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文心跟着爸爸跑到医院,带着极致的喜悦冲进了奶奶的病房。四个兄弟姐妹轮番值守,这次恰逢爸爸守夜。
“奶奶,我考上云中啦!”病床上的管子越来越少,已经不像年前刚入院时被管子包裹着的窒息了。空气里只是淡淡的消毒水味道,越来越扎不进去的血管也放弃了输液。
“……”奶奶睁开了一条眼缝,看了看这个叽叽喳喳闹腾的女孩儿。
“你是谁啊?”
“奶奶是我,我是文心啊!”
“啊,文心……你来了?”奶奶喘着气,只有附在她耳边才能依稀听到她的话。
“嗯嗯!奶奶我考上一中了!”
“好好!”奶奶累了,又闭上了眼睛。手指被我拉着,那上面数不清的针孔和淤青密密麻麻地缠着血管生长着,啃食着她最后的一点精血。
病房门大开着。一个穿着棉布短袖上衣和麻制的花裤子的瘦弱老妪闯了进来。一下子就抓住奶奶的手,扯着拉着要往外拖。嘴里一个劲的念叨着“走!走!走!”
奶奶摇晃间醒了。看到这个老妇人哼着“你怎么在这儿?”
小小的缝里憋出来的一句话竟被这个七十几岁的满头白发的女人听清了。
“我们去唱戏!在那个村头的戏台子上还是那出《生死恨》……”
“你个疯女人,跑到病房里来了!快点给我出去,出去!”爸爸从外面接了开水回到病房,看到这个女人直接将她轰出去。
显然他们认识。
“思悠悠来恨悠悠,故国月明在哪一州——”那个疯女人没有理会别人的轰撵和谩骂,似是已经习惯了。
沉醉在戏里,做足了气派。那唱腔一起竟让人忘了眼前种种……颇有其名旦风范。
“咿——说什么花好——”奶奶太累了,稍微抬起来做好的兰花指刚刚拈好,就一下子歇了下去。
“李伶秀,我们去唱戏。”几个护士赶来讲这个来要饭的疯婆子赶了出去。
“唱戏……”呐呐自语跑到垃圾桶里翻吃的去了。
“爸爸,你认识?她是谁啊?”
“一个疯婆子,唱戏唱疯了!”
“奶奶和她……”
“当年一起和她在村头里搭戏台子唱过戏。”
夜里我也申请留在了医院,想要多和奶奶说说话。晚饭奶奶胃口很好,难得高兴多吃了几大口肉,边吃饭嘴里还哼哼呀呀的不知道念叨着什么。饭后,文心给奶奶剔过牙齿,看着那一根根被扯出来的菜伢子,想到了奶奶嫁人生子衰老死亡的平凡的一生。
玩着手机,奶奶睡着了。与其说是睡,不如说是她一直都在昏昏沉沉中躺着,等待着那一天的来临。
“奶奶你怎么起来了?”奶奶完好地站在窗前,看着医院大楼外面明亮的灯光,亮堂堂地仿佛是另一个世界。
“奶奶起来了,奶奶要走了。你是个女娃,小时候奶奶不疼你,但你学习好又懂事,奶奶看着你慢慢也大了,心心孙女儿啊!你奶奶是个农民,你爸爸也是个农民,咱们一辈子种庄稼,一辈子黄土朝天,你可不能是个农民啊!苦啊!苦啊!”
“奶奶别说了,夜深了好好睡觉吧!我会好好学习,您放心!我都考上一中啦!”奶奶又忘了。
“放心呐!放心……呐——”奶奶在我的搀扶下慢慢往回走,在病床下睡着了。
“奶奶爱戏,你爸爸啊爱棋......都是一场空.”
“病人不行了,准备回家吧!”深夜两点回家,以最快的速度落叶归根。
没过一会儿屋子里
“妈”
“老娘”
“奶奶”
“外婆”
这是一个人的一辈子的职称头衔,也是一辈子的束缚,逃不过摆不脱。临了了她带着这些牵挂慢慢地慢慢地一步步踏进了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有着那样亮白的刺眼的光。
“但愿得了却当年的旧债,纵死黄泉也好安排——”
沧桑的歌喉在寂夜中颤动,辽远而又逼近。
“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文心看着这几日厚办葬礼的喧哗和骚动,人来人往间久别重逢的喜悦、仇人相见的怨毒、悼念亡者的祭词伴着锣鼓、爆竹声一起混杂着上演。唢呐声演奏着悲鸣,混着亲人和职业哭丧者的眼泪一起鸣奏。
在守灵的夜晚,文心看着那一张张虚假的面孔,感受到了大人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