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远回到客栈,徐冕的房门紧闭,他站在门外犹豫再三,开始敲她的房门,敲了几下没有回应。
他是第二天一早才知道徐冕已经离开的事,去吃早饭的时候他问了一下老板娘徐冕有没有来用过餐,老板娘却告诉他徐冕昨天晚上就已经走了。
借客栈的电话打给徐冕,响了三声之后被接起。
“你回去了?”
“嗯。”
“你为什么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呢?”
从听筒里传来周远说出这样的话,听不出任何情绪,就像他讲课时随意抛出的一个问题,徐冕的声音也变得有点冷,她说:“家里有急事,没来得及跟你道别就走了,抱歉。”
这是一个无需辨别的谎言,周远当然明白,他能去想的只能是她这样撒谎的缘由,又因为这是一个明目张胆的谎言,所以他无法拆穿她。
“这样啊,没关系,你安全到家就好。”
“行,那没什么事我就先挂了。”
周远当天下午回了上海,比他计划回程的日期早了三天,楚璟本来是在休假,接到周远的电话说他已经回上海了还以为自己听错了,没办法只好提前结束假期。
楚璟匆匆忙忙赶到周远家,蹲在地上,给他整理行李。
“怎么提前回来了?”
周远见楚璟在挂行李箱的衣服,拦了一下,说:“你先别忙收这个,我从学校离开的时候带了一个档案袋,你先找找那个。”
楚璟从地上站起来,一边往书架边走,一边问:“怎么突然想起找那个了?”
周远说:“找个联系方式,对了,我记得我之前有个翻盖的手机,你放哪儿了?”
楚璟有点惊讶:“你要用手机啊?”
周远说:“能找到就用,找不到就算了吧。”
楚璟只好说:“我找找,时间太久了,找到了也不一定要用,这样吧,待会儿出门我去给你买一个,现在谁还用翻盖的手机啊,你现在事业好不容易有点起色了,出去交际的时候拿着个五六年前的手机,多不体面。”
周远想了想,说:“还是算了吧,我用座机就行。”
楚璟也没就着这个话题再说,而是回到了一开始的话题:“你还没说你怎么提前回来了。”
周远走到窗边去拉窗帘,说:“那边的工作完了,就提前回来了。”
楚璟半信半疑,说:“那也该休息几天,那边风景那么好。”
周远看着阳台上已经开花的木芙蓉,没有再回话。
楚璟在书架上翻了好一阵儿,终于找到了周远要的那个档案袋。
徐家的小院儿种了上百种的花草,这源于住在家里的徐冕的小姨,叫明秋。她是个搞园艺的。以前在植物园工作过,后来因为家庭的变故,没了工作,就一直住在徐家,没事儿的时候就种些花草装点院子,几年过去,徐家的院子已经绿意盎然生机勃勃。
本来在墙壁上爬满了野生的爬山虎,明秋来了之后,用木头搭了个棚,硬是将爬山虎的生长方向折了个弯,让它长在了棚上。在棚下放了一组沙发和茶几,于是这个角落就是徐家几个孩子夏季乘凉的好地方了。
此时,徐冕正窝在沙发的一角,看王尔德的《夜莺与玫瑰》。
没过一会,徐望端着两杯柠檬水出来,递给徐冕一杯后,就坐在了对面。徐望既然来了,徐冕知道这书是看不下去了,于是干脆把书扣上,问他:“今天这么闲,没去公司?”
徐望说:“你还不知道啊?大姐回来了,她那个人雷厉风行的,她在公司哪有我插手的份。”
徐冕皱眉,说:“她没回家,什么时候的事?”
徐望说:“就你去洱海那天。”
徐冕问:“回国也不回家,不去看望妈妈,徐影她怎么想的?”
