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冕不讨厌雨,但整天没完没了地下,总是让人有点惆怅,特别是她已经三个多月没见过周远了。期末考试后,倒是有一次听到过他的消息,依然是唐玖带给她的。
说是桃木先生的确有意把女儿嫁给周远,但是周远拒绝了,但是桃木先生依然把周远的作品介绍给了一个拍卖会的主办方,主办方之前挺为难的,但是桃木先生在个圈子德高望重,主办方犹豫再三答应了下来。后来在拍卖会上周远的一幅《远游》以七位数的高价被人收购,将拍卖会推上了高潮。
唐玖的结论是在那个圈子,周远终于有了一席之地。
然后徐冕就开始了她的暑假。
除了上课学做菜,她今年还多了一些消遣,唐侑总是约她,或是去他酒吧喝点小酒,或是看电影听音乐会。
有一次他们看完电影,在星巴克喝咖啡,气氛还算不错,店里播放着Gibson的纯音乐《澄澈》,徐冕再三斟酌了一下,问了唐侑和唐玖的关系。
这两个人的名字太像兄妹,可是经过徐冕这么久的观察,他们应该不是,所以多了些好奇。
事实上,这两个人的确只是同姓。他们是在阿妙夫人的音乐会上认识的,那是个私人音乐会,阿妙夫人作为上海有名的大提琴家又在功成名就后加入豪门成了有名的富家太太,她的私人音乐会,收到邀请函的人并不多,其中就包括了唐玖的母亲和唐侑。是的,唐侑是阿妙夫人直接邀请的。
阿妙在演奏完一曲之后,邀请了唐侑跟她合奏,两人大小提琴相和,演奏了一曲《断桥遗梦》,成了当时参加音乐会的那群人中好长一段时间的佳话,而那群人中却并不包含唐玖。
唐玖那天刚从意大利参加完她喜欢的一个作家的讲座,回到上海,时差没倒过来。于是听歌听到后半段,她困得不行,窝在沙发上睡着了。
唐玖的母亲发现她睡着了,觉得这种行为非常不礼貌,被他人看到了难免说闲话,便叫她先回家。
阿妙夫人住在山上,她出门后,在公路边站了许久都没看到有路过的出租车,正打算打电话让司机来接,就看到唐侑开着一辆路虎在她面前停下。
唐侑打开车窗,问要不要送她一程。
唐玖虽然后半段都在犯困,但唐侑她还是有印象的,料想这样的人也不会是什么三教九流,便上了车。
唐侑问她知不知道他是谁。
她随口就回答:“是拉《断桥遗梦》拐了九百三十七个音的唐侑吧。”
听到这话,唐侑就乐了,说:“行家呀。”
唐玖靠在车窗,一边酝酿睡意,一边说:“乱拐,反而破坏了旋律,但是改编的还是挺有创意,小提琴的水平也还不错,就是确实音乐审美上差了点。”
唐侑倒是没生气,反而开玩笑说道:“你这话倒也是拐了好几个拐。”
唐玖打着呵欠,说:“我这个人说话没什么逻辑,你凑合着听。”
唐侑说:“我觉得还挺有意思的。”
唐玖轻笑:“那这样的话,就陪你聊会儿。”
唐侑挺绅士地跟唐玖说:“困就睡吧。”
唐玖说:“没事儿,在你车上我还敢睡死不成?”
唐侑说:“怎么?怕我对你图谋不轨?”
唐玖说:“我怕忍不住对你不轨。”
后来,唐玖还是睡着了。
徐冕听着唐侑说完,看他的神情,突然明白了什么,她说:“有时候还真是羡慕唐玖这丫头。”
唐侑似乎还沉浸在某种情绪中,他勉强笑了笑,说:“毕竟我们都爱她。”
徐冕是在九月底去的洱海,原因无他,唐玖带来消息,说是周远在洱海采风。她请了假,定了当晚的机票,就去了。
她运气很好,刚入古城,就在街头的一家卖酒的铺子撞见了他。他穿着白色短袖,搭着灰色休闲裤,凑在酒家的酒缸前东闻闻西闻闻。
闻了一会儿之后,选中了一种,便叫老板给他装点。
周远提着梅子酒,一出门,就瞧见了徐冕。她站在外面已经有一阵儿了,看到了周远选酒的全过程。
周远见到她,微微有些惊讶,他问:“是巧合还是?”
