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里人家渐渐起着变化:有钱。明显的是房屋由原来的瓦房到平房,老式拖拉机变成后启动农用车(载重和速度翻了几倍),黑白电视变彩屏又到液晶,电视的样式由原来笨重的大柜子到挂在墙上的超薄……还好,暂时还没有电脑,没有网速,杜浪家的落后和贫穷,就像一只蜗牛,拴在村庄向前发展的尾巴上。
恬湘也不再上学。那时县里收购一种蕨类植物的块根,叫“金勾毛头”,块根有小腿或手腕粗,坡上很多。价钱便宜。杜浪和恬湘天天背着背兜到坡上挖,送到收购站去卖。收购站是个代销店,帮别人收存,够一定数量自有卡车来一次运走。代销店的主人老陈是个五十多岁的农民,店铺靠公路边,家也在巴坪村,妻女儿子住家里,只他一人守店。生意相当好,村里油盐酱醋及农用化肥都在那里买,小学生上下学都打这路过……金勾毛头收了几个月,杜浪和恬湘两人越挖越远,后来一天只能挖回一背兜,离坡地近的被挖完。太远不划算,挖的人几乎没有了。杜浪和恬湘无别的事做,整天翻山越岭去继续去挖,远近的山山沟沟几乎走遍。
老陈在几个月里赚了一大把钱,但他突然死了,死得很光荣:那个白天他在上厕所,厕所在店铺侧面的墙边,边上是空地;一辆沿国道开来的二十轮的平板大车,开起来路面都震动的那种车把他的代销店铲平了,老陈只剩个光屁股去向马克思报告,上半身碎成肉泥。上百吨的卡车送他上路,不光荣么?
倒霉时上厕所都送命,像老人们说的那个故事里的人,神算对他说他活不过某天,于是他哪也不去,躺在床上摇着蒲扇睡觉,心想,睡觉会死啊?殊不知蚊帐上面一根针眼带着线的针掉在他胸脯上,线是轻的,导致针尖向下,他以为是蚊子咬,就用扇子打蚊子,“啪”地一下把一根缝衣针拍进心脏,死了……都是命。
金勾毛头挖完了,杜浪开始闲居在家。
杜浪在学校语文成绩最好,由于巴坪村曾出了个武功高强的人,名叫卢昂,少年离家,后来豪劫多起,被抓进监狱又逃出来,十多个警察把他堵到沼泽地,他消失了,警察向淤泥开枪、砸石头,几个小时了无结果于是撤去,他才从淤泥里冒出了,毫发无损……他会硬气功、闭气功……人们把他当做邪神……杜浪刚上中学就迷恋武功,到县城新华书店偶然买到一本《站桩与技击》,当中有大宋年间的民族英雄岳武穆的一篇武学论述《九要论》,让他如获至宝,从此他开始自行揣摩,早晚站桩练气……不是如此,在学校那一次,他怎么独战三个混混呢?何况其中一名混混手里还有匕首——杜浪在学校那一架,受到校方的严重警告,差不多就被开除了,他也由于那一架开始“扬名立万”了。打架,他不够黄毛的下手狠毒,但真正打起来,黄毛已不是对手……
在家无所事事,杜浪的爸爸骂杜浪:“文不像酸秀才,武不像苏乞儿!”
