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令泽怏怏不乐地回了家,只觉得一颗心无端端多了牵挂。好容易挨到晚饭时节,一家人说说笑笑其乐融融,却更添了他的愁情。
他匆匆忙忙胡乱扒了几口饭,再也按捺不住,只对李璇说出去找个朋友,也不等她细问,径自向着那废弃的院子跑去。
残阳如血,留一线余晖,天地间灰蒙蒙的,他跃上墙头,见空旷的院落,唯有一堆余烬,一口空锅,哪有什么人影儿。
在墙头坐等了半天,不见有人回来,他跳下墙,沿着狭长的巷子慢悠悠走着,终究还是走到了巷口。伫立良久,街上人来人往,热闹异常,可热闹是人家的,他什么也没有。
回望了一眼幽深的曲巷,他垂头丧气无精打采地汇入人群,漫无目的地乱转着。突然一股浓烈的脂粉味钻进鼻孔,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同时眼前黑影一闪,一个披头散发,衣衫不整的女子撞进了他怀里,她游蛇一般缠在他身上,哭哭啼啼地嚷嚷道:“你这个没良心的汉子,天天在外面勾三搭四,抛下我一人守活寡!你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他吓了一跳,手忙脚乱地推开那女子,慌慌张张解释道:“大姐,你认错人了,我不认识你!”
那女人却不放手,哭嚷声更大了:“各位父老乡亲给评评理,我嫁给这死鬼三年,他在外面吃喝嫖赌,一没钱了就回来搜刮家里的东西拿出去卖,家里东西都卖光了,就要把我卖进妓院!”
周围一大圈儿看热闹地开始指指点点,有些看不过眼的帮着女人骂,更有些激愤的,捡了路边的石头打了过来。
令泽羞愧难当,也顾不上什么怜香惜玉,用了蛮力,将那女子挣开,奋力拨开人群,逃了出去,匆匆忙忙间,也顾不得辨方向,只下意识往人少的地方跑去。
跑了不知道多久,他停下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忽然,背后被人重重一拍,他心一惊,拔脚就要跑,这时银铃般的声音响起:“相公!”
他一喜,回头一看,果真是她!不过却换了男装,发型也是男子的束发。
“为什么这般打扮?”他问。
“你真是问题相公!”女孩儿笑道,“我走了!”
“你去哪?”好容易见到她,令泽可不会轻易让她又溜走。
“逃命啊!”女孩儿神秘兮兮地凑到他耳边,“我招惹了白鬼,她们正来找我呢!”
她话音未落,就见几个身着白袍头蒙白罩的人飘了过来,昏暗的光线下,他们的确好像游荡的鬼魂。
令泽不暇细想,扯了女孩儿,一路狂奔,奔到城郊野外,回头一看,白衣人没有追来,这才松了口气。
“追你的是什么人?”他悄声问道。
“你一问我就答,那多没面子,”女孩儿笑道。
令泽还要问时,忽听脚步声传来,他忙拉着女孩儿躲进了路边的草丛,透过草缝瞥见白衣人又追了过来。他忙俯了身,同时不忘用一只手搭在女孩儿的头上,阻止她仰头张望。
眼看白衣人从他们眼前走过,就要离去,他刚松了口气,没想到,女孩儿居然跳起来挑衅:“喂,死白鬼,我在这里呢,有本事来捉我!”