徐冕反问:“是巧合的话,算是你上次所说的缘分吗?”
周远已经得出结论:“看来不是巧合了。”
说完,他就大步往前走了。
徐冕跟在后面,她背着旅行包,虽然没装多少东西,但终究有点重量,她没办法走太快,而周远压根就没回头看她,而是自顾自走着,没一会儿,就消失在人群中,见不着人了。
徐冕有点累,肚子有点饿,她放下背包,揉了揉肩膀,恰巧旁边有卖鲜花饼的,她买了两个,就坐在石阶上吃了起来。
吃完了一个,正要开始吃第二个时候,周远掉头回来走到了她跟前。
他弯腰捡起了她放在地上的背包垮在肩上,问她:“订住的地方了吗?”
徐冕摇头。
周远说:“我住得离城里有点远。”
徐冕笑,说:“没关系。”
周远把徐冕带到了他住的那个客栈,背靠苍山,面向洱海,旁边就是洱海公园。沿路走过来,随处可见木莲花树,正如传言那样十里花香,伴着洱海的晚潮声,酝酿了迷一样的境。
周远在他的隔壁,给徐冕开了个房间,送她进门后,嘱咐了两句:“洗个澡,早点休息。”
徐冕却问他:“喝酒的话,两个人是不是会好点?”
于是,五分钟后,徐冕在周远的阳台上和他一起喝起了小酒。
徐冕看着眼前的山和海,说:“你倒是会选地方。”
周远没应徐冕这话,而是问她:“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
徐冕眨了眨眼睛,说:“不告诉你,可不能让你把我最后一条路也断了。”
周远却说:“你一个人出门在外,很危险。”
徐冕说:“没多危险,要是没找到你,才是危险了。”
周远给徐冕倒上了酒,说:“这酒度数不高,喝点没事儿。”
徐冕问:“你这话说得真像我爸,周老师,你教书的时候看着下面齐刷刷的姑娘,都像看女儿似的是不是?我已经成年了,能对自己做的每件事负责,不管是喝酒还是,喜欢你。”
周远只是把酒推到她面前,说:“那你喝吧。”
徐冕没试过自己喝酒能喝多少,因为她总是一杯就倒,即便只是十几度的梅子酒,也没有例外。
一杯下肚之后,徐冕还胡诌了几句王维的诗来点评了一下洱海的夜景,然后她就意识到自己完了。她身体不受控制地往后仰去,在她以为这次肯定要摔在地上的时候,有一只手托住了她。
徐冕的脸腾地红起来后,周远就觉得她可能是醉了,但想着再怎么不会喝酒也不该如此不济,应该是有点上脸而已。没想到,下一秒她就支撑不住要倒了,周远急忙伸出手托住了她的肩膀,因出手急,撞倒了桌上剩下的半盅酒,打湿了他的裤脚。
周远叫了叫她的名字,没什么反应。无奈之下,只有抱起她往她的房里走。
放她到床上,盖上被子时,低头发现她今天化了妆,很淡,如果不是他们此刻如此接近,也是看不出来的。
周远打湿了毛巾,给徐冕擦了擦脸,算是卸了妆,然后就回自己房间了。
