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
陈州小山村。
岁月似乎并没有在这个小小的山村留下太多痕迹。这里依然静谧而清冷,缺乏生机。如果细细考究的话,可以发现这里的人烟似乎比十年前更稀少了些,这里的村舍似乎更破旧了些,这里的田地似乎更荒凉了些。
十年前那个呱呱坠地的婴儿,如今已成长为少年。可惜由于显然的贫苦,少年的体型未免羸弱。此刻的他,坐在卧病的父亲榻前,带着紧张和不安,等着村里唯一的郎中给父亲诊脉完毕。
头发花白的郎中终于将手指从父亲枯瘦的手腕上拿开,少年赶紧将父亲的手臂塞回破旧的被子里。
父亲问道:“郎中叔,我这病,究竟什么时候能好?”
郎中缓缓道:“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哪有这么快好的?你这病就是平日里积劳过度了,再加上吃得太差,所以还得慢慢养着。急不得,急不得!”
少年安慰父亲道:“爹,你安心养病,家里的存粮还能支撑。”
老郎中哼了一声,道:“断粮又怎样?村里的老老少少,还能让你们爷俩饿肚子?”
父亲道:“我不担心粮食,我是担心……担心铁子啊。”
“铁子你就更不用担心了。要说能干,村子里还真没有哪个孩子,能和你家铁子比。这么小的年纪,就这么懂事,这么能干,将来,只怕你家的门槛要被媒人踩破啊!”
名为“张铁”的少年脸上一红。他的父亲却叹气道:“只是……唉,只是苦了这个孩子,从小就没有娘……唉……”
“爹,我不苦!”张铁梗着脖子倔强地说。
“铁子他爹,你就别胡思乱想了。真要心疼孩子,你就好好养病,只有你把病彻底养好了,才有力气心疼你家铁子。”
“只是这药……”父亲踌躇着说。
“药你不用担心。我那里还有药,先让铁子抓回来给你吃,其他的你不用担心。都是乡里乡亲的,还怕你跑了不成?呵呵,等你病好了再给药钱不迟。”
张铁将老郎中送出家门,夕阳将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原本就单薄的少年,显得更加瘦弱了。
张铁目送老郎中离开,一直到看不见老人家的身影,才返身走回院子。
他的脑中,回荡着郎中爷爷在门口嘱咐他的最后一段话:“你爹要用的药,我家里差不多都有,只是还缺一味白芩,你可以到附近山里找找。但是,山林深处有很多毒虫猛兽,你只在平日砍柴的地方找找就行。如果找不到白芩,我再让村里大人帮忙,你自己一个人千万不要深入山里。”
次日,天刚朦朦亮,张铁就带了家中仅有的一把铁斧头,独自进了山林。
晓色淡朦胧,山林白露浓。
离家时,他跟父亲说是去打柴,其实脑中全是寻找白芩的念头。虽然郎中爷爷说过,他找不到的话再央别人去找,但是这一来一去可就耽误了时间,不知道父亲又要在床上多躺几天。
依着郎中爷爷之前对白芩的描述,低头盯着脚下,只顾前行。
日上三竿,张铁啃起了自带的干粮。这一上午,也曾找到几株相似的植物,他将之连根掘起,小心翼翼地收入怀中。可是,他自己也知道,这些恐怕都不是需要的白芩,细节处总有一些地方与郎中爷爷的描述不同。抬头看看前方越来越茂密的山林,张铁握紧手中的斧子,咬紧牙关继续前行。
但愿能在日头下山之前赶回家中。
一路披荆斩棘,张铁在大山深处渐行渐远。这个十岁少年越来越恐慌,他不仅没有找到与郎中爷爷描述中一模一样的白芩,反而还丢了更为重要的一样东西:方向!
不过,张铁暂时无暇为此烦恼。
他手中紧紧握着斧柄,额头上大颗汗珠滚落,连双眼都被汗水浸泡,感觉到一阵阵的刺痛。他只能强忍痛楚,一动不敢动,浑身肌肉紧绷,仿佛一张拉满的弓。
前方的草丛当中,正有一条色彩斑斓的毒蛇,同样几乎一动不动地盯着他。口中的信子,不断闪烁着。
张铁在脑海中不断重复父亲以前的叮嘱:上山遇见毒蛇,千万不要乱动,乱动反而容易引起它的敌意,只要盯住它的眼睛,静静地等它自己离开就好。
一人一蛇就这样互相对峙着。也许只是片刻,也许过了很久。张铁只觉得每一次呼吸都变得无比漫长,无比刺耳,他拼命压制喘息的声音,唯恐一个呼吸之后,对面的毒蛇就会冲着自己扑过来。
“唰!”
张铁浑身一个激灵,却不是毒蛇扑了上来,而是不知何处蹿来一只灰兔!蓄势已久的毒蛇改变目标,闪电般向灰兔弹射而去,在蛇口狠狠地叮住它的同时,身子也牢牢地缠在了它的身上。
张铁撒腿就跑!跌跌撞撞地跑出去不知道多远,一直到被一条裸露在地面上的树根狠狠绊倒,他才狼狈地停下了亡命的脚步。顾不得摔伤的疼痛,张铁一骨碌爬了起来,警觉地观察四周的环境。
毒蛇没有追上来!安全了!
