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艳阳天,时间长河中轮转的季节正在悄无声息地进入夏天。
巴畴村似一个小馒头,搁在四面环山的一个贫瘠的盆地上。黄毛和年迈的奶奶在家吃了午饭,奶奶叫他送饭到山上去——他爸妈在村后高坡上“老虎坳”的杉树林除草;背了喷雾器,带足了除草剂,山间的水沟又有溪水,够忙乎一天了,嫌来去耽误工夫,就没回家吃饭。恰好这天是星期天,黄毛就担当了一个送午饭的任务——那时黄毛读小学三年级。
临近中午,黄毛戴着草帽提了装饭盒的竹篮去找杜浪。他们两家一户村头一户村尾,那时他们个儿一般高,确切地说杜浪的年龄比黄毛小三个月。他俩走出村口,穿过公路,路旁大树上的鸣蝉“吱吱啊吱”叫翻了天,苦楝树细小的白花浮在绿叶中。顺着树荫往坡上爬,到老虎坳时两个小家伙都累了,脱下草帽来扇凉。往高处望去,远远地望见黄毛的爸妈在山上晃动的身影。坡上杉树只有半米来高,荒草都盖过头来啦。黄毛的爸爸挥舞着砍草刀,将树苗近处的荒草砍倒,妈妈背着喷雾器在后面喷洒除草剂……
“爸、妈,下来吃饭喽!”黄毛用手卷成喇叭放嘴边,高声喊。
“哎!”黄毛的妈妈应了一声。黄毛和杜浪走到坡底的岩沟旁,在陡坡下找了个树荫歇下来,他爸妈从坡上下来。突然他爸爸大喊:“你们下面两个快找个地方躲起来,我踩松了石头,稳不住,要滚下去啦!”
黄毛和杜浪一听,吓坏了,连忙避到一块有点凹向坡内的巨岩下。刚站好,一块脸盆大的黄袍石——埋在泥巴里的土黄色石头——从他们头上飞过,带出的泥巴“唰唰”地溅到草丛里。过了小晌,“还有么?”黄毛说着伸头出去往坡上看,正在此时,一块巴掌大的片石不声不响地砸在黄毛头上。黄毛大叫一声:“妈呀!”抱住头在地上打滚。
杜浪吓坏了,当时不知道怎么办。黄毛的爸爸妈妈飞快地跑下来,查看了黄毛的头,血已淌到脸上,他爸爸马上摘了一撮“百花草”捣碎敷在伤口上,背他跑下山去。杜浪跟在后面,想哭又不敢哭。“杜浪你在后慢跟来,我们先去了。”黄毛的妈妈回头说。
黄毛一家人很快消失了在山路上。
黄毛没有去医院,他二舅是个草医,见了黄毛的伤口,立即将伤口边的头发剪掉,弄了草药和茶油混成的药膏敷上,包好。黄毛在家里躺了三天,他妈妈哭得眼睛红肿,三天后的黄毛头上戴着帽子开始走动了,但他妈妈依然愁眉苦脸。
黄毛从此就没去上学了,他读书又迟,三年级都没读完,而那时杜浪是五年级了——他俩同村同校,但没同班。从这次起杜浪就再没见黄毛剪过头发,黄毛伤好后头发已很长,经常跟他妈妈吵架,甩着披肩的长发不男不女。因为如此,他差一点变成“黄毛”了。开始给他取名的是他奶奶。一直疼爱他的六十多岁的奶奶说:“孙啊,你妈命不好,你也不要跟她造反,你的头发来我给你剪了。难道你真要做黄毛?”
