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看看,你在这儿看着。”
“嗯嗯好,您去吧。”
袁臻看着那个男人,像是扛着一把战刀就往办公室去了。她回到神,咔哒一声开了门。她的脸更红了,好像那红润的颜色一直没有退过。她看着安然睡着的小晶,竟是在镇静剂的推动下睡着的……那起皮的唇角、手脚瑟缩着怕着光、水、人……袁臻默默看着,摸了摸她的脑袋,那烫人的温度将她的水分蒸发出来,下眼睫毛上卧着泪珠。
余元牧从口袋里按着从未离身的录音笔,他已经熟悉按钮了,摸索着一按,他推开了门。
“哎呀,你……你这么来了,我告诉你了,我们还在商讨中,现在也不确定是这个病。”
“郝医生,她是我妹妹,我也是来和你们商量这个事情的,想要看看小晶的病历。”
“不可以。医院规定了不可以随便看病历,你如果是家属,得拿身份证,可以复印。况且你也不是她亲哥哥吧?”医生看着他,再想想了小女孩儿的年纪问道。
“她是孤儿,她奶奶,就是孤儿院院长还不知道。”
“孤儿啊……那孤儿就让她奶奶来。”
“老人家根本受不了,况且事情没有定论,现在告诉她不是不通情理吗!”
“医院讲的是规矩,不是情理。我告诉你,今天我们先看情况,如果真的是了,估计得转院。”
“转院?转院可以,但是这个报告我得看!特别是她当时注射的疫苗,厂家、生产批号等一系列信息我都要看到。”
“我说你这个人,你不懂就不要过来充老子!我还得去治病救人,没时间跟你瞎耗。”
“我只是想要个明白,不然我会和药监局打电话,我想这样的局面你们也不想看到吧!”
“你还威胁我是吧?我告诉你这个事情我们也不想看到……时间到了,我去查房。”郝医生神色急匆匆地收拾着办公桌上的病历本。
“好,我不打扰您了。”余元牧看着忙碌的收拾着文件病历本的郝医生,将他浑身打量了一翻,退了出去。
他后脚便去查房了,正巧碰上另一个医生。
“怎么样?”
“是个孤儿,问题不大……”
“那就好,索性也不关我们的事。”
“走吧走吧……”
余元牧闪到了楼梯口一旁,拿着录音笔听着,手指青筋暴露,胸膛屏住呼吸。平庸之人的邪恶像是衣服密密麻麻的针脚,不那么显眼却又那么膈应。
小晶转院了,县医院里她被隔离起来。何奶奶带着三个孩子去看她,他们第一次出远门竟然是因为在医院的小晶。
小晶呆在隔离病房里醒了睡,睡了醒,浑浑噩噩……他们只能透过玻璃窗看着。
她怕光……以往小晶要在歌谣里开着一展亮晶晶的小灯睡着,现在她躲在角落、躲在被窝里害怕一点点地光、她叫喊着要喝水、看到液体又挣扎着逃开。
在一张蓝白色的如蓝天白云般温软的床上,四周的热浪和冷气分了层,从上到下从下到上滚着她,割着她,像是一场恩赐的罪行将她浑身鞭挞着。
“我们回去,小晶,我们回家。”
何奶奶的眼睛浑浊着,混着几颗眼屎掉下来。
在救护车上她打了针睡着了,小亮问,小晶怎么了?小满说嘘,生病睡着了,小星困得睡着了觉,不安慰的手指抓着奶奶。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你很难想象一个头发半百的阿奶还能唱出如此软软糯糯的歌谣,就像是热腾腾的米糕,团绒绒的鸭毛,和悄咪咪的心上人。
小晶从一个隔离病房到了另一个隔离病房,从县城又回到了镇上,从一辆救护车到另一辆救护车。
她想要喝水、想要奶奶……她告诉奶奶好疼、好渴。奶奶叫她要乖要坚强,她便又睡着了。
“奶奶,妹妹得了狂犬病吗?”
“狂犬病是什么?”
“不知道。”
“妹妹会好吗?”
“小满哥哥,我困了,想回家。”
袁臻和奶奶带着三个孩子回去了,余元牧在医院里熬着。他翻看着那个复印的病例单子,字数不多一行又一行地翻看着,像是一本需要解密的天书。小晶的头发蓬乱得像是春天燕子的窝,脸上抓出了一道道半凝的血痕,手脚被捆着,像是一场视觉狂欢的邪恶游戏……
他打着药监局的电话,找着医院院长的联系方式,查看着疫苗的生产批次,就这样在一串串数字的游戏中蹲在走廊里阖上眼……
一个女孩儿坐在院子里那个修好的翘翘板上被翘上了天,忽地落下,手里的糖掉了下去,她惊恐地叫着,四下无人,只听得见一阵敲门声和“救命——”
“救命——”救救她吧!
流言就像是会钻洞的老鼠,在你熟睡的时候跑到了你家的房梁上,像是乱窜的苍蝇,在你的眼睛、鼻子、耳朵嗡嗡作祟。流言是有味道的,像是一坛陈酿的女儿红越酿越香,你寻着这酒味儿,熏着沉醉,没了神志。
这镇上的超市收货员知道了有个女娃子,孤儿院的那可怜得紧呢,得了狂犬病……这镇上的胖娃子听到了,哎呀晚上可不能出去,狂犬病会咬人……这镇上的隔壁家大婶,邻居家大爷也听说了,听着狗吠声,便直直摇头,哎呀作孽啊又是那个女娃子在学狗叫了……幼儿园的小孩子也听说了学着狗叫汪汪汪,大人们一阵吼这得了狂犬病的才变成疯狗了。
没过一阵子,超市里的收货员又谈起了别人家的娃子自己家的婆婆了。星星孤儿院都平静了下来。
“奶奶,小晶呢?”