之后两天,周远在闭门工作,徐冕没好打扰,就自己一个人去双廊等地闲逛,饭点的时候,周远会借客栈的电话打给徐冕,然后两人一起吃饭。
曾经何时,徐冕为了一顿饭和周远打了好几周的车轮战,最后还失败了,没想到几个月后,在苍山洱海边,他们能挑着一个盘子的西红柿炒蛋,共同嫌弃这菜盐太重了。
徐冕很懂得知足,周远给她一颗糖,她就能乐上半天。更遑论晚上他空了的时候,会跟她将一些关于苍山洱海的典故。
浪漫到极致的海,深情到极致的雪。
那天,入了夜,已经过了晚饭时间,可是周远的工作还没有结束。她饿了,随便吃了点东西,躺在床上玩手机。
那晚,月色很好。前两几天的夜总是蒙着雾,月亮即便亮也显得暗沉沉的,可是那晚的月光扫过阳台,落在了窗棂上。
徐冕起身,披了件外套就往外走,她沿着公园的小道走到了一个凉亭下,抬头望是天上月,低头看是水中月。她觉着自己找了个绝佳的赏月的位置,便坐了下来,趴在栏杆上,发起了呆。
不一会儿,周远就找来了,他正想开口斥责她一个人晚上出门还跑这么远,她却冲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示意他过来坐。
夜凉如水,洱海的远处飘着江灯渔火,月光皎洁,荡漾在江面,激起了粼粼的水光。
四周都很安静,只有微风穿过丛丛的小叶榕窸窣的声音,徐冕靠着柱子曲腿坐在凉亭的栏杆边上,而另一头,周远正襟危坐,看着江面若隐若现的灯火。
徐冕抻着下巴,跟周远说:“我们这个状态打个成语。”
周远问:“是什么?”
徐冕说:“隔岸观火。”
说完,徐冕兀自笑了,周远见状,也不由弯了嘴角。
“小的时候在江边生活过一段时间,对江还是有一些特殊的感情的。那个时候我跟舅舅住一起,他是个渔夫,每天清晨就划着他的渔船去打渔。我偶尔会跟着去,我现在都还记得江里的波浪声和鱼腥味。很难闻,却又不反感。”
这是个适合畅聊的晚上,周远听着徐冕说完这段话,心想。
“我在湘江边上长大,那里沿江坐落了很多有些年代的寨子,江边停了很多船,入了夜,家家户户亮起灯,孩子们就在船上划水,打水漂,欢声笑语的。”
徐冕笑着问周远:“你小的时候也玩那些吗,划水打水漂?”
周远轻笑,说:“玩儿,小孩子哪有不皮的。”
徐冕说:“我以为你文文弱弱的,小时候就是个书呆子呢。”
周远说:“我的童年乏善可陈,倒是你,好像很有趣的样子。”
徐冕沉吟了会儿,说:“我的童年居无定所,基本都是跟着亲戚过的,也因此,转了很多学,从小都没固定的玩伴,现在想想,也算是一种遗憾。你呢?你有那种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吗?”