白衣人转身追来,骇得令泽跳起,拉着女孩儿死命地跑。
可这一次,他就没有好运了,白衣人变聪明了,分成四路,将二人困在中央,如同瓮中捉鳖,令泽用那花架子功夫只用了两招,就被打倒在地,束手就擒。
令泽想从地上爬起来,一个白衣人在他额头一拍,他失去了知觉。
“别打我,我怕疼,我自己来!”女孩儿倒也不挣扎,双目一闭,直挺挺倒在地上。
白衣人掏出两个白色布袋子,将他们装袋扛在肩上,飞奔而去。
沈恬一个人坐在凉亭中,看天色,已是薄暮时分,天际层云尽染,红橙银白的流光,漫溢了大片大片的天幕。风,有些凉了,薄薄的凉,像是浸染了什么人的眼泪,惹人无端惆怅。
下午她一个人走了,终是放心不下,又折了回去,一直跟在令泽和那女孩儿身后,将后面发生的事尽悉收入了眼中。回来后,她见令泽心事重重,郁郁不乐,情知是为那女孩儿,李璇问她时,她只推说不知。
当然,令泽茶饭不思为了谁,大晚上匆匆跑去了哪里,她也心知肚明,本不待理,一颗心又七上八下,不得安宁。她长长叹了口气,逼着自己回去睡觉,结果翻来覆去,难以成眠!
“出去散散步也好,”想到这里,她穿了衣服,走出周府。
说是散步,却不由自主地向着那座废弃院子的方向走去。
朗月当空,整个世间虽不至于亮如白昼,也依稀能辨得出物影。
皎皎清影,浩浩长风,草香蛙鸣,偶起惊鸿,良辰如斯空寂寞,人们酣眠在四面围墙的狭小空间中,将这造化之功等闲辜负。
走了几个街口,她忽然瞥见不远处一个人影,身形高矮胖廋正似令泽。
“喂,你在这里干嘛?!”她顾不上矜持,忙跑过去,拉着那人问道。
那人似乎被吓了一跳,挣开她的手,作出防守的架势。
她立刻意识到自己认错了人,羞红了脸,转身就要离去,没想到,有四个人从暗色中冲了出来,将她围住。
她不肯说自己认错了人,想要冲个缺口脱身,便挥掌扑向一人。
余者一起围上来助攻,他们出刀迅猛,根本摸不清招式套路,一向习惯了见招拆招的沈恬,很快就招架不住了。
她虽然从小就练功,而且练的还是江湖上有名的好功夫:周家刀法和芙蓉心经。但是这个孩子心事太重,又急于求成,因此只是娴熟了武功招式,至于具体运用就很笨拙。
原来,灭门之祸给她留下了深深的心理阴影,她牢牢记住了九痴的那句话“你没有资格跟我讨价还价,因为你是弱者”,为了让自己不再是弱者,她尽心尽力地去学功夫,用功的程度让每一个教她的人都赞叹不绝——除了周如。
周如不止一次地叮嘱她,欲速不达,要放平心态,边练边想,活用功夫。她听而不用,继续勤力苦学。当周令泽拉着她一起学习心法,修炼内力时,她总是嗤之以鼻,她不想浪费时间在静修上,似乎静下来就是在虚度时间,她宁可用那个时间去熟悉招式。
终于,一把大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完全是本能的,幼年的记忆复苏了,她用了“圣人不死”,旋身离刀,穿到半空,终于脱险。
然而,刚落了地,四把闪着银色寒光的大刀齐刷刷扑了过来,她避无可避,逃无处逃,心想着必死无疑,遂把眼睛一闭。
突然,阴风一阵,一股腥热的液体喷涌到她脸上,她睁眼一看,一个修长干瘪的阴影一闪而过,眼前一人扑通倒地。
朗朗晴光,无头尸,涌着血,一颗脑袋,来回滚动着,那大大的眼睛里满是惊恐。
这场景,一下子将沈恬带回来了十年前的那夜,她的心被撕成了两半儿,浑身颤栗着,跪在地上。
其他的人,吓得四处逃窜,但是,没有一个漏网之鱼,一个个脑袋被掰下,无头躯体轰然倒下,血缓缓流着,弄脏了月光。
那阴影慢慢走近沈恬,沈恬缓缓抬起头,看见一张惨白惨白的骷髅脸俯视着她。
风,吹起了黑袍,露出枯白色的手骨和前臂骨,骨细不禁风,风过骨颤鸣……
那白色的手骨迎风伸向沈恬,在触到她头的那一刻,她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