徐望瞪了徐冕一眼,说:“你能控制一下自己不连名带姓叫她吗?在我面前还好,要是被她听到,丫头你会被打的。”
徐冕倒是笑了笑,说:“我们关系不好也不是一两天了,我要是昧着良心笑呵呵地叫她大姐,她才是要灭了我。”
徐望无奈地扶额,说:“你还是小心点,她这次回来,有大动作。”
徐冕安慰徐望,说:“她再怎么张狂,我也在徐家生活了十二年,我来的第一天她没有能赶走我,那她就永远赶不走了。”
徐望叹了口气,说:“你们两姐妹有些脾气倒还真是像。”
徐冕笑而不语。
徐望接着说道:“我找萧山会馆的朋友问过了,问出了那天跟你约会的那个书法家的一些背景。”
徐冕凝目,静候徐望的下文。
“是有一定的才华,按理说不该这个年纪才出头。原因有二,一是他自己本人不善交际,为人傲气,在书法界虽然得到了不少老辈的赏识,但也得到了不少偏见,说他恃才傲物。至于第二个原因,传言,虽说是传言,但可信度很高,圈里也有不少人知道,他是,是个同性恋。你知道搞书法的老头子居多,他们接受不了这么新兴的性取向,在那个圈子没人提拔和扶持,非常难。其实从他这么大年纪还没结婚也可以看出点猫腻,徐冕,你看着办吧。”
徐冕的脑子里回响着他那天晚上的话,“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没有幻想过爱情。——我们当年都把彼此想得太深情。——我们用自以为是的深情陶醉了自己,甚至恬不知耻地用性格不合来解释当年的背信弃义。——徐冕,我对人生,不抱任何期待。”
徐冕想,或许是的,可她又能揣测他些什么,这么多年她一直学着一件事,尊重。尊重这个世界人与人的差异,尊重他人的无奈和悲观,也尊重爱而不得这件事。当一切结论都变得有指向性的时候,她不能仅凭感性认为那是错的,可是再想想,那又有什么关系,和她喜欢周远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呢。
徐冕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响了两声,她拿起来一看,是一个僵尸了很久的群里的消息。杨芮连发三条:
“跟你们说件事,别吓着了。
周老师刚才给我打了电话,说是要请我们吃饭。
还为上个学期拒绝我们约饭这事儿道了个歉。”
方敏很快就在下面回复:“真的假的?你没听错吧,确定是周老师?”
杨芮回:“老娘在周老师声音的萦绕下睡了一个学期的觉,能听错?不过你有这反应也是正常的,想当初我们几个车轮战轮了大半个月他都不为所动,现在居然主动请我们吃饭。”
方敏又道:“他怎么会有你的联系方式的?”
杨芮说:“他起码当过我们的任课老师,学生的基本资料还是有的。”
方敏:“那你看这饭去不去?”
杨芮:“我也不知道,群里怎么就我们俩在这唠嗑呢,张舒呢,张舒张舒,艾特张舒,徐冕,艾特徐冕。”
张舒冒泡:“除了道歉和说请我们吃饭,周老师还说什么了没?”
杨芮回:“还说希望我们都去,他很久没见我们了,想看看我们长胖了没有之类的。”
张舒说:“感觉挺有诚意的,不去是不是不好?”
杨芮:“我觉得我们还是去吧,别忘了我们当初请周老师吃饭的初衷也是想感谢他啊。”
方敏:“杨芮说得有道理。”
张舒:“我们三个都没什么问题,现在就看徐冕了,没在线,是不是隐身了?”
杨芮:“艾特徐冕艾特徐冕艾特徐冕。”
方敏:“可能不在,晚点她上线了看到消息应该会回吧。”
杨芮:“这不是周老师还在等我回复嘛。”
张舒:“你们谁存了她手机号?”
方敏:“没有。”
杨芮:“我也没有。”
徐冕把手机调成了静音,放回原处。徐望看着她,说:“你最近气色不太好,是不是去洱海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
徐冕抬眼,神情满是淡漠,“这么关心我会让你更像哥哥一点吗?”
徐望笑,说:“你这么跟我说话倒是比有求于我说软话的时候更像个妹妹。”
徐冕说:“那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如实回答我。”
徐望扬眉,“你问。”
徐冕说:“如果我和周远在一起,其他人会怎么看?”
徐望收起笑意,说:“那那些曾经对周远抱有期望的人都会认为他不过如此,他可以娶一个漂亮的女人,舆论却不会让他娶一个比他小十九岁的在校大学生。”
徐冕觉得眼睛有点酸,伸手揉了揉,她带着浓浓的鼻音,叫徐望:“哥。”
徐望一愣,徐冕不常这么叫他,一般都是有事求他的时候,会以这样的方式来卖乖。但这声哥明显不是有求于他。
徐望伸手揉她的头发,多年来,他难得有这样的时刻感觉自己是一个哥哥,“你看我都跟你说了你不能又看《小王子》又看王尔德。”
徐冕接到杨芮电话的时候刚过晚饭时间,看到是个陌生号码,她还犹豫了一阵儿,随后接起。
“终于联系到你了,你看群里的消息没?”
