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趟约饭最终未能成行,以周远的离校通知发布正式告吹。
徐冕这才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什么,她偶尔会想象这个人的柔情,像在飞机上他低眉浅笑夸她“字如其人”的时候,也像后来他穿过人群叫住她的名字跟她说生日快乐的时候。
即便如此,他依然是于她很遥远的存在。
自从上次徐冕跟着唐玖去过她朋友的酒吧,徐冕后来也去过几次,多是听六纪唱歌,偶尔和唐侑闲扯一些生活琐事。有一次唐侑和她聊起了六纪的童年,用了四字概括:“纵是欢喜。”
唐侑说:“人的生活往往有很多面,大概是为了消抵某些方面的苦楚,六纪不一样,他的生活从小就被音乐填满了,他没有给其他任何东西空间。都说人是越长大越固执,其实不是,固执是从小就有的,甚至是刻在某些人基因里的,我不知道其他人是怎么认为的,但我管这种固执叫‘自己’。”
徐冕说:“唐玖会喜欢六纪,也是这个原因吧,她在六纪身上看到了她向往的生活。”
很快入了夏,自从周远离开学校之后,徐冕就再也没有见过他。
有一次,她帮唐玖去教导处杨老师那里拿盖好章的就业推荐书,刚碰上杨老师火急火燎地赶去上厕所,说推荐书就在桌子上,让她自己去拿。
她瞅了一眼杨老师的桌面,上面堆着很多文件纸张,没看到有推荐书,便上前动手翻了翻,一张熟悉的证件照映入眼帘。
那是周远离职时学校按惯例做的信息调查,包括电话、住址、去向等。
徐冕飞快地记住了那些,然后在桌上找到了唐玖的就业推荐书,等了几分钟,没见杨老师回来,便和办公室其他的老师打了个招呼,就离开了。
学校图书馆后有一块旧址,是个红墙小院儿,是这个学校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建成的教职工宿舍,经过时间的洗礼,劣迹斑斑,无人居住。但是此地安静,种满了高高大大的杉木,挡住了正午的阳光。偶尔会有考研的学生来这里看书,但大多数时候,这里只有鸟语和蝉鸣,以及来者不善的蚊虫。
徐冕躺在树下的青石板的已经有一阵,戴维·加特森的《雪落香杉树》被她扣在脸上,挡住了从树叶的缝隙里洒落的阳光。
突然她被什么东西惊了一下似的坐起身,书也哐地一声掉在了地上,她揉了揉眼睛,然后弯腰捡起了地上的书。
徐冕从兜里掏出手机,循着记忆拨通了一个电话号码。响了三声后被接起,电话那边的人声音响起:“喂,你好。”
那不是周远,徐冕记得周远的声音,半分沉半分冷,而对方的声音略热情了。
徐冕问:“请问,周老师在吗?”
对方只是反问道:“您是?”
徐冕迟疑了两秒,终于是开口说道:“我姓徐,是这样的,我很喜欢周老师的书法,想看看他的近作,合适的话,想买上几幅。”
听到这话,对方显然很兴奋,连忙说道:“徐小姐你好,我是周远的助理,叫楚璟,他书法作品的商业待沽都是由我全权操办的,如果徐小姐感兴趣,我想我们可以找个时间见一面,届时我会带上周先生的几幅作品,我们再谈具体事宜。”
徐冕沉声说:“我希望我可以直接和他碰面,这个行业这些年境况不太好,这个圈子的人也越来越少,我也是难得碰上心仪的作品,想和周老师谈谈心得。”
楚璟显得有些为难,一直嗯声不说话。
徐冕紧接着又说:“楚先生,我是真的很喜欢周老师的书法,也是诚心诚意要买的,希望你跟周老师好好说一下。你要是不放心,见面的时候可以和周老师一起来,我一个小女子,还能把周老师怎么着。”
楚璟想了想,说:“这事儿我还得去跟周先生谈一下,不能马上答应你。”
徐冕说:“好,这个没问题,但还请楚先生给个期限,我也不能天天都干巴巴地等着吧。”
楚璟说:“徐小姐客气了,今天晚上八点之前,我会给你回电话。”
徐冕说:“那就谢谢你了,楚先生。”
挂了电话之后,徐冕觉得周身一团痒,低头一看,发现胳膊大腿被蚊虫咬得全是包,她一边抓,一边小跑着回了宿舍。
回去的时候,发现唐玖也回来了,正躲在蚊帐里追剧。
徐冕将手上的书随手扔在桌上,便窜进卫生间打开花洒淋了淋被蚊虫咬了的地方。而花洒的水压过大,溅得她满身都湿了。
出来后,唐玖掀开蚊帐问她:“去哪儿了,被蚊子咬成这样?”
