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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1

今日的唐河已非昔日可比。三年前,淮海市把疏通拓宽唐河作为兴修水利的重点项目,经过两年多的开掘和治理,全市所属的五个县投入上千万人次的民工,终于使这条羊肠般的沟岔子变成了宽阔无垠、浩浩荡荡直通东海的大河。唐河大桥修成后,作为水陆交通枢纽的唐河镇也日渐兴盛起来,桥北端是镇政府所在地,靠近市区的桥南端则成了以餐饮服务业为主的商业区。

此时的乔小龙就在桥南紧张地穿梭着。他已经走访了几乎所有的饭店和小旅馆,耐心地询问是否有人在一个星期前,也就是本月11号晚上见过刘跃进在桥上逗留。遗憾的是没有人给他所期待的答复。失望之余,他想到了那些在饭店旅馆门口揽客的小姐,她们应该对过往的车辆和行人最为关注,问问她们兴许有戏。想到这些,他心头一振,又转回头重新查问。

果然不出他的所料,在紧挨桥头的第一家小饭店,他就有了收获。坐在门前凳子上的两个女孩不到二十岁,都穿着大红的斜襟小褂,浅绿色的灯笼裤,长长的披肩发染得似红非黄,脸上涂着厚厚的廉价脂粉,俗气得让乔小龙生出几分怜悯来。姐俩见一位帅哥向她们走过来,都连忙站起来迎上去,嘴里说着甜甜的千篇一律的揽客酸话。乔小龙先是笑着点头稳住她们,然后就入了正题,说只要你们能回答我的题,我就在你们这儿吃饭,而且消费不低于50元。两个女孩很激动,几乎是异口同声地说,行行,只要是我们知道的,一定让大哥您满意。她们边说边一边一个挽住乔小龙的胳膊,把他推坐在饭厅餐桌旁的椅子上。乔小龙提出了问题,个子稍高些的女孩马上回答说见过,记得好像是晚上十点多钟,警车就停在桥边的人行道上。乔小龙顿时提起了精神,问她有没有去招呼那个人来就餐。女孩嘟着嘴说哪敢呀,人家是警察。乔小龙问她是否看清这个警察长得是什么模样。女孩说天太黑看不清,但能看到他一直在抽烟,后来因为要招呼过往的客人,对他就不注意了。乔小龙略略有些怅然,眉头便不自觉地皱了起来。另一个女孩这时插嘴道,她当时见警车停在桥上很长时间不走,曾对隔壁汽车修理行的阿海师傅说,你看那车是不是抛锚了,还不快去拉生意,后来阿海好像去了桥上。小龙顿时大喜过望,对那个女孩道,你如果能把阿海师傅请过来聊聊,我就再加五十块钱的消费。女孩说没问题你等着吧,说罢撒腿就跑了出去。

不大一会儿工夫,女孩领着一个满手油污的小伙子走进了饭厅。那小伙子上下打量着乔小龙,眼里露出诧异的目光,失声道:“你不是乔小龙吗?”

乔小龙仔细端详着小伙子,努力地回忆着。

“怎么?几年大学把眼眶子上大了?我是杨海,不记得咱们小时候光着屁股下唐河摸臭鱼烂虾了?”阿海做出生气的样子。

乔小龙恍然记起,连忙站起身道:“记得记得,咋能不记得呢?咱们可是十几年没见过面了,一下子没认出来,你可要多谅解啊!”他说着把阿海摁坐在椅子上。

阿海有些不可理解的样子道:“小龙,你家不就在桥北吗?这么近还到饭店来吃饭?”

旁边的两个女孩忽闪着长长的睫毛,怔怔地注视着乔小龙。

乔小龙向阿海解释说自己正代理经办一个案子,是来了解情况的,跟两个小妹妹开了个玩笑。

俩女孩瞪着乔小龙,神情沮丧。正在这时,门外进来两位客人,走在前边的身材粗壮,戴着墨镜,后面是一梳着倒背头、满脸决气的年轻人。女孩不再理睬乔小龙,忙把客人让进包房,说着甜蜜蜜的俗话。

乔小龙正在跟阿海谈着至关紧要的事,根本就没注意客人进来。他从皮包里掏出笔记本和笔,阿海开始回答问题。

“一周前,确切地说是11号晚上,你见到桥上停着辆警车了吗?”

“见到过。那天晚上我正准备关门休息,小秀——就是刚才那个女孩,告诉我说有辆警车已经停在桥上一个多小时了,说不定是坏了让我去拉生意,我就上了桥。到了桥上,见有个警察伏在桥栏杆上抽烟,我凑上去想问问他是不是车出毛病了。等我看清那个人后,被他的神情吓住了。他龇牙咧嘴、满脸狰狞,闷着头看河水,狠狠地抽着烟。”

“他没有发现你?”

“没有。他跟木雕泥塑的没有两样,看得出有很重的心事。我没敢打扰他,转过头准备往回走,正好这时有辆车经过,灯光把那个警察照了出来,我看了个一清二楚,不由得大吃了一惊,这个人我认识,你猜是谁?”

“是谁?”

“是咱们市刑警队队副刘跃进。他常到我的铺子里补补胎充充气什么的,所以我认识他。”

“他什么时候离开桥上的你知道吗?”

“当然知道。既然我认出了他,就不能不注意他了。小龙,不是我故弄玄虚,当时我真担心他会一头栽下河去。我怕他出事,就不远不近盯着他,直到一个多小时后,他开车离开桥我才回铺子。”

“大概是几点?”

“至少也是十二点多了,我上桥就已经十一点十分了。”

乔小龙合上了笔记本,紧皱的双眉渐渐舒展开来,心里感到无比的激动。阿海提供的情况使他信心大增。事实证明,他的推断是正确的,工夫没有白费,原本的一线生机在他眼前豁然开阔了。他很清楚,阿海的证词对刘跃进一案将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所以,他必须把实情告诉阿海。

“小龙,是不是刘队长出事了?”阿海忐忑不安地问。

乔小龙点点头:“是的。阿海,我不能不实话告诉你,刘跃进已经因故意杀人罪被依法逮捕了!”