“今天有点忙,没看手机。”
“行吧,总而言之,我长话短说,周老师请我们四个人吃饭,你去不去?”
“周老师?上学期教我们书法那个周老师?”
“不然还有谁?”
“他怎么突然想起请我们吃饭了?”
“他的说法是之前拒绝我们之后,一直觉得不好意思,老觉得欠我们一顿饭。”
“我没什么问题。”
“那好,那我就给周老师回电话了,确定了时间地址后,发在群里,你注意去看哈。”
“好。”
挂了电话之后,徐冕拨通了唐玖的电话,还未听到唐玖的声音,就传来一阵嘈杂声,隐约有些对子三带一的字眼。
“徐冕,过来斗地主啊。”
徐冕不由苦笑,问道:“都谁跟谁?”
唐玖回答:“七八个,有的你认识有的不认识,但是你放心,都是正经人。”
徐冕问:“地点。”
唐玖说:“白云山庄,A区12幢。”
徐冕到的时候,牌局还如火如荼地进行,唐玖过来给她开了门,压低声音跟她介绍正在牌桌上厮杀的三个人:“ruby你认识,唐侑酒吧的,他右手边上的是李蔚然,是个医生,现在专攻药物的研发,是个正儿八经的理科生。左手边的是谢桥,隔壁拉过来的。”
剩下的围在桌边旁观的,徐冕认出了Ruby后面站的雪梨,其余的,还是得唐玖介绍。
“李蔚然身后的,戴着眼镜的那个,是这座房子的户主,叫林书栎,我表哥,那个染白头发的是表哥的朋友,目前正准备进军娱乐圈,艺名CY,最后就是顾西,我们社团的社长,本来是跟着我来凑热闹的,结果一上场就连输二十把,现在乖乖地在一旁观战。”
林书栎看唐玖带着人过来,问道:“小玖朋友?”
唐玖拉着徐冕,给场上的人介绍:“徐冕,我室友。”
正在打牌的Ruby抬头给徐冕打了个招呼,雪梨也朝她挥了挥手。
李蔚然也抬了抬头,看了徐冕一眼,说:“姓徐?在上海姓徐的我倒是认识一个,叫徐影,你们不会有什么亲戚关系吧。”
徐冕笑了笑,说:“家姐。”
说完,在座的皆是一愣,李蔚然从容地炸了谢桥的一波连牌,谢桥的一声“靠”率先打破了寂静。
李蔚然说:“圈里倒是传过徐家还有个小妹,不过一直没人见过,没想到今天在书栎这里见到了。”
唐玖不满道:“一来就扒人家背景,过分了哈。”
林书栎说:“就随便聊聊,小玖别太敏感。”
唐玖盯着CY,说:“CY放下你正在百度的手机。”
徐冕笑着跟唐玖说:“没关系。”
隔着牌桌,雪梨问徐冕:“要喝果汁吗?我去给你拿。”
徐冕说:“一小杯就好。”
这个时候牌局胜负已分,李蔚然坐庄,已经赢了七把了。谢桥明显不满,对着Ruby撒气:“怎么打的,K都没有现张,你猜不出来他有炸弹啊?”
Ruby反驳道:“他炸的可是你的连牌。”
林书栎说:“徐小妹第一次来,给个上桌机会,谢桥你也坐了一会儿,起来活动活动筋骨。”
谢桥输了虽然心里不爽,但还是很绅士地来开椅子邀徐冕来坐。
唐玖把谢桥拉在一旁,自己站在了徐冕身边,等着地主发牌。
李蔚然笑道:“虽然你是阿影的妹妹,但是牌桌无父子,我就不客气了。”
徐冕笑得礼貌,说:“你随意。”
第一把李蔚然坐庄,出手牌是3-6的连对,Ruby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
徐冕随手扔了两个王。
唐玖不由叫道:“第一把牌就炸?你先收回来再好好想想。”
徐冕淡然道:“没关系。”
然后徐冕出了一个K,Ruby咽了咽口水,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出牌,看了看徐冕,抽出了自己唯一的一张A,李蔚然出了2。
徐冕和Ruby只能让李蔚然过牌。
李蔚然发单,徐冕接2。
徐冕出牌,6-J的连牌,李蔚然不要。徐冕打出一把8-A的连牌,率先出完了手中的牌。
这把牌结束得太快,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徐冕就赢了。李蔚然放下手中的牌,对着徐冕道:“牌不错。”
徐冕笑:“再来?”
