛去找韦一做建筑,他们仨每天挖土、砌砖、搅水泥……做了近半年,工资够吃够用,接着雨季一来,活儿少了,在黄毛极度怀念他昔日的混混生活和建筑工地惨淡的生活状态下,韦一暗恋的那个啤酒妹阿香又成了包工头的二奶,他们做出了出走的决定,当晚趁机溜出来,黄毛领路,找了现在的这个栖身之地……屋顶漏下的雨在几块借作床的木板上,溅起了水沫,偶尔屋顶上风摆低枝,像有只猫在屋顶挠着瓦片。
夜幕罩下来。他们走向高速路边的村庄。三颗扫帚星,谁碰谁霉。
收后田野里的稻草扎成一个个小堆。割过的稻桩像无头的鸭子,披满绒绒的羽毛似的败叶,行人踩在上面发出轻微地“唰唰”声。到一座路桥下,他们停住了。杜浪咳嗽好多天了,走得气喘,在一个石凳上坐了下来。黄毛和韦一消失得无声无息。
一停止活动喉咙就痒痒,杜浪一口口咽口水,把从肺里升腾起来的水气吞回去。“如果呼出的湿气可以凝结成一块块,像砌墙的砖头那样大,那么就可以用来砌一座房屋,保证可以养小蜜的那种。”杜浪狠狠地咽口水,咽铁似的,同时心里泛起了无数念头。“这样下去也许会死掉,但医院是坟场,没钱鬼才让躺进去。”
没什么夜比这样的夜更黑了,依稀或远或近的那夜,杜浪从家里跑出来,找黄毛,然后去找韦一做建筑,没多久他得到恬湘也来到茶山镇的消息。他没找过她,是韦一见到她,留了他新的手机号码给她。他没和她联系,他觉得她是一根针在逼近他渐渐起茧的心。他叫韦一瞒住黄毛,因为这家伙老拿他的“处男”问题开玩笑,在离开建筑工地那晚他想最后看看她,才被黄毛发现这个秘密。回到混混生活,黄毛如龙入大海,左右逢源,和之前的老大、发廊女,打得火热,白粉比之前吸得更多,他总担心黄毛要上瘾,或者黄毛到手都是冒牌货,上不了瘾。他对长黄毛说:“赌、偷、抢,要做大的,小打小闹算个球?”于是他们变成三只不知天高地厚的野兽……
幽暗中两粒火星移近,黄毛和韦一回来了。踩灭了烟蒂。“一家超市。”韦一说。他们就不再说话,静静地背靠着背坐着——三只兽在悬崖边,幻想对面有河、有岸、有森林,母兽嘤鸣。
小寐了一会,杜浪掏出口袋里的“摩托罗拉”手机,看了看。午夜两点,出发。他们轻如狸猫穿过稻田,看见了高速路的灯光,偶尔夜行的车辆“呼”地闪过,像是从天堂开来,消失在地狱的黑暗中。
那是挨着加油站的一家大超市,再过去是掩在黑暗中的村庄。他们躲过油库的照明灯,伏到超市墙角。杜浪拉一下前面的韦一,示意自己和黄毛上。韦一把路上捡起的一块砖头塞到杜浪手里,推杜浪后退:“我来!”。于是杜浪放风,黄毛就在前面撬超市卷匣大门上的小门。铁丝在锁孔里轻“嗒”一下,黄毛的手艺再次完美地发挥,他俩猫腰而进。
杜浪伏在墙角极目四望,远处的村庄寂寂无声,加油站无人值班,亮着昏黄的路灯。雨细如毛,凉得惊人。杜浪晃了晃手里的砖头,似乎十分讨厌——砖头的目的是将一条狗或一个人的脑浆拍出来。杜浪的心跳到了握砖的右手上。
轻轻的,“咔咔”的声音,像是抽屉滑动被卡住的声音。杜浪侧耳倾听,声音又消失了。突然黄毛与韦一钻进的小门“蓬”地碰上,里面闪起灯火,哗啦倒塌声混响成一片。
出事了!杜浪冲向瞬间关上的小门,一脚踹去,不开,砖头猛砸,“砰砰”巨响撞塌夜空!外面的灯亮起来,超市大门被打开,有人窜上屋顶,有个声音喊:“后面有人!”。杜浪退后一步,砖头向屋里冲出的一人砸去。“黄毛!”“韦一!”杜浪喊了两声。又有两人冲出来,其中一人抡起木棒击中了杜浪的肩头。后一个又抢上来。杜浪见势不妙,撒腿就跑,昏暗中看不见路,只知道跳下一道沟壑,灌木和荆棘刺破了脸,后面的人嚷着追来,更远处响起了警笛。眼前更黑,杜浪猛冲猛撞,最后一脚踏空,只觉得全身着火似的疼,一口气提至胸口,脑袋里腾起一团黑云。
黄毛和韦一被砍得血肉模糊,飘在水上……杜浪豁地坐起来,还好,是幻觉。他咳出一口血,抬眼望了望四周。原来他摔在一个陡坡下的沟渠里,边上长满楼一样高的荒草,此时细雨依然,阴森森的草茎在滴水。杜浪的身上湿透了,口袋里的“摩托罗拉”拚命振动,他取出按下接听键,传来“嘟嘟”的回音,接听收费的手机卡已没话费,屏幕闪回待机,显示十三个未接来电,时间定在下午三点。“天,我昏迷了近十个小时!”他把手机丢在地上,摸到一块石头,砸了。
他一咬牙站起来,爬上高高的土坎,走到田野上。村庄在远处,昨夜的超市看不见了,灰沉沉的雾罩在头顶上。他走回昨夜的路桥下,看见了黄毛和韦一扔下的烟蒂。回到山中护林人废弃的小屋,天又黑了。
他知道警察暂时不会找到这藏身之地,他知道十四个电话都是恬湘妹打给他的。“哼,打什么打?”他咬牙切齿。他爬进屋里,换了身衣服,墙上蛇皮袋里剩下的面包勾不起食欲。他靠墙躺下,掏出背包里的《站桩与技击》的拳书,在漆黑中翻了翻,勉强摆好了修炼内功的坐姿。
他想回建筑工地去,如果工头不要,就找另一个工地。“警察,要来就来吧。如果警察不来,等有机会就去找黄毛和韦一:他俩被人家打死了么?还是逃走了——不可能,我在超市外面已是侥幸,他俩完了,不是被打死就是被送到监狱去了!在监狱的话,等有钱买一包好烟,就去探望他们。剩下我一个人的日子,就用来赚钱娶三个女人,一个黄毛的、一个韦一的、一个是恬湘,我的。”他思绪纷乱,最后竟然沉沉睡去。
半夜,雨声“沙沙”,他醒了。“这鬼天气,为啥总是哭?”他在心里数了数,“我才十七岁,还有时间坐几年牢。我得去救救黄毛,韦一还好,在哪儿都能过下去,黄毛呢,只有我是他的药……恬湘,她难道真的是在做?发廊那么普遍,哪能全是那些见不得人的事……”
雨滴敲打着屋顶,低低地、无力的虫呤像是从远古传来的细细倾吐,声声渗入他的灵魂。更大的风声,夹杂着历历在目的往事,来得不可抗拒,他一头栽进回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