他这才松了一口气。冷静下来之后,感觉到胸腔里如同擂鼓一般的心跳。
眼角的余光无意间瞥到一朵白色小花,长在一株似乎很熟悉的植物上。
张铁扑过去,小心翼翼地将它连根掘起,生怕它飞了一样,赶紧揣进怀里。可是又忍不住掏出来细细辨认。
没错!就是它!郎中爷爷说过的白芩!一模一样!
这也算是因祸得福了吧,说不定,自己还要感谢那条毒蛇呢。终于可以回家了。
前提是,还能找到回家的路。
日头,终于还是落了下去。以前在家等父亲的时候,老是嫌它落得慢,现在,却觉得它掉得太快。偏偏又是个初一,夜空中半片月亮都没有。张铁只能借着微弱的星光,一脚深一脚浅地往下山的方向走。
山林如此广袤,就这么漫无目的地往下走,谁也不知道下山之后他会出现在什么地方,也许就在村子附近,也许却是在离村子上百里之外的山背面。
带的干粮早就啃光了,遇到山涧就灌一肚子水,这一天就是这么熬过来的。即便如此,此时也已经饥饿难耐。
起风了。
很奇怪的风。每当张铁往某个方向前进的时候,总有一股冰冷的风迎面吹来,直吹得他双眼难睁,脸颊生疼。这不该是如今季节的风,即便是冬季如刀条子般的朔风,也不过如此了。
张铁并不想顶风前进,只好改换方向,反正对于迷路的他来说,哪一个方向都无所谓。但是那奇怪的风,并不这么简单放过他。总是三面有风,只有一个方向风平树静。张铁索性放弃选择,依着没风的方向走。
渐渐地,林木变得稀疏,大有快要走出山林的势头。
兴奋之下,张铁的脚步越来越轻快,心里一万个庆幸:这一趟夜路下来,也并未再遇到什么毒蛇猛兽。
一点!
两点!
五点!
九点!
十七点!
远处点点星火,初看时以为天边的星辰,走近一些才发现它们在缓缓移动。张铁也终于认了出来,那是夜间照明常用的火把。他用脏兮兮的手揉揉眼睛,确认自己没有看错,兴奋得差点跳起来!
“啊~啊~有人吗?”
“啊~啊~我在这里!”
张铁挥舞胳膊大喊起来,全然忘记别人并不能从深夜中看见自己。
他快速朝火把的方向奔去。
再次见到父亲的时候,他正拄着拐杖,由老郎中陪着,站在村口久久守望。据老郎中说,父亲本是坚持要一起进山寻找儿子的,直到老郎中以他病体未愈,会拖慢寻人速度相劝阻,他才勉强作罢。
张铁在父亲身前站定,从怀中掏出那株来之不易的白芩。
父亲只看了白芩一眼,随后便把目光移到傻笑的儿子脸上,再也挪不开。仿佛能救他性命的不是千辛万苦寻来的草药,而是儿子的脸。火把映照之下,张铁看得出,父亲双眸含泪。
相对无言。
老郎中一声长叹,自责地道:“唉……我不该让这么小的孩子去山里找白芩的。要是铁子有个好歹,我也就没脸见铁子他爹了。”
父亲宽慰道:“您老也是一片好心。还得多谢大叔,幸亏您及时组织人手,才能进山把铁子找了回来。”
张铁道:“郎中爷爷,我没事,白芩也找到了。您看看我找的这棵药对不对,不对的话我怀里还有其他的!”
老郎中接过张铁递过来的药草,借着火把的光亮仔细辨认一番,笑道:“没错,这就是白芩。有了这株药,你爹的病就能好起来了!”
一行人走在进村的路上,火把蜿蜒成一条火线。每有一位帮忙寻人的乡亲走到自家门口,便在张铁父子的感谢声中与他们道别,熄了火把走进院落。
火线越来越短,但是那昏黄的火光,却在浓重的夜色之中,一直温暖着张铁的心。
走在回家的路上,张铁对父亲说了寻药的经过,说了蛇口脱险,说了那吹着他走上正确方向的诡异的风。
父亲道:“这是山神庇佑啊!选个日子,咱们爷俩去山神庙磕头、谢神!”
……
手托香腮,令狐小霜侧躺在山神庙的香案上,看着信众们进进出出。
“真是无聊啊!”隐去身形的小霜想道。出来游历人间的她,总是改不了喜欢钻山越岭的旧习惯,不爱往人烟辐凑的城郭里跑。前几日夜里来到此地之后,还曾经救过一个深山迷路的少年,不知道这件事算不算自己的历练。
可是这穷乡僻绕的,也实在太无趣了。要是来个有意思的家伙,陪自己说说话,那该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