“奶奶,妹妹呢?”
“她啊,走了。”
“妹妹不是生病了吗?怎么走了?去哪了?”
“她好了啊,小晶去一个更好的地方了。”
“那奶奶,小晶是去城里了吗?我也想去看看。”
“看什么看!我告诉你们,外面的狗子千万不能碰听到没有!再去碰,我打断你们的手!”
小满看着突然激动的奶奶,平静地说道他听来的传闻:“我知道,妹妹死了,她被狗子咬死了。”
“什么是死了?”
“你听谁说的?别给我到处乱说!你啥没学会,倒是学会一张嘴乱说话了是吧?”奶奶的胸膛起伏着,没有裹胸衣的两个丝瓜左右抖动着。
“奶奶,小亮你去看着小星,她在外面找你呢。小满你跟姐姐出来。”小亮挠挠脑袋,听到小星又溜出去了。
“出去出去!还愣着干嘛?!等着人抬啊!”小满依然没有动,固执地看着奶奶,脚趾蜷缩着,用力地抓着地板。
“来,小满,你不是最喜欢元牧哥哥了吗?我带你去找他。”袁臻走进来要拉着他出去。
“不要碰我!啊!不要碰我!”他死命地挣扎着,左右地扭动着甩开了束缚和那哄人的声音。
“你个小兔崽子!你是要闹翻天是吧?你看我不打死你!”这个老女人就要动手往他身上抡去。
“小晶!我要小晶!”一拳一巴掌一会儿打在了他的屁股上,一会儿打在了他的背上,或者是袁臻的手上。老女人喘着粗气,混浊的眼睛看着流着泪咬着唇的小满。
“你还给你!你是个老巫婆!骗我!”
“何满!”袁臻大声地叫道他的名字,他的全名何满。“你现在立刻跟我出去!”
何满动了,顺着她的叫声和手指的方向奔跑着下了楼,叮叮当当像是出走的孩子。袁臻跟着跑了出去,将门轻轻带上。
掉色的老式空调关了,蜘蛛网上的蜘蛛不知道去了哪。一个个深绿色的一床上整齐有序的排列着,像是一个美满的大家庭。几个床已经空了,还有四张床上都布置着花色不一的小被子。奶奶就坐在那张小碎花的小床上,床头还有一个小灯。枕头边还有一些碎头发和津液、偷吃零食的碎屑。这个头发半白的老女人捡起那个小灯,按了按,灯亮了,再按,灯又熄了。她像是一个还没长大的小孩儿,兴致勃勃地玩着这个来之不易的玩具一般的灯。
“何满——”“小满——”后有袁臻追着他,前有余元牧迎面堵住了他:“去哪啊?”
“……”他四处躲闪着,不说话。
“过来。”他牵着他往旁边院子里的小板凳上去。
“……不要!”
“何满!给我过来!”哥哥说着。
“小满,听哥哥的话。”姐姐说着。
两人纠缠着,在小板凳上落座。
“你想小晶吗?”
“……想。”
“想她回来?”
“哥哥,我想!我想妹妹了!呜呜——”嚎啕大叫,脚拼命地垛着地,小板凳吱呀响。
“我知道,但是——”
“哥哥,小晶死了吗?变成狗了吗?”
“不是,小晶她……确实……死……”
“啊啊啊啊啊!那她变成狗了吗?我要去找她!”
“不是,你听我说。她没有变成狗,她去了另一个世界,在那里她过得很好。”袁臻忍着泪水听着小满的祈求。
“那个世界?我也可以去吗?我也要去!”
“不行!等你以后长大你就明白了。”
“哥哥,我为什么长大才可以去,而小晶比我小就可以去了,那里有爸爸妈妈吗?”
“哥哥不知道,小晶是个小天使,她先去了。你好好读书长大,你就会明白的。”
“你不是最喜欢相机了吗?还说要像哥哥一样!哥哥给你拿相机……”袁臻照看着小满,回答着他无厘头的问题,她不知道该如何同她讲。死是一件不必学习的事,她从未被教育,也无法教育别人。
袁臻从箱包里拿出那个被孩子们反复抚摸的相机,光影一闪屏幕上显示着镜头的世界。他一页一页的翻着,几日忙着倒是不常拿相机瞧瞧了。
铁窗里光影破碎地分成一束束,那个女孩儿在光影交界处,一个身子躲在阳光的后面。镜头里的她埋头看着漫画书,嘴角牵扯起一抹笑。似乎感觉到哥哥的镜头,她抬起了头,那个光好像从里面跑了出来,又渗了进去,她的肩膀往后一缩,手指一紧,抓住那本漫画书,拍下了她不曾见过的第一张照片。
焦点投在了她的眼睛上,那张点缀着石榴籽的红红的脸蛋上面是一双眼睛,瞪着……圆溜溜地看着这个世界,而她的脑袋耷拉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