“黄毛”是草寇也是土匪一类的称呼。奶奶提醒了他,有一次他跟杜浪说:“我妈骂我是坏人转世,我改名叫‘黄毛’了,头发偏不剪,留做招牌。”但是,杜浪一次都没有叫过他“黄黄毛”,他的头发自小就黄得像成熟时的玉米须,打出生爸爸妈妈也想不出好名字,就干脆叫“黄毛”了。
也就是那年的七月,杜浪考到镇上的中学——他们读书的小学是五年制,到五年级就小考。九月杜浪离家住到学校李。黄毛俨然一个小混混:抽烟,赌牌,打架……当杜浪第一次扛着行李准备去学校,黄毛送行:“有用得着黄黄毛的地方就开口,为兄弟我随叫随到。”
星期天回家杜浪经常跟黄毛一起玩。杜浪的妈妈老提醒杜浪不要跟黄毛一起,说黄毛是灾星。可杜浪不听,放假了有时还通宵地跟黄毛抽烟,听他胡吹,听他谈女人。杜浪也几次问过妈妈,说黄毛妈妈“命不好”和黄毛是“坏人转世”的事……
“好吧,你也该懂事了,”一个晚上杜浪一家人围在灶火边炒南瓜子,妈妈禁不住杜浪的央求,跟他说起黄毛的妈妈:“他妈妈名叫程群,是我小时候的同学……”
杜浪的爸爸对陈年旧事不感兴趣,抓一把南瓜子坐到电视机前去了。杜浪兴趣勃勃地听妈妈下去:“当时我们也就你这般年龄,学校里常有人放电影,那时村里还没电视,一放电影村里人走得动的都去,热闹得很。电影是公映,在学校操场放。我和程群小学快毕业了,你表舅的大哥管志,你两个表舅你知道,他们的大哥也就大表舅管志你没见过,因为那时他被程群戳死了。管志比我们大些,我叫他表哥,程群也跟着叫‘表哥’,跟我们同班读书,他喜欢程群,程群也喜欢他,他俩常一个追着一个跑……说到放电影那晚,白天下点毛毛雨,程群带伞,晚上却晴朗,有朦朦的月亮。电影散场了,听着管志‘妹像月亮天上走……’的歌声飘在前面,我和程群走得比较落后,途中,就现在‘纳鲁湾’那里,茅草密布,树木遮天,管志突然从背后窜出来想吓我们,或想看我们被吓的样子,程群就一伞戳过去,黑咕隆咚地,我们不知道窜向我们的是什么动物……后来才知道是他。程群的伞是以前那种木柄铁尖的伞,伞尖只有筷子头那么大,刚好戳到他太阳穴,他回家睡了三天,第三天黄昏时死了。他家穷,你表舅公有三个儿子,管志是老大,送上学都很难,没钱送他去医院,而且他的太阳穴只是黑一块又不出血,你表舅公以为他自己会好起来。”
考着火堆但杜浪感觉后背凉飕飕的。妈妈嗑着南瓜子继续说:“你表舅公很伤心,就去找程群的爸爸,要程群偿命。程群承认在漆黑中刺出一伞,至于刺的谁、刺中没有她都不知道,而管志当时在场的并不止他一个,另有两个男同学跟他一起,他俩都证明管志是被程群用伞戳的。但程群的爸爸不相信,这么个活蹦乱跳的小子,一个十一二岁女孩随手就把他弄死了?于是争执不下,报到公安局,请法医来剖颅——把脑袋剖开,结果是伞尖把位于太阳穴的薄薄的骨层戳破,骨头渣子触碰脑髓,又颅中於血,所以在受伤后三天才死掉。”
杜浪像在听一个遥远的发生在古代的故事,但他明白这是发生在他亲人们中间的。他仿佛听见那个死去的管志在唱“妹像月亮天上走,天上走,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
“管志死后,公安局的调停,由程群家出钱下葬,另给你表舅公几百块精神损失费。后来程群嫁到黄家——出这样的事于她名声很不好,黄毛他爸爸年龄大她十多岁,家里又最穷,当时娶老婆都难,程群也只好委身嫁了。”
“黄毛说他妈妈骂他是坏人转世。真的吗?”杜浪问。