随口一骂,把杜浪骂醒了——生活去吧,自己养活自己。
杜浪到县里的水泥厂做搬运工。第一个星期,手指甲疼得要掉下来。那些老工人做得很轻松,又快又多,而杜浪累得浑身散架。有时在仓库装车,天气热,工人们只穿条裤衩,有的索性裤衩都不穿,反正清一色男人,只围条围裙,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湿淋淋。这期间韦一到茶山镇去做建筑工了,他中考成绩是个笑话,杜浪呢考都没考……恬湘有个梦想,就是要到千里外的花城去,她说那个城市她爸爸年轻时去过,跟她说过许多那边的事,她说到过那个大城市,才不枉她的此生……杜浪想先赚足路费,然后和恬湘去那边找一份工作。
巴畴村有个“严老爷”到处耀武扬威,他老了,儿子都三十岁了。他祖上在未解放时用钱买了“老爷”的官职,到他这辈他还开口闭口“我严老爷”。杜浪的爸爸不知受他多少气,背后说“我杀了他”,但这句话从没传出自家大门去过。有一天村里亲戚婚宴,杜浪从县城回家喝喜酒。晚上约恬湘玩去了,小两口走在公路上看明晃晃的月亮挂在山头。杜浪唱起那首管志唱过的“妹像月亮天上走……”想起程群,他觉得管志当初是爱程群的,妈妈说“他们常一个追着一个跑”,只是天意弄人,一个死了,一个受着命运的摆布。黄毛知道自己的妈妈的身世后,丝毫没有责怪杜浪的意思,也不再恨妈妈,只是骂了句“我妈戳得好,要不现在我掐死他!”黄毛的妈妈的死的“谣言”和遗书的事情,的确是韦一去帮杜浪向黄毛解释的。过后杜浪想补充点什么,黄毛说:“是兄弟就别提这个!”……山月随人,虫鸣唧唧,村庄笼罩在一层淡淡的白雾中。杜浪跟着恬湘唱“月亮姑姑俏,梳洗不睡觉……”
仿似月夜总喜欢出事,远远地村里传来吵闹声,杜浪听出是那令人厌恶的严老爷。杜浪想把恬湘送回家,恬湘说:“这么近我自己回去,你去看看是不是你爸爸跟他吵?”杜浪飞快跑回村,原来是严老爷跟自己的侄子……他的侄子是巴畴村的“村支书”,严老爷曾霸占巴畴村“老虎坳”的一大片荒山,说是以前他老子的地产,他当村支书的侄子没有维护和支援他,而是秉公举证,在那场以老虎坳有土地的五户人家为乙方,严老爷为甲方的官司,甲方输了。这乙方的五家其中就有杜浪家和黄毛家。从严老爷以一霸五,可以看出他有恃无恐。他儿子严军,五大三粗,全村人掰手腕第一,村里建房子的水泥砖一块足有五十斤,常人要往上举是两手举一块,他一手一块,同时像抛上去一样,没几人敢惹他。村支书因为那场官司开罪了他,他有事没事来找过很多麻烦,村支书愤怒了:“办事公正虽是我的责任,但他为此找茬你们五家人死哪里去了?”杜浪听这话时恨不得遇见严老爷来生事……
杜浪跑到村支书家的时候,见严老爷躺在地“哼哼”,原来来迟了。严老爷不是“老爷”吗?他侄子是他本家,以下犯上是不对,于是就在杜浪来到之前,村支书用香火台上的香炉砸他脑袋,台上供着的也是严老爷的祖宗啊,这不,这是祖宗教训儿孙了。村支书却不在家,一家人跑外面躲了,怕严老爷起来报复,而后者躺在那里哼哼。严军守在大门外的路口,杜浪来到就冲进家去,直到严军出声了杜浪才发现他:“爹你就躺在他家,等公安来处理。什么上门打架?我就不上你的门。”
严老爷发现了杜浪,他手在地上摸索,抓住已破了一半的香炉,眼睛死死盯着杜浪。杜浪早恨他,他无数次酒醉后大叫杜浪爸爸的名字,说“你不是老爷后代,你有鸟本事!”杜浪老爸只打闷屁,关在自家房里吼,一见面就打哈哈,只知道打骂自家孩子。看严老爷此时那咬牙切齿的样子,虽然受伤了,香灰撒得满脸,血渍斑斑,鬼一样;但一般人还没几个敢走近他。杜浪想起村支书说村里五户人家无人仗义,想起村支书不惜翻脸和自己叔父敌对来维护正义,想起村支书无辜到要从自家逃去不敢落屋,想起刚才的境况不知村支书受伤没有?或许他带着一家老小在暗中偷偷地哭……想起这些,杜浪仿佛觉得身体里数十只猛兽按捺不住,突然一蹦,跳起来一脚把严老爷手抓住的半个香炉踢掉,把严老爷拦腰抱起,跨到门口大喝一声:“严军!”同时双臂用力把严老爷掷出去!