阿海睁圆了双眼:“怪不得他那天夜里……”

“不是这么回事。”乔小龙忙打断阿海,“杀人的时间是11号夜里10点到12点之间,而这段时间他正在唐河大桥上。”

“你,你的意思是……”阿海一时糊涂了。

“很简单,有人陷害刘跃进。”乔小龙接着把刘跃进夫妻之间的矛盾,他正在办的一个案子触动了一些人,以及刘跃进拒贿不彻私情等等对阿海说了一遍。

阿海慢慢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不觉义愤填膺起来,大声道:“妈的,这些人也太卑鄙了!太狠毒了!小龙,你说吧,需要我干什么事!”

“我只需要你在法庭上把你11号夜里所看到的事原原本本讲出来就行了。阿海,你这可是在做拯救无辜的善事啊!”乔小龙热切地凝视着阿海。

“没问题!”阿海拍了拍胸脯,“做人要讲个良心,你小龙还不了解我吗?到时候你通知我一声就行了!”

乔小龙甚是激动,捣了阿海一拳道:“你小子还是小时候那脾气,咱哥俩今天真得喝两杯,看你的拳是不是还那么臭!”

“今天算我的。虽然修个破车捣鼓不了几个钱,但喝酒的碎银子还是有的!”阿海也来了兴致,鼓着喉咙喊:“秀子、玲子,快给我准备酒菜!”

两个女孩应声而出,脸上又绽开了甜甜的笑,忙着弄酒菜去了。

包房里,朱永生已摘下了墨镜,阴沉沉的目光扫了门外一眼,压低声音对旁边的小伙子道:“阿光,听到了吗?你要给我记住那修车匠的模样,不能出任何差错!”

阿光咧开嘴一笑:“/、戒哥,您就放心吧,这是小菜一碟嘛!”

2

吴淮生硬着头皮走进市政府大楼。从内心讲,他是极不情愿来找郑重的。因为有着二十年前的那层特殊关系,郑重一直都很关心吴淮生,尤其是他在孙凤珍的支持下办了公司,作为一市之长的郑重经常给他打电话,询问情况,说些鼓励的话。他从来都是报喜不报忧,没有为自己的艰难处境求他办过一件事。只有这么做,他才感到心里踏实、坦然。他今天还是第一次踏上市政府高高的台阶,双腿不由自主地发虚发软,脚步也十分滞重迟缓。不愿意利用这种关系只是一个方面,他还非常清楚煤炭指挥部和市政府是平级的,请郑重出面是给他出了一道难题,而让他这个市长去干预案子的事就更是难题中的难题了。可刘跃进的事又容不得他犹豫,正像小龙说的,这是生死枚关和正能不能压住邪的大事情。

吴淮生就在这种极为矛盾的心情下走到了市长办公室的门口。他抬起手犹疑了好大一会儿,终于鼓起勇气轻轻叩了两下门。门开了,秘书姜元探出身来,问他有什么事,是哪个单位的。他红了红脸,说是找郑市长的,并报出了名字。姜元一听到名字,严肃刻板的脸马上堆满了笑,连忙热情地把他让进了屋,不住声地说久仰久仰,郑市长常提起您。姜元让吴淮生在沙发上稍候,便进里间通报去了。

吴淮生惴惴不安地在沙发上端坐着,把早就想了好多遍的开场白又默念了一次,额上竟不知不觉渗出了汗水。

姜元很快就出来了,说郑市长请他进去。吴淮生忙站起身,连声道谢。姜元已经为他推开了门。

吴淮生一进里间,郑重就从宽大的写字台后站了起来,大步走到吴淮生面前,握住他的手朗声道:“今天是什么大风把你小子刮了来?稀客哟!如果我没记错,咱们有半年多没见面了吧?”说着,把吴淮生摁坐在沙发上,然后去忙着泡茶。

吴淮生趁着郑重泡茶的间隙,打量着周围。只见两面墙上贴着巨大的地图,落地窗一侧排列着书柜、档案柜和绿色的保险柜,另一侧悬挂着郑重和中央领导、省里领导的合影照,写字台上堆着小山似的文件夹,一角摆放着党旗和国旗。整个办公室给人以简洁、庄重而又颇有威严的印象。

郑重把茶杯放在吴淮生面前,在对面坐下,笑眯眯地看着他说:“淮生,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天突然到办公室找我,不会没有事吧?”

吴淮生有些局促也有些紧张,把准备好的开场白忘到了九霄云外,口中访呐地答道:“没、没什么事。我就是来看看您。”

郑重盯住昊淮生,看得他心里直发毛,然后以调侃的语气道:“你小子当了儿天公司大老板,也学会圆滑了。我在官场混了这么多年,观察力还是有些的,别装蒜了。你今天来不仅有事,而且事情可能还不小。我说得对不对?”

吴淮生被郑重一语中的,不敢再和他对视,垂下头思忖该怎样开口。

郑重接着道:“淮生,你有什么事不可以跟我讲?我有时感到纳闷,感到奇怪,难道你就没有一点难处需要我帮助?你的心思我明白,自从那个荒唐的年代发生了那场灾难之后,你就只求施恩,不求回报。你做得很对。但在我们的生活中,相互帮助,相互关心还是需要的。你说是不是?”

吴淮生心里感到热乎乎的。面对郑重真诚恳切的样子,他的顾虑消失了,于是抬起脸来,把开办公司以来和孔勇敢之间的矛盾以及后来接连发生的事件详详细细叙述了一遍。

郑重倾听着吴淮生惊心动魄的讲述,神情凝重起来。经商办公司,有些坎坷挫折、经受些风风雨雨是在所难免的。尤其是对于生性敦厚、文化不高的吴淮生来说,肯定会比别人付出得更多,这些本在他的预料之中。但他没想到会闹出人命关天的大案,牵扯出如此严重的是是非非和引发出如此曲折离奇的凶残谋杀来。尽管他相信吴淮生不会在他面前危言耸听,他还是加重语气问道:“刘跃进被骗到香樟园咖啡厅,接着张强就被谋杀,是否有旁证?孔勇敢送给梅玲十万元以及刘、梅夫妻间的矛盾能不能确定?”