“我以前不管你和黄毛——黄毛,但自从在老虎坳——那天你怎么跟他去?如果出事的是你,我跟你爹怎么办?”说到老虎坳,杜浪妈妈的思路被打断了。
杜浪的爸爸听见提及他了,就走过来:“以前的咱不管,但现在黄毛确实很坏,别跟他掺和。”
“又没跟他做坏事。”杜浪说。
“以前不知道。程群自己也一直不知道,这事好像挺突然。你别告诉黄毛,别人说他是管志转世……所以我们才不允许你跟他一起玩。”杜浪的妈妈说,“我把知道的全告诉你,免得你不听话,害了你自己。程群打小对黄毛很好,你六岁上学读预备班,黄毛八岁才去,程群怕他小,走不了到学校的三里路。她两口子有了黄毛以后干劲大得很,拚命开荒种地,家境渐好,但没时间送黄毛上学,她奶奶这几年都揽下家务,日子越过越好。就上次老虎坳的事,程群在给黄毛清洗伤口时,发现他的太阳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有一小块黑斑,小指头那么大,跟管志剖颅前的太阳穴的地方一模一样,程群吓坏了,背后瞒着黄毛到处找人算命,算命先生说黄毛是坏人转世,由于坏人是他这般年纪死的,所以之前全无应兆,直到年龄和坏人死的那天一致,黄毛就开始继承坏人的特征,替坏人活下来……所以程群对黄毛又爱又恨,认定是管志来讨债报复她,认定黄毛变成了管志的化身。程群开始常常发脾气,黄毛也因此不去上学了,那么高大个子,他自己也觉得读三年级羞脸。程群变得神经兮兮,当年管志剖颅的情景给她打击太深……”
程群在后来的一个月夜失踪了,那晚村里到处像缠着白纱,猫头鹰“咕咕咕咕”地叫唤。月亮不是散下来的玻璃或银子,它的光芒里有一只神秘的大手,静静抚摸着村庄。
程群曾在好几个月前托杜浪在镇上寄封信给她大哥,她大哥在矿山挖矿。她也不瞒杜浪,说叫她大哥给黄毛弄个事情做做……果然没多久黄毛就出门去了……现在程群失踪了,黄毛的爸爸每天挨家挨户去问,谁都说没看见。
第二天,第三天……生不见人死不见尸。黄毛的爸爸开始白天盯着太阳看,晚上盯着月亮看,农活也荒废了。黄毛的奶奶骂:“败家子,葬门钉!”
这时杜浪读初二。一个星期天回家,发现村里炸开了锅,黄毛坐牢了!人们两个一处三个一伙都在议论,杜浪这里听一下那里问一下,终于得知这位兄弟的近况:黄毛的大舅在矿山做包工头,黄毛投奔他以后在他属下做矿工,但不务正事,隔三岔五找人打架,下手狠毒。很快在那里出名,他大舅的老板,一个开矿出身的暴发户在赌桌上看中他,收他做跟班。黄毛比成年人更狠,没几个知道他才十五岁,一把嗜血的匕首从不离身。这次老板从矿山到市里去,路极远,带黄毛和一个兼打手的司机,在一个村边遇见两个年轻姑娘,老板一眼看上了,停车叫黄毛去攀谈以每人一千块的价钱,让两个姑娘的陪老板“玩一下”,两个姑娘起先骂他,后来竟然愿意为两千块钱一同献身,到车里去了……黄毛和司机站车外守护。这事儿给村里几个年轻人碰上了,于是双方混战起来。黄毛他俩打伤几个人,村民越来越多,他们就上车准备载着两个和老板正在做“生意”的姑娘逃走,村民不让,他们就撞出去,当即碾死一人……做了这件荒唐的案子,他们绕道回矿山躲藏起来,但老板、司机、黄毛相继落网……
和听到管志之死的故事一样,对杜浪来说,又是一个不眠之夜。月亮慢慢垂下来,透过木页窗的白光打在墙上,形成一架梯子。仿佛有歌声在唱:“妹像月亮天上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