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度日如年中一天天地过去,张二宝望穿秋水,然而世界像是一个发动机不怎么好的拖拉机,按照它固有的节拍和速度在崎岖的山路上禹禹而行,不曾照顾到世间的任何一个喜怒哀乐,因为它显然并没有做到爱憎分明。眼看着春节就要到了,张二宝数着手指头,信发出去已经有十天了,今天提大年二十八了,年关年关,过年如过关,张二宝并没有欠谁的钱,然而一样难耐,看来世界上但凡称得上欠的,都比较难过,一个是钱债,另一个就是情债了。张二宝又觉得这好像哪里不大对,自己从什么时候,为了什么原因,有了这种感情上的背负呢?就因为那个黄昏里奇妙的,无意中神奇的一瞥?这个无厘头的世界,无厘头的自己,说不清,道不明。就像今天的天气,阴着,晦涩难懂,有点冷,不知什么时候才能拨云见日,一扫这不阴不阳的腔调。
下午,张二宝正在厂部门前的空地上溜达,待在室外显然比在家里要舒服一些,空气清冽而新鲜,让他有所牵挂的脑袋能得到更多的给氧和清醒。这时,刚换完班回来的父亲叫住了他,“小二子,你有封信”,父亲一边微笑着,一边递给了他。张二宝内心一怔,来不及多想,立即接过这封如天外来物的白色信封,往外套的里面口袋一放,随即回到住处,往桌前一坐,小心翼翼地撕开封口,展开了这封期盼已久的回信:
张二宝同学:
你好!
来信收到。
我只是比较喜欢唱歌,唱得不怎么好,谢谢夸奖。
我的成绩也一般,自我感觉没有那么多让你佩服你的地方。我们是同班同学,一起进步吧!
祝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朱丽
1994.2.4
张二宝把这封信从头到尾,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仿佛每个字都寓意非凡,不同寻常,他想从这些字里找到些蛛丝马迹,能收到回信已经是个意外之喜了,他感到了一种与这寒冬不一样的温暖,然而,人性是贪婪的,他还想找到更多的讯息,这样的笔迹在班里他是熟悉的,周正、透着江南女孩灵秀的美,信纸上还有一些淡雅的图案,好像是个梅花树的素影,整体来看,配以有力的碳素墨水笔迹,像是一幅写意画。对,张二宝显然痴迷于这样的感觉,对,这是封写意画,画的是什么呢?自己是个有情人,然而对方对自己是个什么样的感觉呢?他想从这封信里找到一些讯息,然而语言能够表达的情愫似乎是有限的,张二宝一时踌躇,他知道,过完年很快就要开学了,而且春节期间的邮路速度比平时慢,再写一封信和等回信的时间已经来不及了。好在开学后,还能见到她。
这一年的春节,显然是个有意义的春节,寒假也是,张二宝想。这个世界上的事情总会有突破的时候,一件事情如果没有取得突破,多半是达到临界点的温度不够,或者时机不成熟,但凡有心人,总有机会。接下来,张二宝心下稍安,他像是个刚刚长途旅行的人,走累了需要一些休息。
过完年,照例去了几个亲戚家拜年,串门。很快,开学的日子要到了,张二宝收拾好行李,将那封回信整理好,放在行李箱底的内衬里,如同对待一个易碎的宝物一样地呵护着。母亲做了些好吃的,让张二宝带上;父亲在张二宝收拾行李的时候,有意无意地对张二宝说:
“小二子,虽说你现在考上了,但还是个学生,要把主要精力集中在学习上,要知道自己还是个学生”,结尾在“学生”两个字上加了个重音,张二宝一边随声应着,
“噢,好的”
一边手里把母亲递过来的装了菜的玻璃瓶往箱子里塞,又是满满一箱。
和第一个学期报到时的路线一样,区别是到了合肥长途汽车站后,不再有学校派来的大客车来接。张二宝拖着沉甸甸的行李,穿过站前广场,先坐22路到双岗,然后再从双岗转46路到邵大郢,对,邵大郢这个公交车站现在变成了熟悉的地方,熟悉得有点让人憎恨,因为太偏远,从邵大郢下车后,还要步行约一公里,上一条斜斜的公路,没有公交车,只能步行。但是不得不说,时间是个很不真实的存在,现在被张二宝痛恨的这个地方,以后会变成他的怀念;就像那么闭塞、落后的老家一样,一切都是因为时间在作祟,人跟着光阴在变,所以一切的感觉都不一样。
还好,到学校时,正好赶上了午饭时间,张二宝拿着饭缸往食堂里走,迎面遇上班里的文艺委员杜虹,这个来自芜湖的女同学正是班里足球队长王木宏追求的对象,可她对王的追求置若罔闻,泰山一样,丝毫不为所动。这是一个来自城市的女孩子,能歌善舞,给人印象最深刻的,还是她的口才,说话不但快,还思路清晰,能言善辩,只要是她在的场合,别人基本插不进去嘴。另外,说话也很有气势,这样既快又有力的情况下,听众大部分情况下都会被说服,因为你根本没有思考的时间,只能同意,张二宝私下里给她取了个绰号,叫“机关枪”,又因为她正好坐在张二宝前面一排,经常一回头,便让张二宝躲闪不及,而遭到飞溅的口水横扫。张二宝本来就不善言,便只有闭嘴听讲的份。所以,这样的单向对话对张二宝来说,形成了一种压力。只要杜虹一回头,张二宝立马紧绷着神经,作哲学家样思考状,好在同桌童军比较活跃,可以抵挡一阵,否则张二宝的内心肯定早就被那些横飞过来的液体炸弹炸得千疮百孔,受伤不轻了。现在,看到她端着饭缸走了过来,张二宝正准备像往常一样点点头,顺便行个注目礼就溜之大吉,但杜虹开口了:
“你来啦,看到陈宝昆没有?”