徐冕说:“在外面阴凉处看书,不小心睡着了。”
唐玖关了电脑,坐到徐冕身边来,说:“跟你八卦一件事儿。”
徐冕问:“艺术界还是金融界?”
唐玖想了想,说:“算是艺术界吧。我上次不是跟你说桃木先生书房挂了周远的书法吗,后来我去求证这件事了,是真的。而且桃木先生很欣赏周远,还想把女儿嫁给他。”
徐冕愣了愣,问:“嫁女儿这件事是你臆想的还是桃木先生亲口说的?”
唐玖说:“当然是桃木先生亲口说的,我看周远的春天是要来了,不管是事业还是爱情。”
桃木先生的女儿,叫温文,徐冕是见过的,在某一期《文艺视界》的头条版面,标题硕大的八个黑体字——以艺相传,温文人生。然后下面附了一张温文的照片,人如其名。
唐玖的家庭背景徐冕是知道的,她说的话当然可信。徐冕听到这话,却淡淡笑了笑,说:“温文当然很好,客观来讲。”
唐玖盯着徐冕看了许久,愣是没看出她期待的神伤,她叹了口气,说:“阿冕,我们都还太小了。”
徐冕当然知道唐玖是什么意思,她笑了笑,说:“玖玖,说句心里话,也许你不信,但我真的是那么觉得的。周远娶妻,我不会太伤心,况且那个人是温文,我会觉得他们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我会祝福。”
唐玖看着徐冕的表情,坦然得让人心疼,她问:“那你呢?”
徐冕笑,说:“人生那么长,说不定我会喜欢别人。”
徐冕和周远的会面定在了三天后的萧山会馆西苑的包房,时间是徐冕提的,地点是由周远定的。
萧山会馆在萧山山上,徐望开着车沿着盘山公路一路上来人迹罕至,偶尔会有一两辆私家车经过,但大多映入眼帘的都是红叶石楠,在日光下,红得静谧。
徐望倒是常来,而徐冕却是第一次。进门的时候,会馆的管家熟络地跟徐望打招呼,还特别熟络地指着徐冕问了徐望一句:“新女朋友?”
徐望随口说了句:“我妹妹,亲生的。”
管家尴尬地呵呵了两声,立马便道:“原来是徐家千金啊,难怪这么漂亮。”
徐冕冷瞥了徐望一眼,便先提步走了进去。
徐望说了句:“她今天在西苑会客,你多照拂着。”便尾随徐冕进了门。
到大堂后,徐望找了个眼熟的侍应让他待会儿给徐冕引路,转过身,瞧见徐冕正一声不吭地坐在沙发上。
徐望走过去,说:“你今天一路都没说话,该不是紧张的吧?”
徐冕看了看时间,还有一阵儿,说:“我有什么好紧张的。”
徐望说:“那就是为了刚才在管家面前说你是我妹妹生气。”
徐冕说:“我本来就是你妹妹,我要是为这事儿生气,这么多年,不得气死了?”
徐望坐在了徐冕身旁,说:“好吧,妹妹,哥哥作为过来人给你个忠告,爱来得快去得也快,你无需在这件事上固求一个结果。”
徐冕皱了皱眉,说:“徐望,你凭什么给我忠告?凭你十几次失败的恋爱经历?”
