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清晨带着一丝沁人心脾的薄凉,伴随着飘散于屋前屋后的柴火香气,轻轻的把惫懒从人的脑海中驱散。
顾问荆滋溜滋溜地吸着碗中的白粥,捧着大饼夹大葱吃得狼吞虎咽,一口一口不带喘气地吃。
“你是猪吗?能不能慢点吃。”月光光总归是女孩子,慢条斯理地一勺一勺往嘴里送,再在口中细细碾成渣,才肯吞进肚子里。
李显瞧这两人毫不相同的吃相,左右摇摆,不知所措。
他心中很想如顾问荆般大口填塞,豪爽管饱,可又怕被月光光嫌弃,只好趁月光光专注于碗中的美餐时才偷偷地多塞一些进嘴里。
这顿早餐不算丰盛,也不算是什么山珍海味,可三人吃得格外香,顾问荆和李显挺着肚子瘫在座位上,浑身热乎乎的,如秋日里的太阳,暖烘烘的。
“月儿,下午咱们去吧钱还了,再去拜一拜爹和娘。”
“嗯……”
月光光数了数袋子里的钱,钱有六十几两,颇多了。
“顾老三,你三年赚了不少钱呢!”
顾问荆一听这话,一拍胸脯,嘿!那是自然!
可月光光却愁了起来:“这么多银子,还完钱也就没了,顶多剩个五六两……”
“不对啊,不还剩十多两吗,怎么就只能剩五六两?”
“利息和本金,约莫六十几。”
这句话吓得顾问荆拍案而起,嗓子眼“淦!”地一声极为尖锐:“这么多!”
“这是高利贷啊!”李显年纪大,一听便知道这其中的利滚利,是多么的不讲道理。
顾问荆等不及下午了,一把拉起月光光的手就出了门,直奔镇上的王宅。
这每过一秒都是钱啊!
王老爷正夹着鸭屁股有滋有味的吮吸,那股子臭味令他欲罢不能。
门口站岗的家丁急匆匆地小跑进院子,似是有重要的事,却又不敢打扰老爷的用膳,只好卑微的站在一旁,默默地等待着这个老头十分恶心的吃完,才说:“老爷,半年前那个白嫩嫩的小姑娘来了,说是来还钱的,跟着来的还有一个男的,您见不见?”
王老爷悠悠地端起茶壶,抿了一口,“咕噜咕噜”地漱了口,“呸”地吐在家丁脚下的地板上。
“让他们进来,还钱嘛,当然是贵客了。”
两人被带到会客的大堂,说是老爷马上就来,让他们先等等。
“顾问荆,你真打算把钱都还了?”
月光光是个实诚的人,这点是毋庸置疑的,但这么多钱都交出去,还是还的高利,实在让她有些不甘心。
顾问荆气笑了,伸出粗糙的手在她额头上狠狠的一弹:“你什么时候见我吃过亏?这钱我自然不会都还他。”
“可我们是借钱的,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你懂什么,自古借钱的才是大哥,被借的向来是吃亏的……”
看着顾问荆一番耍赖耍到底的样子,月光光不禁担心他的道德问题,去京城后,多半是被人嫌弃的……
不过,现在为了省钱,倒让他当一回泼皮无赖也是无妨。
等了好半晌,王老爷才慢悠悠地从后院迈入前堂,捧着一对盘得油光发亮的核桃,大摇大摆的在正中的主座上坐下。
“你们,是来还钱的?”声音尖锐刻薄,讽刺的意味丝毫不加掩饰。
顾问荆也不生气,平淡地嘬了一口桌上的凉茶,开门见山:“月儿欠了你多少?”
王老爷眯起眼睛,朝着身边的管家挥了挥手。
管家立刻从怀里掏出账本,翻索了好一阵子,才找到月光光的名字。
“月光光,七个月前,借的五十两现银,没错吧?”