“香樟园的事有刑警队的人证实,孔勇敢送给梅玲钱也是千真万确的,他们夫妻间的矛盾更是人所共知!”吴淮生以不容置疑的口吻回答道。

郑重的双眉绞到了一起:这个案子应该说是有漏洞的。首先是香樟园的事,那个把刘跃进支到咖啡厅的人,毫无疑问就是杀害张强的凶手,他让刘看到妻子红杏出墙,其目的昭然若揭;孔勇敢送给梅玲钱,用意就更明显了,刘跃进拒绝了孔的笼络,并且掌握了他的一些把柄,所以他必须将其除之,这并不复杂;而既然刘和梅有很深的矛盾,爱已不存在,那他杀她反而就不在情理之中了。由此分析,刘跃进受人陷害便极有可能。郑重想到这儿,决定尽自己所能帮助吴淮生,于是道:“需要我做什么,你说吧!”

吴淮生没想到郑重这么快就表了态,顿时喜出望外,道:“这个案子因为有这些内幕和刘跃进不便向外人披露的特殊性,他已经委托小龙作他的辩护律师。小龙很认真地看了卷,他认为要从根本上解脱刘跃进,就必须尽可能地查询出刘跃进案发时不在现场的证据,同时,把‘八戒’这个人查出来。现在,案子已进入诉讼阶段,法院随时都可能开庭,可时间对于小龙特别重要,所以想请您……”

“这好办!”郑重挥了挥手,“我可以给法院打个招呼,让他们尽量推迟开庭的时间。但起诉的时间法律是有规定的,不能超限,这我必须跟你说清楚,要在期限之前完成取证工作。”

吴淮生忙频频点头:“这我明白,不会让您做违背法律的事,小龙现在已经开始了查证的事。”

“小龙就是乔一龙的儿子吧?怎么?他毕业了?”郑重问道。

吴淮生回答说:“是的。他既不愿意留在北京,也不愿意出国深造,非要回来帮我。”

“这孩子能有今天,全是靠了你呀!”郑重感慨万端地擦了擦眼,“一龙九泉之下也应该瞑目了!”他见吴淮生神情黯然,知道自己的话又勾起了他的伤心事,忙用轻松的语调道:“这个孙凤珍,和你是一样的倔脾气,从来也不给我个面见,真是高处不胜寒啊!”

吴淮生知道自己该告辞了,站起身道:“我该走了,您这么忙,不能再耽误您的时间。”

郑重也站起来,用力拍拍吴淮生的肩膀,叮嘱道:“你给我转告小龙,一定要心细,要多用脑子,案子的结局最终还是要靠证据说话。有什么困难和问题,给我通个气,咱们共同努力找出解决的办法,要坚信邪不压正这个理!”

吴淮生感动万分地直点头。恰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看了看来电显示,是乔小龙的手机号码,忙跟郑重握手道别,走到市长室门口,这才想下了接听键。

3

乔小龙取得了重大收获。他不仅从阿海处证实了刘跃进案发当晚不在现场,而且在叙谈到小学同学的去向时,意外得知和他同桌的姚飞现在是创世纪公司的总经理助理,这是一个令他评然心动的讯息,一个新的方案很快便在他脑海里形成了。他问阿海能不能出面请动姚飞,老同学在一起聚聚。阿海拍着胸脯说绝对没问题,他的车全都是在他这儿修,绝对是召之即来。于是他们敲定晚上六点半在海鲜城聚集,不见不散。

乔小龙接着跟吴淮生通了电话,告知取证力匝利的好消息,吴淮生也把找郑重的情况简单说了说,两人都很兴奋。乔小龙又把晚上采取进一步行动的方案跟吴淮生通了气。吴淮生告诉他说,姚飞他认识,曾因公司的磨擦和他打过几次交道,这小子虽说年轻气盛,但确实有几把刷子,是中国地质大学的硕士生,对煤炭的深加工颇有研究,所以被孔勇敢高薪聘用,委以重任。可他也有个毛病,就是嗜酒如命,一旦醉了,什么话都敢往外端。乔小龙马上便明白了淮生大哥的用意,那就是利用姚飞的这个弱点,在酒上做做文章。

夜幕降临。六点钟刚过,乔小龙就早早地赶到了海鲜城。这儿是淮海市最大也是最豪华的酒楼,来这里就餐已经成了一种特殊身份特殊地位的象征。摆阔、斗富、攀比在这里蔚然成风。乔小龙走进电动感应玻璃门,迎宾小姐躬身迎候,引领着他踏过铺着猩红地毯的甫道上了自动电梯。他跟着小姐走进预定好的醉翁包厢,一眼便看到了比他来得还要早的阿海。此时的阿海比上午整齐多了,身上的西服虽然有些皱褶,但一配上领带,还是挺精神的。

乔小龙问阿海点菜了没有。阿海大大咧咧地说点了,没经过你东道主同意,就擅自作主,请你过过目吧。说着,他把菜单递给了乔小龙。乔小龙漂了一眼,见都是些一般的家常菜,就说你阿海挺会替我节省,是不是怕我付不起账。阿海说现在时兴吃简单的菜喝好酒,这样挺合适。乔小龙说不行不行,今天是老同学难得一聚,既要喝好酒也要吃精品大菜,说罢便把服务生招了过来。服务生递上菜谱,乔小龙一看诸如龙虾鳗鱼大闸蟹之类的价目的确吓人,全是千元左右。他咬了咬牙,拣那些五百元左右的点了几道。阿海在旁边直叫喊行了行了。

刚把菜点好,姚飞就风度翩翩地走了进来。他做出清高的样子轻轻握了握乔小龙的手,不无傲慢地说:“听阿海说你研究生毕业回了淮海,幸亏你的名字好记,没费什么劲就想起来了。有好多同学真是记不起来呢。”

乔小龙感到好笑,真是从小看大,这小子上小学时就这德性,记得那时候没啥可比,他就比家庭,说自己的爸在部队当大官,穿四个兜的军装,当兵的只有两个兜,其实他爸也就是个刚刚提干的副排长;他还说自己的妈是科学家,后来阿海悄悄在班里透露,他妈是公社农技站食堂的炊事员。但这小子心眼挺好,经常给同学奶糖冰葫芦吃,说是他妈看他聪明懂事奖给他的。后来乔小龙和他坐同桌后,常见他屁股又红又肿,不敢坐在凳子上,趴在桌上上课,挺奇怪,就问阿海。阿海和他住邻居,就告诉乔小龙,他常偷拿他妈卖饭菜票的钱买奶糖和冰葫芦,被他妈揍的。

乔小龙想到这些,不觉笑出了声,笑得姚飞直发愣。乔小龙怕他看出自己的心思,忙道:“贵人多忘事嘛!正常!正常!请坐吧,老同学!”