周远的手指不经意地敲打着木栏,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他当然有,可真要说起他,又岂是一两句能说清的。他本可以搪塞几句给徐冕来了结这个话题,可是,此前已经说过,这是个适合畅聊的晚上。
周远想了想说:“有,不过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我们不欢而散了。”
徐冕叹息一声,说:“真可惜。”
周远却说:“没什么可惜的,我们志向不同,分道扬镳是必然的。”
徐冕皱了皱眉,说:“朋友在一起有相同的志向固然是好,可如果没有,能相互扶持也是好的。”
周远说:“他不那么想。离开的时候,他对我很失望。”
徐冕呆呆地望着周远,眼神迷离,像是蒙了一层雾气,今夜,她觉得自己的心地特别柔软,这是从前和周远相处时从未有过的感觉,就连近处零星的茉莉花香都变得浓郁起来。
“周远。”徐冕第一次连名带姓叫他的名字,语气温柔地让她自己都很惊讶,“在我看来,朋友是唯一会永垂不朽的社会关系,这跟在一起或是离开没什么关系,毕竟我们永远都只能阶段性胜利。而朋友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胜利。”
周远动了动已经坐得有些僵的腿,他侧了侧身,与徐冕面对面,他们之间流动着立秋后微凉,和轻柔的月光。
“徐冕,或许我们能成为朋友。”
徐冕笑着说:“可我想跟你在一起,作为恋人,甚至夫妻。我喜欢你说话的方式,喜欢你的淡泊和坚韧,喜欢你的穿衣风格,还有你写字时不经意的小习惯等等等等,也许我还不够了解你,可我在你身上看到的那些已经足够支撑我的喜欢了。”
她不曾这么直白地表达过对他的爱意,这让周远不由地生出一丝惆怅,他看着徐冕,目光也变得温柔,他说:“可这一切都不会长久,你所喜欢的这一切终归是想象大于实际的。”
徐冕往周远身边挪了挪,她的瞳孔偏暗,眼睛偏冷,此刻却氤氲出了一种绵绵的雾气,周远撞上她的眼睛,像是撞上了森林里闲庭信步的精灵。想起上次她不由分说亲了他的耳垂,对于此次徐冕的靠近,周远有一丝怔忪。
“你这么说实在是无趣,我不是要你给我生活,我是想要你给我想象的空间,无望的尽头。”
周远一滞,时隔多年,他再次这么深刻地想起了林越,随之而来的是久违的挫败感和无奈。他终于明白了当年林越想要的是什么,明白了在他们无数次吵架中林越所坚持的东西,这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遗憾和悲哀。
徐冕看周远的表情僵硬,意识到自己也许说错了什么,她略感抱歉,说:“我知道是我的问题……”
周远打断她:“你没有任何问题,正是因为如此,我才意识到这么多年,在我身上存在的问题。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没有幻想过爱情,但当时,我有个朋友跟我生活在一起。后来我们之间有了一些矛盾,分开后没再联系过。遇到你之后,我才渐渐意识到当年我们的问题出在了哪里,无知。对,无知。对于感情这种事,没有人是天生就能运筹帷幄的,我们当年都把彼此想得太深情。我们口口声声说能实现理想做一生的好友,其实,我们做不到。我们用自以为是的深情陶醉了自己,甚至恬不知耻地用性格不合来解释当年的背信弃义。徐冕,我对人生,不抱任何期待,我偶尔会觉得你是我前行路上的光,但太微弱了,什么都照不亮。”
月光下,徐冕的脸透着惨淡的白,微风叨扰着她的头发和眼睛,她怔怔地望着周远,突然从眼眶里越出一滴泪,啪嗒落在凉亭的木栏边上。
周远觉得好像心被什么东西抽了一下,这本是个月明星稀微风习习的晚上,十分钟前,他们还言笑晏晏地谈人生谈理想,可现在,他面前的姑娘,哭了。
周远伸出手,试探地往徐冕手背上凑,将要近时,徐冕却缩了缩手,周远抬眼看她的脸,满是泪水的脸,神情中还透着几分嫌恶。周远突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悲伤,然后他就后悔了。
她捂住脸,说:“我没什么。”
“徐冕。”叫她的名字好像能缓解一点这种悲伤,可是她不再回应,只是哭。周远也不敢再去碰她,也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只是看着她哭得肝肠寸断,无能为力。
徐冕偏头,泪光中还能看到粼粼水波中荡漾的月,她哭,不是因为周远话里透出的绝望,而是因为那一刻她觉得她对周远的爱到此为止了。
她抹了抹眼泪,站起身,对周远说:“为人师长,你就不能更宽厚一些吗?”
说完之后,徐冕转身离开,周远愣在当场,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小叶榕的枝叶后。
所有认识周远的人,都不会认为他是一个不够宽厚的人。但徐冕却反问他这个,这让周远突然意识到他从来没有释怀过这些年经受的一切,不管是林越的离开,还是理想的责难。
她终于戳中了他的死穴,然后撒手而去。
而此刻渔船远去,江火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