月光光点点头:“没错。”
管家又找出算盘,“哒哒哒”地拨来挑去。
“利滚利,到现在总共是六十三两七十二文。”
顾问荆听到这个数字,一声不吭的又嘬了一口茶,眼睛扫过王老爷那身华贵的锦衣,似笑非笑地审视他。
王老爷不知为啥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但毕竟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把袖子一甩,故作大度地提道:“零头就免了,六十三两就好,我也不是小气的人,六十三两还我,咱们就两清了。”
顾问荆把茶杯“咚”地一声扣在桌上,带着似有似无的威胁口气:“王老爷这是放高利啊?这按我流云律法,可是要抄家的……”
王老爷一听这话,冷哼一声,丝毫不把顾问荆放在眼里:“借是你们借的,利息咱们之前也说得很清楚,怎么,想赖账?”
“哪能啊,我们可是守信用的人,借了钱当然得还了,只是……”顾问荆站起来,在堂前缓缓踱步,“希望您能按合法的利息算。”
王老爷头也不抬,依旧眯着眼睛,管家领会到他的意思,招呼家中的打手上前团团将顾问荆围住。
“你今天若是不还钱,你能出这个门?”王老爷的哼声从肺顶到鼻腔,无比嚣张跋扈。
“按王老爷的意思,这高利,是非收不了了?”
“你说呢?讲废话有用吗?赶紧还钱!”管家不耐烦了,张口就是一声骂。
顾问荆笑了,红口白牙,有种耗子上套的快乐渐渐在他脸上荡漾开。
“那我只能按律法将你捉拿归按了……”
王老爷终于睁开了他细小的贼眼,仔仔细细的把顾问荆从头看到尾,咋么也不像官差的模样,心中也又些发笑。
“你算什么东西,也在这说要抓我,衙门的捕头我可都认识,少在这狐假虎威。”
顾问荆摇了摇头,见他这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无奈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牛皮厚纸。
“那不知京城守备军的官爷,您认不认识?”
他把纸在身前展开,王老爷和管家相视一眼,快步凑上来,把两对贼眼瞪得浑圆发亮。
只见纸上两戳红印,一排黑字。
一个印上有“虎牙将军”,另一个印上则是“流云京都守备”,像两个红灯笼在夜里那般显眼。
黑字是写着:“虎牙军第七营十三队士卒顾问荆,批调往京城守备军入编,特发此委任状,以作咨证。”
王老爷看完,心中震撼令得四肢顿时酥麻,暗道不好,这委任状多半是真的,即时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真是放屁砸了脚后跟——真倒霉!
他哪见过什么委任状,一见到公章和签属的是京城的官家,被唬得一愣一愣的。
一转之前的傲慢态度,脸上挂起让人一眼就看透的假笑,像张狗皮膏药似的贴上来:“这位顾军爷,瞧你说的,我可是正经商人,怎么会干这高利转贷的生意,我当初借钱给月姑娘,那是单纯觉着她不容易,压根没想收她利息呀。”
王老板始终是不舍得五十两,五十两不是小数目,他自然不愿意舍了,不过这利息他是不敢再提半个字。
“王老板,我们也不是无赖,钱肯定是会还你的,只不过,我这刚要去上任,钱不多嘛,这利息……要不就免了?”顾问荆见他这态度如雷雨后的晴日般转变得这么彻底,自己当然不能辜负王老爷的这番美意了。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王老爷端起顾问荆的茶,刚想给他送上去,又觉得茶太凉了,不合适,嗔怪的给了上茶的下人一巴掌:“你这废物,竟敢给大人上凉茶?赶紧换一杯上好的普洱去!”
这一番举动当真是势利到了极点。
月光光看这本来跋扈的王老爷竟然会如此卑微屈膝,心中便认为顾问荆还是有些本事,拿了一张军队的调令当委任状用,把这笨老王唬得团团转。
顾问荆品着下人刚上的热茶,给月光光使了个眼色,好家伙!闪闪发光,得意洋洋!