姚飞在主宾位坐下后,一本正经地说:“今天算我的,你小龙可别不给我面子。我在创世纪年薪十二万,比你这个刚出学校门的穷学生要好多了。”

乔小龙连忙道:“姚飞,我知道你这位硕士在创世纪担任总经理助理的要职,不是我恭维你,你是学富五车,腰缠万贯呵。我刚回到淮海,日后还要多多仰仗老同学你关照指教,所以你不能不让我尽尽心意呀!”

乔小龙如此一说,姚飞更上劲了,舞着双手嚷嚷:“不行不行,今天一定要算我的!不就是几个小钱吗?有什么好争的,就这么定了!”

阿海用肩膀碰碰乔小龙,悄声道:“他打肿脸充胖子的禀性你又不是不知道,想买单就让他买,不宰白不宰!”

乔小龙笑了笑,对姚飞道:“老同学的豪侠之气依然如故,我真是佩服。这样吧,咱们今天以酒量定东道主,谁喝到最后头脑清醒,谁就来结账,如何?”

姚飞自然是热烈响应,菜还没上,他就开始斟酒。服务生忙接过酒瓶,把乔小龙、阿海面前的杯子斟满。三个人你来我往,酒杯碰得叮咚响。凉菜没上前,一瓶五十八度的古井贡烈性白酒已经见了底。

阿海这时向乔小龙眨眨眼,开始打起了酒官司,他对姚飞道:“姚飞,咱们定好的时间是六点半,可你六点四十分才到,你说该不该罚酒?”

“该罚!该罚!”姚飞几两酒下肚,情绪不觉又热了几分。

“要罚可就是三杯啊!”阿海鼓噪着。

“三杯就三杯,蚂蚁性交小意思!”姚飞已经不再注意言语修辞的文雅了,扯开领带,在自己面前斟满了三大杯酒。

乔小龙有些感激地看了看阿海。阿海示意他不要说话。

姚飞端起一杯酒,仰脖灌了下去。

“姚大助理,你是不是被哪个仙女缠住了!”阿海不无揶揄地调侃道。

“什么狗屁仙女,是他妈猪八戒!”姚飞说着咕咚咕咚又把另两杯酒喝了下去。

乔小龙心中咯噔一跳,不由脱口问道:“猪八戒?什么猪八戒?”

姚飞把一大块三文鱼丢进嘴里,边咀嚼着边道:“是我们公司的保安经理朱永生,八戒是他的外号。”

乔小龙心里一阵狂喜,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他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又问道:“他缠住你干吗?不会是同性恋吧?”

“异性还爱不过来呢,谁他妈搞那玩意!”姚飞用力把嘴里的三文鱼吞下,接着道:“我其实六点就从公司出来了,可就在这海鲜城门口撞到了八戒。他像个特务,鬼鬼祟祟的,非缠着问我跟谁一块吃饭,你说他这不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么?我和谁吃饭关他屁事?可他拉着不让我走,非要问个清楚。”

乔小龙不由警觉起来,说不定这个朱永生已经盯上了自己,不然不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想到此,便略略有些急促地问:“你告诉他了?”

“我告诉他了。”姚飞咧了咧嘴,把面前的酒杯添满。

乔小龙心一沉,目光里多了几分忧虑。

被酒精燃烧着的姚飞并没注意乔小龙神情的变化,继续道:“我跟他说是和汽车制造公司的老总和北京的法学家共进晚餐。我把你们两个可是抬高了不少哩!”说罢哈哈大笑。

乔小龙忐忑不安的心安定了下来,想想这吹牛有时也能起到有益的作用,决心抓住这难得的机会,多了解一些朱永生的情况。他接着问姚飞:“你们这位保安部经理怎么会起了这么个不雅的绰号?”

“哦,他以前曾因为‘乱爱’被判过刑,在监狱里被狱友起了这么个外号。你别说,倒和他的形象挺贴切的!”姚飞以讥讽的语气说道。他说罢端起酒杯,“咱们别再扯什么八戒沙僧孙悟空了,没劲没劲!来,喝酒!”

乔小龙说:“好,我敬你一杯!”二人一饮而尽。阿海没等姚飞的酒咽下,也端起酒杯敬他。乔小龙和阿海轮番向姚飞敬酒,姚飞便有了一种众星拱月的感觉,来者不拒,连连喝了十几杯。渐渐地,他的脸由红变紫了,舌根发硬,话却越来越多,东一句西一句,漫无边际地海吹起来。乔小龙见火候已到,便不失时机地开始向纵深发展,探问起创世纪公司的内部情况来。此时的姚飞已处于极度的兴奋之中,显得颠狂而又不自知,对乔小龙的问题有问必答,还不时地感慨一番,把创世纪的底全都抖落了出来。乔小龙兴奋不已。

此时的阿海显然也有些酒多了,说话没有了顾忌,直通通地对姚飞道:“你少吹你们创世纪公司,据我所知也不咋样,是外强中干,离散伙也不远了。”

“胡、胡扯八道!”姚飞醉眼朦胧地瞪着阿海,“我们、我们公司有强大的后盾,将、将会永远立于不败之地!”

“什么不败之地?”阿海鄙夷地撇撇嘴,“你上个月在我那儿修车的发票还没报销吧?”

“这、这算钱吗?实话告诉你,孔老爷子刚刚又注入公司几百万,马上就可以付钱给你了。”姚飞抓过酒杯往嘴里塞,酒顺着嘴角往下流,“有老爷子支持,公司就能发展,我们也就会有大把大把的钱……”话没说完,他已趴在了餐桌上,言犹未尽的嘴仍在不停地蠕动着。

4

海鲜城门前停车场的车辆已渐渐稀少。朱永生坐在一辆视线比较开阔的丰田面包车里,不时唆视着酒店的玻璃大门。他抬腕看看手表时针已指向十点整,心里不觉有些着急起来。乔小龙和阿海一直没有出来,姚飞也不露身影。本来他就有些怀疑,猜测他们是不是在一起吃饭,现在就更加心神不定了。他犹豫了一会儿,决定去酒店探个究竟,如果他们真的在一块,就得赶快采取防范措施了。他打开车门,正要下去,手机突然急促地响了。他打开接听,是孔勇敢,要他马上去他的住处,有重要的事情商量。朱永生不敢耽搁,发动着丰田车,朝有“富人区”之称的玫瑰园驶去。