徐望说:“凭我们是同一个娘胎出生,共同生活了十一年,我了解你,你向来不懂如何爱人。”
徐冕敛目,说:“你错了徐望,我今年十九岁,正是你缺席的那八年,我学会了爱人。”
徐望笑,问:“徐冕,你喜欢的那个人知道吗?知道你这个人冷漠尖锐又柔情似水吗?”
就在这个时候,外面下起了雨,敲打这落地窗外的棕榈。
徐冕从微怔中回过神,问徐望:“有意思吗?”
这虽然是个问题,徐冕却不想听所谓的答案,说了这话后就起身要从方才他们进门就一直站在茶几边的侍应引路去西苑。徐冕没回头看徐望,她知道他还坐在那里,笑得不怀好意。他的确了解她,了解她从未示人的一面。
侍应将人引到门外便自行离去,徐冕打量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包房外是一片假山,流水从中而过,浇灌了地面层层叠叠的绿植,而假山上立着修剪得小巧的迎客松。
门上挂着门帘,由檀木珠所做,徐冕脱了鞋,踩在木板上,平息了一下呼吸后,往里面走了走。
两道茂林修竹的屏风后,周远坐在案几边,正在煮茶。
徐冕已经近三个月没有见过他了,离开学校的周远,让徐冕陡然生出一种陌生感,他剪了头发,穿着深蓝色的绣文衬衫,袖子挽到手肘处,看起来整个人清爽许多。
她上前,坐在周远的对面。
周远仍是不动声色地煮茶,徐冕先开了口:“没想到是我吧?”
周远说:“知道是你。”
徐冕有些动容,说:“那你还来?”
周远说:“上次说要请你喝大红袍,还一直没机会给你泡。”
说着,周远熟练地从盒子里调捡茶叶,放进茶壶,将火上烧开的水浇在茶叶上,等茶叶散开。
周远继续说:“以前和一些朋友常来这里喝茶论道,说是论道,也就是几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胡诌,后来,他们各自有了各自的发展和成就,我们聚会的时间就越来越少了,也就很少来这里了。但是前两天我突然想起,以前还存了不少的好茶叶没喝完,便邀请你来这里喝茶。”
徐冕笑了笑,偏头时注意到了案几上的卷轴,她问周远:“可以打开看看吗?”
周远没抬头,只是嗯了一声。
徐冕打开卷轴,是周远的书法,写的《九歌》。她看了两行便收了起来,说:“这辞这么长,怎么卖啊?”
周远说:“你看着给。”
徐冕被逗笑了,胆子也大了起来,说:“周老师你不是要结婚了吗,这态度怎么养家糊口啊?”
听到这话,周远倒是愣了愣,问:“你听谁说我要结婚了?”
徐冕答:“道听途说,难道是假的?”
周远说:“是有这么一回事。”
徐冕抻着下巴,身子往前倾了倾,靠近了周远,她说:“周老师,其实你已经不是我的老师了,你要结婚,这是好事情。”
周远将茶杯一一摆好在茶盘上,然后端起茶壶倒茶,倒好后,他跟徐冕说:“可以喝了,尝尝和毛尖有什么不一样。”
徐冕没缩回身子,手肘依然杵在桌子中央,她端起一杯茶,边闻它的香气边等它稍冷一点。
周远却开口说:“我没打算结婚。”
徐冕一愣,问:“是没打算和温文结婚还是没打算跟任何人结婚?”
周远正要开口,徐冕突然又说道:“我知道你是不想跟温文结婚,没关系,你可以考虑一下我啊。”
周远被徐冕这略有些严肃地表情逗笑了,她突如其来这么一句看起来不着边际的话,周远一时还不知道说什么。
笑了笑之后,周远说:“徐冕,你知道我曾经跟你说过,你对我而言,和我的其他学生没什么不同。”
徐冕再往前凑了一点,说:“你请了你所有的学生来萧山喝茶吗?还是你亲手煮的?也是大红袍?你也为他们准备一卷《九歌》?还松开了两颗衬衣扣子露了点锁骨?”