月光光白了他一眼,转过头去不理会他,只想着能早点办完事回家。
院子因为家丁下人的退去显得空空荡荡,王老爷脸上挂着的让人一眼就瞧出来的假笑,看似高兴的和管家对着账。
顾问荆不紧不慢的收起所谓的“委任状”,对着王老爷开口:“行了王老爷,别算了,我都替你算好了,”他示意月光光那钱出来,“这是五十两七吊钱,正常利息,怎么,没问题吧?”
王老爷挤出一个难看的笑容,伸手接过钱,提笔在账本上划去了月光光的借款,这下子真的两清了。
还完钱,顾问荆带着月光光也不愿意再逗留,拒绝了王老爷的“盛情”邀约,迈着一脚“官步”,大摇大摆的出了王宅。
看着两人离开,王老爷呼了一口气,对着管家抱怨:“怎么会运气这样差,偏偏遇到了个军队中的人,差点得罪了。”
管家也是有些后怕:“说来这人也聪慧,若他够贪,咱们也不怕,可偏偏他却有分寸,是个人才……”
“是啊……”王老爷定了定神,“贪财的可比不贪的好对付多了……”
天色渐暗,秋冬的白昼总是过得很快,这才申时未过,天边却已经泛着微微的蓝色。
月光光乖巧的跟在顾问荆后面,思念着刚花出去的五十多两,不禁问道:“为啥你不直接赖账?”
这话说出口,她又觉着不妥,显得自己有些贪心,便改口道:“不对,是为啥咱们不继续欠着?”
顾问荆转过头,结结实实地给了她一个脑瓜崩:“你想什么呢?”
“咱们要是赖着这五十两不给,他不就有借口去府衙告咱们的状嘛,到时候一露馅,我这是调令而已,不是真的军官委任状,咱们都得蹲大牢。”
也不知她听没听懂,大概是懂了吧。
“所以他退了一步,咱们也不给把柄,最公正的解决,才是最好的。”
“哦……”
顾问荆说完,自以为很帅的捋了捋袖子,潇潇洒洒地踏着渐蓝的天色,拉着月光光走向青葱的十三里草坡……
他得去见见底下的老爹娘。
爹和娘的坟就在十三里坡上的一颗树下。
四座相依相伴的草坟,四块饱经风霜的木牌。
两个老穷人终于还是和他们的两个儿子躺在了一起。
“爹……”
燃烧的纸钱,凉透的烧酒,几盘新鲜的糕点面食。
顾问荆和月光光简简单单的扫墓。
坟上草盛如初春,坟前凉酒思故人。
“您瞧瞧您,当初还不让我从军……”顾问荆倒了杯酒,在爹的小土堆前撒了三道痕。
“如今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嘛,瞎担心……”
“娘啊……”
他倒了杯酒,在娘的坟前撒了三道痕。
“我答应您的,活着回来了……”
他倒了两杯酒,在两个哥哥的坟前也各倒了三道痕。
“两位哥哥……我可比你们有出息啦……”
“虽然咱们没见过面,可我还是认二位兄长的……你们得在下面照顾好爹和娘……”
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讲着一些琐事,不耐烦地一口一口饮酒,一杯一杯地敬酒。
月光光蹲在一边,把裙边撩得高高的,一点都沾不到地上的灰尘。
“顾老三……”
天色渐渐模糊起来,把天空都染成了墨色。
有点晚了……
纸钱还在默默燃烧,将月光光白皙的脸映得红彤彤的,像是不久前刚刚沉落的夕阳。
时间流逝就是这样。
从正午悬悬灼目的烈日,到皎皎冷清的莹月;从农田挥汗的健壮,到脚下无人问津的一捧黄土。
出门的人不一定会回家,家里的人不一定能等到,时间改变了所有。
顾问荆唏嘘感叹于曾经在死人堆里求生,缅怀伤心于过去的生死离别。
他紧紧牵住月光光软嫩的手,摩挲反复。
“月儿……”
“嗯?”