朱永生刚离开没多大一会儿,乔小龙和阿海便架着东倒西歪的姚飞走出了酒店大门。吴淮生也在这时开着破旧的桑塔纳来到了酒店门口。乔小龙和吴淮生心领神会地相视一笑,兄弟俩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把姚飞和阿海弄到车上去。

这边朱永生赶到了孔宅,孔勇敢已在会客厅等着了。朱永生问孔勇敢有什么要紧的事,这么急着召他过来。孔勇敢皱着眉头告诉他说,据可靠消息,郑重市长给法院打了招呼,要他们在法定起诉时限内,尽可能延缓开庭时间,给辩护律师一定的取证时间。

“肯定是吴淮生找了郑重。他们有很特殊的关系,郑重不会不帮他。”朱永生道。

“这是显而易见的。我早就给你讲过,乔小龙这小子不好对付。你看应验了吧!如果我们不尽快想个办法,以后还会有更大的麻烦!”孔勇敢忧心忡忡。

“对阿海应该下决心了,他的旁证对我们威胁太大。一旦刘跃进无罪释放,就会像疯狗一样扑过来。”朱永生碰了碰紧握的拳头。

孔勇敢表情痛苦地说:“又是一条人命。也许当初我不该让你开杀戒,这什么时候才能杀到头啊?”

朱永生一拳砸在沙发扶手上:“杀一个人是杀,杀十个人也是杀!只要能保证公司的利益和你的安全,我们就必须杀下去,直到消除所有的危险!”他用热辣辣的目光看着孔勇敢,“哥,我现在的一切都是你给的,出了监狱后我是一无所有,没有你收留我,现在我可能还只是个街头的小混混。为了你,我万死不辞!”

孔勇敢知道朱永生的话是发自内心的,朱的所作所为没有为自己谋一点私利,完全是为了他和他的公司。可一想到又要添一条人命债和败露后的下场,他便有了一种不寒而栗的感觉。

朱永生见孔勇敢沉吟不语,有些急了:“你可不能在这种时候忧柔寡断呀!你不杀人,别人就会杀你,这是你死我活的事,容不得犹豫的!”

孔勇敢心里其实非常清楚,灭口是惟一的办法,这条路必须得走,也许能走出光明大道,也许会走进深渊。他现在已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靠运气了。

朱永生眼巴巴地看着他。

孔勇敢终于又习惯地做了个劈斩的动作:“就按你的想法办吧,但一定要麻利些,别留什么后遗症!”

朱永生点点头,随即掏出手机,摁了号码,接通之后吩咐道:“阿光吗?今天夜里就动手,完事后马上来我这儿!”

唐河桥头一片沉寂,几盏昏黄的路灯闪烁着散淡的光。阿光悄悄溜到阿海汽车修理铺门前,耳朵贴到卷闸门上倾听了片刻,然后掏出一根钢尺,趴到地上从门底缝里拨插销,拨了几下都是空的。阿光有些纳闷,于是试着往上托了托,卷闸门竟然开了。他大喜,原来阿海没有上栓,真是活该要死。阿光就地一滚,钻进了铺子里,只见里面的灯依然亮着,满屋子里散发着浓浓的酒气,阿海穿着衣服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蔚声如雷,还不时地打着酒隔。阿光心里嘀咕:敢情是这小子喝醉了,真是天助我矣!他轻轻走到床前,从腰里抽出尖刀,对准阿海的心窝猛地插了下去。一声铮响,刀尖不偏不倚,正刺在阿海胸前的领带夹上。阿海大叫一声,翻身坐起,见眼前晃动着一张狰狞的面孔,酒登时吓醒了一半,结结巴巴地问:“你、你是谁?想要干……”他的话还没完,一道白光又迎面飞来。阿海躲闪不及,脸上被划开了一个大口子,血流了出来。他又是一声大叫,从床上滚落地下。阿光不容他还手,一刀紧接一刀直扎了过去。阿海酒后无力,只能在地上滚爬着躲避,背上、腿上被刺了好几个血洞。他绝望之余,敞开喉咙高声呼救。阿光慌了,不敢久留,照准阿海的背部戳了最后一刀,便匆匆跑出了修理铺。

阿海身中数刀,血流遍地,呼叫声渐渐弱了下来。也许是夜深梦酣,或是人们不愿多管闲事,没有一个人过来救援。他挣扎着爬到电话机前,用尽最后的力气拨了“110”。

5

次日清晨,乔小龙得知阿海被刺的消息,很是吃惊,匆匆赶往市医院。他明白,肯定是自己调查阿海的事被发现了,他们便采取了杀人灭口的极端手段。由此看来,案件的调查取证在取得重大收获的同时,危险也增大了,他们已经对他进行了严密的监视。事情已发展到了十分紧要的关头,倘若阿海救不过来,那就糟糕了,将会给他的辩护带来极大的困难。

乔小龙赶到医院急诊室时,发现刑警冯自强、凡一萍也在。他曾为刘跃进守护张强被人支到香樟园看到梅玲偷情的事向他们取过证,所以彼此已经熟悉。他主动上前与他们握手,简单寒暄了两句。

“你怎么也来了,大律师?”冯自强盯着他问,目光里自然少不了刑警特有的疑惑成分。

乔小龙道:“阿海是我小学同学,昨天晚上我们还在一起吃饭呢!”

这时,医生从急诊室里快步走了出来,乔小龙忙上前询问阿海的伤情,医生说很严重,虽然伤口不在致命位置,但血流得太多,人一直处在深度昏迷中,能否抢救过来现在还不好说。累得气喘吁吁满脸大汗的医生最后捎带一句不无调侃的话:“幸亏他睡觉有不脱衣服戴领带的习惯,不然早没命了。”说罢便匆匆走进旁边的医生值班室。

“领带?”乔小龙看着医生的背影,有些茫然地咕哝着。

冯自强把一个弯曲的领带夹举到他面前:“就是这个,是它挡住了凶手的刀!”他显然不想多探讨这个话题,以职业刑警的敏感问道:“你刚才说你们昨天晚上在一块儿吃饭?在哪儿吃饭?有哪些人参加?吃到几点?”

乔小龙想了想道:“这可不是三句两句就能谈得清的。”他左右看看,“你们觉得在这儿谈合适吗?”