她一步步靠近,终于鼻尖抵到了他的鼻尖。
当周远意识道自己面前是什么的时候,本能地往后仰,这个时候肩膀却被人一握。
“周老师,我觉着你是在引火上身。”
说着,徐冕就把着周远的肩膀,半个身体在桌面上空,她微微偏了偏头,嘴唇刮过他的右脸,最后挟住他的耳垂,温柔的带着湿气的亲了亲。
她的上半身悬在上空,并不稳,眼看就要栽下去,周远伸出双手扶住了她的腰,愣过神后,将她往后推了推。
徐冕坐回原位,左手还握着那杯茶。外面的雨丝毫不见停,隔着落地窗,传来淅淅沥沥的声音。
楚璟在这个时候进来了,他冲着徐冕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随后便在周远身旁坐下。
徐冕倒觉得没什么,她也不敢料想周远会单刀赴会。
楚璟开口道:“徐小姐看过周先生的作品了?觉得如何?”
徐冕喝了口茶,说:“一如既往的好。”
楚璟很高兴,说:“徐小姐喜欢就真是太好了,知音难求,价钱方面我们一向好说。”
徐冕笑了笑,真要说话,周远却开口道:“送你的,《九歌》。”
徐冕一愣,也楚璟显然比她更吃惊,他不由地凑到周远耳边低语,说:“从高校辞职后你一直没收入,我昨天才查了你卡上的余额,连一支好的笔都买不起了。”
楚璟声音极小,徐冕当然听不见,但看楚璟这样子,大概也能猜出些什么。她说:“我今天来就是谈买卖的,周老师你别客气。”
周远却笑着对她说:“你拿着吧,以后别打楚璟电话了。”
徐冕弯了眉眼,说:“也行啊,你把你的手机号给我。”
周远说:“我没手机。”
在二十一世纪的今天,周远说他没有手机,徐冕也不过是愣了两秒,便接受了这个事实。传言说他是个和现在社会有些脱轨的人,果不其然。
徐冕问:“那我以后怎么找你?”
周远回答:“看缘分吧。”
徐冕失笑道:“周老师,别开玩笑了,我们之间哪有什么缘分,全靠我在死撑。”
周远笑,说:“那你把《九歌》还我。”
徐冕顿时觉得面前的这个人,她脑补得过于儒雅了,以至于她一直小心翼翼,惶恐于他会觉得她幼稚。可现在,他公然在她面前赖皮,徐冕立马抓紧了卷轴,说:“你这人怎么这样,说好了送我的,你做老师就是这么给学生树榜样的?”
周远说:“在学校的时候,你脸皮也不像这般厚。”
徐冕说:“这得感谢你。”
楚璟忍不住插话,问道:“徐小姐是周先生的学生?”
徐冕应道:“那是从前,现在我在追他。”
楚璟不由地一抖擞,然后试探性地看向周远。周远倒是不动声色,他已经习惯了徐冕这么冷不丁地冒出一两句让人无语的话。
楚璟只好呵呵道:“这样啊。”
徐冕看了看时间,说:“我得走了,楚先生,还有周……先生,期待下次见面。”
周远看外面还下着雨,便问道:“雨这么大,你怎么回去?”
徐冕打趣道:“你担心我啊?不如送我回去?”
周远还未答话,徐冕就又说道:“开玩笑,我哥送我来的,等着我呢。”
说完,徐冕便拿着卷轴起身,冲着楚璟点了点头,算是道别,然后就出了门。
徐冕走后,楚璟才对周远说:“没想到她是你的学生,起先她说话挺老成的,我以为起码三十岁。”
周远望着徐冕离开的方向,说:“三十岁姑娘的演技哪有她这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