“谢谢你……”
月光光知道他喝醉了,讲的话有些胡乱,但心底里还是忍不住有些高兴。
虽然她多数时候都不相信他喝醉酒说的话……
……
天气越来越冷了。
回来时秋风萧瑟,眼看就冬霜渐生。
房里的俏人儿把行李收拾得服服帖帖,打包小包地堆在床上,很满意地拍拍手,还从窗子探出头去,朝马厩旁喂马的顾问荆眨了眨眼。
“瞅啥呢,丫头?”顾问荆拍了拍马屁股,踹了一脚破破烂烂的板车,确保它不会因为赶路而散架,“咱吃完中饭就启程了,赶紧的,做饭。”
“唉,好……”她欢欢喜喜地小跑进厨房,升起了灶火。
一桌人正好四个,小二极不要脸地凑上来,强行加了一副碗筷。
“老板,你们就走了啊?”小二塞得满满一嘴,油腻腻地顺着嘴角流下,闪着油光。
“你能不能注意点形象?你上辈子是饿死的啊?”顾问荆看他这损样,翻了个白眼,实在有些不想搭理他。
月光光放下碗筷,深思熟虑了一会儿,对着正在努力吃饭的小二说:“小二,你离了我这客栈,要不就到王叔的面馆帮个手,也好养活自己。”
小二咽下口中鼓鼓囊囊的食物,回应道:“老板娘,您走了,这客栈咋办嘛,真放在这荒废了?”
原本月光光的意思,是想租出去,可告示挂了几个礼拜,也没有半个人想接,如今要出发了,也就只能丢下。
“可我真不想走,要不……”他想了一下,“要不您交给我打理,我请几个厨子,借着开。”
“你?”月光光鄙夷地看了小二一眼,直摇头,“你才多大?不行不行,给你赔光了店都赔没了。”
小二心里一阵嘟囔,明明自己也没赚多少嘛,好意思说……
“我留下看店,啥事都解决了……”
顾问荆和月光光突然抬起头,目光瞬间聚焦在轮椅上的李显。
“哥,你不是说要和我一起去京城吗?咋的要留下来?”顾问荆有些奇怪,这不都商量好了嘛。
“我昨夜想了一晚上,以我如今这残破的身子,随你去京城,实在不方便,再一个,这客栈挺好,我在这里还能赚点钱,安安稳稳过日子,挺好,便不想走了,你们看……”
两个年轻人略显遗憾,但也深知其中的道理,小二留下也能照顾李显,确实不错。
不过……
“哥,咱不是去京城找那些修行之人的吗,你不去,怎么修行,说不定还能让你这断肢再长回来呢?”
“不可能的……”李显很清楚顾问荆只是在劝他,让他一起出去看看走走,好过在这里平凡度日。
“我想好了,不用再说了,外面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我比较想在这里赚赚小钱,喝喝小酒。”
顾问荆好似想再说什么,却看到了李显坚定的眼神。
不容质疑,不由分说。
“这……那成,你留下。”
顾问荆转头朝着小二认真的嘱咐:“今后老板就是李显大哥,你就留下来照顾他,只是他腿脚不方便,里里外外,你还是得多照料,多跑跑腿。”
小二连声应是,对着李显衷心地行了一礼。
李显掏出一包沉甸甸的银子,直接塞进顾问荆怀里:“你刚还完债,身上没啥钱,这二三十两银子你拿着,去京城哪儿哪儿都得花钱,贵着呢……”
顾问荆捧着这袋银子,只觉得有千斤重,有万般烫,想说声感谢却又如鲠在喉,不知如何是好。
“傻小子,出去了回来的时候,得带着满车的金银珠宝回来。”
李显撂下这一句,轮椅一转,一步不停地驶回自己的房间。
“咣当”一声闭起了房门,只有一句小小声的话传出:“吃完了就赶紧出发吧,少在这磨磨蹭蹭的……”
再无任何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