冯自强觉得他的话在理儿,点点头说:“行,咱们换个地儿。”

乔小龙和冯自强、凡一萍在医院对面找了个茶馆,寻一僻静处坐下,接着便进入了刚才的话题。

冯自强很认真的样子吩咐凡一萍拿出笔记本,做好记录的准备。

乔小龙原来并没有打算让警方知道内情,因为刘跃进是刑警队副队长,对他的侦查和定性都是由公安机关先做出的。但阿海被刺使他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尤其是下一步去监狱调查朱永生,没有警方的支持帮助,他很难顺利完成。所以他才决定与他们沟通一下,而刘跃进曾对他讲过,冯自强和凡一萍是刘亲自挑选出来办这个案子的,可以相信。他简单地谈了一下昨天晚上吃饭的情况,然后突然问道:“冯警官、凡警官,如果我说阿海是因为刘跃进的事被人谋害,你们相信吗?”

冯自强怔了怔,凡一萍也瞪大了一双好看的眼睛。

“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乔小龙呷了一口茶,接着道:“自从我接受刘跃进的委托以来,做了大量深入细致的调查取证工作。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们,刘跃进不仅是受人陷害,而且这背后还有着你们无法想象的巨大阴谋和极为复杂的内幕!”

冯自强和凡一萍神情惊诧地注视着乔小龙。

他继续道:“我之所以敢把这些事情告诉你们,是因为刘跃进对我说你们二位值得信赖,并且对这个案子的起因比较了解。”

冯自强看了凡一萍一眼。凡一萍轻轻点了点头。冯自强略作沉吟,低声道:“你能把详细情况谈谈么?”

于是乔小龙把寻访到阿海,他是梅玲、项光荣遇害当晚惟一在唐河大桥看到刘跃进并愿意出来作证的事讲了一遍。

冯自强问:“你的意思是有人探听到了你们谈话的内容,为灭口便对阿海下了毒手是吗?”

“是的。我和阿海谈话时,曾进来两位客人,因为我和阿海正谈到关键问题,所以就没太注意他们。现在想来,可能我担任刘跃进的辩护律师之后,就被盯上了。”乔小龙顿了顿,把身子往前倾了倾,小声道:“晚上吃饭时,我才意外得知已经被人盯梢监视,这个人想必你们也知道,他就是那个叫‘八戒’的人!”

“八戒!”凡一萍不由失声叫了出来。她四周看了看,然后压低喇门说:“这个人我知道,刘队长询问张强时,我就在旁边,他是袭击一龙公司车队的重大嫌疑人。”

冯自强的神情凝重起来。

“你们知道这个八戒是谁吗?”乔小龙的声音更低了。

“是谁?”凡一萍显得十分急切。

乔小龙一字一顿道:“他就是创世纪公司的保安部经理,真名叫朱永生!”

冯自强和凡一萍听到这儿终于听出了门道。凡一萍喃喃道:“谋杀张强,把刘队支到香樟园,再杀了梅玲和项光荣,把罪名转嫁到刘队头上,这帮王八蛋真够阴毒的!”

乔小龙注视着他们,郑重其事地道:“我已经把所有的内情都无保留地告诉你们了,我有个请求,希望你们能答应。”

“请讲。”此时的冯自强,神情已变得异常冷峻。

“刘跃进的案子很快就要开庭了,现在惟一能证明他不在杀人现场的阿海又身遭不测,而刚才我们所谈的事目前还没有确凿的直接证据,所以希望你们暂时不要向领导汇报。”

“可以。”冯自强一口答应,接着问道:“你需要我和小凡提供哪些帮助?”

乔小龙低头思索了一会儿,然后抬起脸道:“一个是阿海如果能脱离危险,希望你们能保证他的安全;另一个就是查一下王伟是如何知道朱永生外号的。据我所知朱永生曾服过刑,王伟也服过刑,他们会不会是狱友?最后一个就是尽快侦破阿海被刺一案,抓住凶手,找出幕后的主谋。”

“好吧,我们会尽全力满足你的要求。”冯自强没有丝毫犹豫便答应了,接着又道:“顺便告知你,由于凶手逃得匆忙,刺杀阿海的现场留下了很多线索,比如指纹、脚印等,查出凶手并不是很难的事。”

“那就太好了!”乔小龙露出激动的神情。

凡一萍很感动的样子看着乔小龙说:“真要好好感谢您,为我们刘队长这么尽心尽力。是我汇报了香樟园的事,如果刘队有个三长两短,我这良心一辈子也安生不了,谢谢您!”

冯自强已悄悄起身,把喝茶的账结了。

6

阿海经过抢救,终于脱离了危险。乔小龙悬着的心落了下来。

冯自强和凡一萍悄悄去了一趟省第三监狱,查明朱永生和王伟的确是狱友,有一点不同的是朱永生服刑时叫朱永,八戒是犯人们给他起的外号。乔小龙在会见刘跃进时,把这件事告诉了他。刘跃进恍然大悟,他对乔小龙说,这个朱永就是梅玲的第一个恋人,也就是被梅玲抛弃后要和她同归于尽的剧团主演。乔小龙立刻便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前后一串起来,案情就更加明朗了。

吴淮生根据乔小龙提供的情报,向中纪委、国家煤炭部发出了检举信函,举报淮海煤炭指挥部副指挥孔令军盗用国家资金给儿子孔勇敢办公司,并且勾结黑社会扰乱经济市场。煤炭部很快派出调查组,进驻了淮海市。孔令军惶惶不可终日,限令儿子尽快交回资金。

冯自强率凡一萍全力侦破阿海被刺案,以指纹和足迹等为线索,通过电脑调阅了全市重点人的档案,目标渐渐集中到有东区一霸之称的阿光身上。阿光闻讯潜逃。冯自强征得队长李铁同意,集中警力进行缉拿。

形势一片大好,乔小龙振奋不已。就在这时,他接到法院的通知,次日对刘跃进一案开庭,让他作好应诉的准备。

7

刘跃进一案在淮海市影响还是很大的,毕竟他是刑警队副队长。再加上是起桃色事件,受害人一个是著名花旦,一个是闻名全市的瓜子大王,自然就引起了许多人的关注。好奇似乎已经成为当今人们生活的一大特色,晚报上关于此案的消息登出来之后,就成了街谈巷议的主题,早被传得沸沸扬扬,极具传奇色彩。所以开庭时,旁听大厅座无虚席,挤不进来的人在门外喧哗着。