李蔚然问:“你坐庄?”
徐冕点头,说:“可以。”
接下来,徐冕坐庄,连赢了五把,林书栎笑:“蔚然这次算是碰到对手了。”
CY在一旁道:“什么对手,小姑娘就是运气好而已。”
唐玖一眼瞪过去,说:“我觉得连输30把也是难得的好运气。”
连输30把,说的当然是CY,CY被这么一怼,说不出话了,只能冲着唐玖的后脑勺做鬼脸。
林书栎拽了拽他的胳膊,说:“别淘气了。”
在一旁一直没开口的顾西道:“徐冕出牌不按套路,李医生一时没摸清路数着了道,多打几把,徐冕的优势就没有了。”
说完,第六把已经结束,徐冕又赢了,她问李蔚然和Ruby:“还继续吗?”
Ruby起身,说:“我下桌子了,你们谁来?”
身后传来林书栎的声音:“我来。”
顿时谢桥就开始起哄:“你们俩大男人欺负一小姑娘,好意思吗?”
林书栎笑呵呵道:“指不定谁欺负谁呢。”
唐玖在一旁给徐冕打气,“弄死他们,今晚就这两人赢的最多了。”
徐冕扭头冲着唐玖笑着点头。
徐冕今晚牌运确实是好,十几把下来,愣是没输一场。李蔚然一边打牌一边跟徐冕搭话:“听说你姐姐这次回国是为了并购嘉荣。”
徐冕答:“她还没有回过家,我至今没见到她,至于公司的事,我一向不过问。”
李蔚然说:“你姐姐这个人,在商场上出了名的铁血手腕,我看传言怕是真的。”
徐冕开玩笑:“怎么?李医生在嘉荣入了股?”
李蔚然笑:“那倒是没有,只不过关心关心你姐姐。”
徐冕也笑:“李医生在我这个当妹妹面前关心姐姐是个什么道理,若是有心,百度一下也知道徐氏的地址是不是?”
说完,徐冕甩了手中的牌,她又赢了。
林书栎见状,不由感叹道:“看来今晚上徐小妹有赌神相助。”
徐冕起身,道:“你们接着玩儿,我来本来也就是想找玖玖聊天儿。”
林书栎说:“大家也玩了好几个小时了,都累了,我在花园里备了点茶点和酒水,出去休息会儿吧。”
徐冕和唐玖一人端着一杯果汁坐在一丛木槿花下的双人椅上。
唐玖问徐冕:“心情好一点没有?”
徐冕反问:“你知道我心情不好?”
唐玖说:“你心情好会跟我打电话?”
徐冕笑,说:“也谈不上什么心情不好,只是想找人说说话。”
唐玖说:“看来去洱海这一趟不如想象的顺利啊。”
徐冕说:“想象中也没多顺利,只是,玖玖,如果一个男人跟你说他偶尔会觉得你是他前行路上的光,但什么都照不亮,你会怎么想?”
唐玖说:“这话的精髓明明在前半段啊,你不开心吗?他说你是他前行路上的光。你管他后半段怎么说呢,你就抓着前半段使劲攻略啊。”
徐冕笑:“玖玖你比我乐观。”
唐玖说:“这跟乐观没什么关系,徐冕,是你太喜欢他了,因而变得胆怯。说实话,之前我以为你只是有点欣赏他,加上他长得还不错,一点也看出来快四十岁了,我以为你追个一两个月就兴致没了,就算了。可现在看来,你真的非常喜欢他,否则我实在想象不出来你为情所困的样子。”
徐冕问:“那有什么办法吗?”
唐玖说:“要不你去背法语词典吧?我听我爸说我爷爷可能要把我发配到法国去,到时候你给我当翻译啊。听说法语是世界上最难学的语言之一,绝对能帮助你缓解情伤的。”
徐冕横了她一眼,“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