那憨包严军也机灵,冲上来接住,两父子在门外的路灯下摔做一团。严军大怒,向杜浪冲上来,杜浪居高临下,左脚一屈用力向前弹起,右脚对准严军踩下来,严军闪到一边,与杜浪擦身而过时,杜浪右手回拳击中严军的脑袋。杜浪脚一着地到站起来,手里攥起一块碗口粗的石头,心下亮堂:他力大,我唯有比他快。严军身侧是一堆木柴,他俯身抓起一根,杜浪脑中念头突然万转“要不要砸?要不要砸?”在犹豫地一刹那严军向杜浪扑来,杜浪失了先机,若在严军弯腰抓木棒时自己毫不犹豫地出手,严军已没有机会扑来……杜浪索性将石头一扔,伸手抓严军冒着风声的木棒!“啪”的一声响,杜浪的右手掌几乎断掉了,连换左手向前右手在后,等严军再次进攻……严军停下来,向杜浪扔出去的石头看了半晌,扬起木棒的手软下来,回头喊道:“爹,别装死了,咱回家吧!”
的确,看一个老人鬼一样摊在地上,真让人不舒服。杜浪走到村支书家的门槛上,抽出一支烟,点上。此刻他非常想念黄毛,黄毛打起架来心狠手辣,命都不要,今夜若换做是黄毛,那么严军父子俩恐怕无人收尸。
严军把他老子背回家去了,村支书一家也回来了,没人报警。杜浪走回家,关了门站在窗前。月色如水,四下里只有虫鸣。每每月夜,杜浪总是想象月亮里有梯子垂下来。月亮既可以是姑姑,当然也是母亲,月亮垂下来的梯子会接走尘世中飘摇无依的灵魂……
杜浪的手掌被严军的木棒击中,小手腕差点脱臼。杜浪的爸爸怪自己的儿子多事,杜浪无语,默认了。他爸爸又说:“你和恬湘好像八字不合……”后面这句话杜浪到两个月后才明白更深的含义:他在水泥厂上班的时候接到的妈妈电话,哭哭啼啼地说“你爸爸和恬湘的妈好上了。”
“好上了!”是什么意思?难怪说我们小的一对八字(去他奶奶的八字)不合,原来你们倒是干起这种事!如果父子俩跟母女俩……杜浪不敢想下去,因为他们祖祖辈辈都忌讳这个,一对父子跟一对母女“好上了”,那简直是和乱伦一样是无耻的事……“如果他们真的发生这种事,那我和恬湘就完了!”杜浪的妈妈只是哭自己的委屈,却不知道儿子心里更苦。
杜浪结了在水泥厂的工资回到家来跟他爸爸大干了一场,他爸死不承认,还揍了杜浪两下子,杜浪气啊,打又不能打,他背起到家还没打开的行李又出门了。太没天理,谁规定儿子不能打老子?只是苦了自己的妈妈……
杜浪到茶山镇见着黄毛,黄毛不在矿山工地,而是住在镇上。当天晚上他俩在外面喝酒。黄毛说起他以前的矿井老板,他跟着坐牢的那个,现在落魄了,连房产用来抵债了,原先有过几千万……回黄毛住的地方经过一条胡同,好几家发廊亮着淡淡的紫晕的灯光,里面坐满袒胸露臀的女子,黄毛走进一家,杜浪以为他进去拿东西,就站在门口等他。一会儿一个明丽照人的女孩出来叫杜浪:“嗨,黄毛哥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