法庭国徽高悬。公诉人、辩护人分坐两边,中央高高的审判台上端坐着神情严肃的法官。当刘跃进被带进法庭时,旁听席上响起了一片讥笑和嘲讽声。刘跃进苍白的脸顿时涨得通红,目光里含着羞辱和无奈。他迈着沉重的腿,很艰难地走到被告席之后,就低下了头,再也没抬起来。

人们开始议论乔小龙。有的说你看那个律师,瘦得像不像马戏团的大马猴?给一个臭警察辩护,是脑子进水了,真该再让他好好进化进化。旁边的人马上接了话茬儿,要照我看呀,他更像个刚出窝的鸡,头上的毛还没干呢!不知他吃了那个戴绿帽子的破警察多少米呐,现在的律师,只要给钱什么都干,能把公的说成母的……

乔小龙的头嗡嗡直响,对那些带有贬损人格的讥讽他并不在乎,让他担忧的是由于一些人对警察抱有偏见,辩护环境很糟糕,人们的情绪将对结局有一定的影响。虽然他在学校时曾参加过多次模拟法庭辩护,但真刀实枪这还是第一次。能否稳操胜券,他还真没有十足的把握。

审判长用木槌击打了两下审判台,高声宣布开庭。

审理按照法律程序进行。

法庭调查结束后,公诉人李明浩开始宣读起诉书:

“……被告人刘跃进故意杀人一案,淮海市公安局侦查终结,于2001年3月28日移送淮海市人民检察院。依据刑事诉讼法第十五条之规定,现由我院审查起诉。经审查证实,被告人刘跃进犯有下列罪行:2001年3月11日22时至24时之间,香香瓜子有限公司董事长项光荣和市黄梅剧团演员梅玲驾车至郊区公路旁,被告人刘跃进跟踪而至。因受害人梅玲系被告人之妻,刘跃进即起杀人之念,遂用职务佩枪射击项、梅二人,致项头面部受伤四处,颅脑严重损伤,脑实质溢出,当场死亡,致梅脖颈处和头部两处受伤,随后死亡。被告人刘跃进杀人后,逃离现场。”

“以上事实清楚,证据在卷,故予认定。”

“综上所述,我院认为:被告人刘跃进为报复,用枪把受害人项光荣、梅玲射死,手段残忍、情节严重,已构成故意杀人罪。且被告人身为警务人员,利用公务佩枪为凶器,性质尤为恶劣。为维护社会秩序,保护公民的人身权利不受侵犯,依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一百三十二条之规定,特提起公诉,请依法判处。”

旁听大厅里鸦雀无声。李明浩正正衣襟,不无轻蔑地扫了对面的乔小龙一眼,稳稳地坐回座位。旁听席上的目光刷地投向了辩护席。

乔小龙如芒刺在背,仓促无措的样子慢慢站起身,脸上的汗不觉渗了出来。他努力使自己的身体站稳,竭力镇定自己的情绪,开始了辩护发言。

“审判长,人民陪审员,”他声音低沉,略带着嘶哑,“根据刑诉法第26条和律师条例第二条第三项之规定,本律师接受被告人刘跃进之委托,担任他的辩护人,为刘跃进被控犯有故意杀人罪一案出庭参与本案的诉讼。”他的思维在开场白之后渐渐恢复正常,话语也开始顺畅,“按照刑诉法第28条的规定,辩护人的责任,是根据事实和法律,提出证明被告人无罪、罪轻、减轻或者免除其刑事责任的材料和意见,维护被告人的合法权益,协助人民法院准确、及时地查明犯罪事实,正确地适用法律、惩罚犯罪、保护人民,保障无罪的人不受刑事的追究。”他的语调已经富有节奏,“避免冤假错案的发生,维护国家法律的尊严,是法律蚁予律师的光荣职责,也是司法工作者的神圣使命。本辩护人将在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忠实于社会主义事业和人民利益的基础上,提出个人法律_仁的见解,以履行律师职责,维护被告人的合法权益。”说到这儿,他顿了顿,目光如炬地扫视着旁听席,骤然提高了声音,“诸位,作为辩护人,本律师深知庭审时间的珍贵,无意做普法宣传,浪费诸位的时间,只是想申明追求公平、公正和公开同样是律师的职业生命!”他把脸转向公诉席,“鉴于本案系淮海市人民检察院以被告刘跃进犯有故意杀人罪对刘提出刑事诉讼,那么本案如何认定将决定着公民的生命安全是否受到法律保护,也决定着国家法律是否得以正确地实施,还涉及到被告刘跃进的前途和命运。为了认真负责地做好本案的刑事辩护,本律师受理此案后详细地核查了本案的全部证据,会见了在案被告人。纵观全案,辩护人经过认真分析和求证,所得出的结论与公诉人所认定的被告刘跃进是杀人凶手有着重大分歧,那就是——没有任何直接的、间接的证据,可以证实被告刘跃进是本凶杀案件的罪犯!”

刘跃进听到这里,不由抬起头来,注视着乔小龙。

“这绝不是本辩护人毫无根据的胡言乱语,具体事实与理由是:起诉书称‘被告人刘跃进跟踪受害人至郊区公路边,开枪将其击杀’,这就首先确认了被告人案发当时在犯罪现场,而据我调查,唐河镇桥头汽车维修铺业主杨海证明,11号晚上21时至24时曾目睹被告人在唐河大桥上流连,这就从根本上否定了刘跃进杀人的可能。要证实刘跃进犯有杀人罪,首先就必须证实刘跃进于11日22时至24时曾经在现场出现过,然而全部卷宗材料中,竟没有丝毫证据可以证明刘跃进出现在犯罪现场。惟一的所谓受害人的指证是车窗玻璃上留下的血字,但恰恰是这血字留下了最大的疑问。起诉书中已清楚地说明梅玲身中两弹,一为脖颈处、一为头部。那她是何时写下的血字呢?如果是中弹前,刑警出身的刘跃进难道会蠢笨到连消除罪证都不懂?这无异于掩耳盗铃。如果是中弹后,脑实质滋出的人还能写字,这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法庭不再静寂,嘈杂声顿起。审判长频频敲打审判台,高喊“肃静”。