陈宝昆是住在505的同班同学,也是杜虹众多的追求者之一,不过不像王木宏那么死缠烂打,陈追得不露声色,就像是一名气功大师,徐徐前进,源源不断地用着内力,好像效果也并不差。原来追求女生的手法和气功学有相通之处,哎,早知道小时候找个师傅学学,张二宝为这样的后知后觉颇感懊恼。说来也神奇,仅就张二宝这样消息不灵通的人,都知道在自己所在的班里,就有三名同学是杜虹的仰慕者,别的班级甚至上两届里还有。这让张二宝挺为杜虹捏一把汗,这样众多的追求者,她应付得过来吗?事实上,这纯粹是张二宝宅心仁厚,不但替古人担忧,还替今人担忧,一个学期以来,从来没听说有杜虹解决不了的事情,需要别人帮忙的。
张二宝刚进校门时,看到了陈宝昆,往隔壁的物资一库方向去了,那里有一大片树林,是个既幽静又优美的地方,每届毕业生都会去那里拍照留念。
“哦,我刚才碰到了,他好像往一库方向去了。”
杜虹点点头,“哦,好的,谢谢啦!”然后一溜烟地走了。
张二宝打好饭,一边往宿舍走,一边在琢磨事情。好在没感觉到朱丽有像杜虹这样的情况,心下稍安,否则真的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了。
当天下午,来知全省各地的同学都陆陆续续地赶到了学校,一时间,欢声笑语,大家都拿出各自从家里带的美味佳肴,互相分享,并交流着春节期间的种种趣事。
第二天,张二宝像往常一样夹着课本去上课,看到朱丽,朝她拘谨地笑了笑,朱丽也礼节性地点点头,这算是张二宝期望的在阔别一个月之后重逢。
当时,学生们是按小组轮流值日的,值日生除了打扫教室外,还要去校传达室取回自己班上同学的信件。今天轮到自己所在的小组当值日生,张二宝在扫完地、擦好黑板后,兴冲冲地跑到了传达室,他想尽快结束今天的任务,早点去食堂打饭,如果去晚了,美味的肉包子很可能就没了。传达室的老李认识张二宝,点了点头,就拿出几个信封给他。今天总共三封信,一个是学习委员王显锋的,另一个是毛新雨的,咦,还有一个是居然是朱丽的。信封上的字是典型的庞中华体,周正中透着一股大气,笔法刚劲有力,书法功底相当深厚。信发自芜湖师范学校,信封的右下角写着“汪缄”。张二宝的神经又开始在无声无息中紧张起来,他把信带到了511宿舍,朱丽不在,杨华代她收下了。一种奇怪的猜疑从他心底悄然升腾,凭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敏感,他感觉到了自己感情世界的危机。
原来大部分女同学都很可能各有自己的秘密,张二宝感觉到了这个世界的深奥与不可捉摸,他知道自己的脆弱其实是无能为力的别名。春节里刚刚萌动的一点点希望在这新学期的开始就遭遇了重大转折。而且他必须独自面对,消化这危机背后的苦楚和无奈。凭直觉,他知道这可能是个强劲的竞争对手,光从那一笔挺拔隽秀的钢笔字他就能感觉到,自己心里没底,虚弱得像三月初的柳芽,不管是严寒的天气还是某只鸟儿尖尖的小喙一啄,就会彻底没了再次见到阳光的希望。
而再次见到朱丽,她还是那样地活泼,举手投足间像一个运动员般的爽朗矫健,丝毫看不出有什么变化,可能女孩子这样的场景见多了吧,张二宝的心里不是滋味,然而自己像一个正在打仗的战士,并未取得获胜的红旗,当然不方便和别人说自己才是正统,于是,再憋着吧,反正这种闷在心里的感觉又不是头一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