乔小龙的语气也渐趋平稳,但却颇有力度:“那么刘跃进杀人的前提是什么呢?起诉书称‘刘梅二人长期夫妻失和,案发当晚曾发生激烈争执,并伴有过激行为。刘已发觉梅有婚外情,遂起杀人之念’。即便此段能成立,刘跃进就是理所当然的凶手也是过于牵强,动机并不等于目的。应当明确提请法庭注意的是,此段指控来源于梅玲的日记,仅仅只是她的猜测,除此之外,没有任何直接证据可以证明此指控是客观存在的事实。当然,辩护人对于项梅二人惨遭杀戮不但没有异议,而且深表同情,问题的关键在于杀害二人的真正罪犯到底是谁。起诉书确认是刘跃进,这毕竟不是侦查过程中的判断,而是对刑事犯罪的认定。长期的司法实践告诉我们,认定被告人犯有某种罪行,是一项艰巨复杂的任务,这不但要有符合逻辑的分析判断,而且必须建立在充分确实的证据之上。根据起诉书的这一指控,辩护人认为,除梅玲带有重大疑点的指证外,再没有证据可以证实,如果要按照诉讼证据来衡量本案的话,尚需进一步查证以下几个问题:现场为何没有刘跃进的足迹?喷溅性血迹高达车顶棚,从车门射出最远点达4.55米,为什么仅在刘裤角中缝处发现一滴血痕?尽管血型鉴定不能作为证据使用,仍应弄清有没有偶然性和巧合的可能?综上所述,本辩护人认为,在没有直接证据可以证实被告人案发时在犯罪现场,也不能证实被告人对受害人实施过残害,特别在以上辩护人所提出的一连串疑点得不到合乎逻辑的论证和否定的情况下,不能认定被告人就是本案的犯罪行为人!”

全场肃静。人们被乔小龙的辩护发言深深吸引住了。刘跃进的双眼里满含着欣慰和感动,刚刚才挤进来的吴淮生已激动得满面通红了,不停地向乔小龙打着“v”字型手势。

乔小龙已经完全进入状态,收放自如地继续着他的发言:“审判长,诸位陪审员,本辩护人最后向您们提出几项请求:第一,六四式手枪是一种常用的枪械,射向受害人的子弹是否出自刘跃进的佩枪,希望能做出权威鉴定。第二,按医学道理,人的血型分A,B,AB,0型四种,如按平均分布,两个人血型相同的机会可达25%,在某一种族或同一地区,某一血型,两人相同的机会可达70%以上,血型鉴定只能作为参考,决不能作为定案的依据,况且刘跃进裤角上的血迹为陈旧性痕斑,而他在案发后一周内即遭刑拘,时间上显然有出入,能否再做一次化验鉴定。第三,不能排除刘跃进遭人陷害的可能,因其具有特殊的身份,其经办的案件与此案是否有关联,函需核查。”

法庭又是一阵骚动。辩护律师最后提出的几点要求显然把旁听人们的思索又引深了一步。

乔小龙待法庭稍稍平静后,清了清嗓子,一字一句地结束了他的辩护发一言:“本辩护人鉴于本案的事实,我国法律的严格规定,以及对被告人羁押时限的实际情况,郑重地向庄严的人民法庭提出:本案事实不清,证据不力,不能证实被告人有罪,对被告人应予以无罪释放!”

审判长和旁边的审判员简单地交换了一下意见,便宣布休庭,择日开庭宣判,具体日期等待公示。

虽然不是最理想的结果,案子毕竟出现了转机,乔小龙的辩护显然起到了明显的效果。他和刘跃进互相对视,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两人都微微笑了。

8

阿光归案了。他在外漂泊了十几天,担惊受怕之余也疯狂享乐了十几天。这种亡命之前彻底款待一下自己的心态使得他花光了朱永生给他的四万元钱。于是他又潜回了淮海,向朱永生伸出了手。刚刚结束的对刘跃进的庭审已经让孔勇敢和朱永生心惊肉跳了,阿光的无所顾忌自然使得他们十分恼怒。他们意识到,在步步逼近的危险面前,惟有让阿光彻底消失才能保住自己。朱水生与阿光约好了见面的时间地点,阿光没有等来钱,等来的是置他于死地的追杀。他侥幸逃脱后,明白了朱永生的用意,绝望之余便心一横投案自首了。他知道只有这样才能多活几天,监狱是最安全的避难所。当然,他还有一个心思,那就是绝不能便宜了孔勇敢和朱永生这两个卸磨杀驴的白眼狼。

阿光投案后,来了个竹筒倒豆子,彻底向警方交待了刺杀阿海的经过,而且把孔勇敢、朱永生如何策划炸一龙公司的煤泥池,如何袭击运煤的车队并打死王伟,如何在医院里谋杀张强,如何枪杀梅玲,项光荣嫁祸刘跃进等等全都供了出来。

淮海市公安局迅速将这些情况向市检察院、市法院做了通报。恰在这时,刘跃进裤角上的血迹复检结果也由省公安厅刑科所做出了,正如乔小龙推测的那样,血痕因是陈旧性的,已受到污染,所以市公安局刑检室在化验时,血样呈阳性反应。省公安厅刑科所在刑事科学技术鉴定书中写道:“……取刘跃进本人血用抗A、抗B血清直接检验,结果为0型血反应,系为取检及送检或载体的污染造成假阳性,特此更正。”

刘跃进理所当然地被无罪释放,市公安局随即恢复了他的刑警队副队长职务。

与此同时,对孔令军的调查也已结束。他因盗用国家巨额资金被检察院依法逮捕。

紧接着,检察院对孔勇敢、朱永生下达了逮捕令。刘跃进率冯自强、凡一萍到创世纪公司,在总经理室给脸色灰白的孔勇敢戴上了手铐。可是朱永生却已畏罪潜逃。

刘跃进受命对朱永生展开追捕工作,在寻找线索的同时,他通过公安专用网络向全国发出了协查通报。

一个月后,市中级人民法院开庭审理了孔令军一案,以贪污罪判处孔令军死刑。

孔勇敢在看守所自杀未遂,随后也被判处死刑。

2001年5月1日,孔氏父子双双被押赴刑场,引起淮海市轰动,全国各大媒体及海外报刊对此案进行了报道,淮海市也因此案而名闻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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