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州不知名的破山神庙。
今天是令狐小霜在这里停留的第三天。
既然都已经三天了,心底无聊的感觉愈加浓重,那么也该离开了。都说红尘历练,要看遍人间百态。可是在这偏僻的山区,在这破败的山神庙,能看到的能有人间十态、一态吗?
院墙倾颓,房舍漏风,神像破败,这山神庙在小霜眼里简直一无是处。唯一值得称道的一点,便是前来祭拜的信徒,无不虔诚得很。只不过,这信徒的数量也太少了,身家也太穷了。三天里,小霜不过见到了三五人,却都是衣衫破旧、祭品寒酸。
真是一片民风淳朴,却人烟稀少、鸟不拉屎的山区啊!
“嘻嘻……”想到这里,她忍不住笑了起来。又没有人逼着她非要来这里,只是在经过的时候,心里不知为什么,偏有一种要来看一看、留几天的感觉。如今的百无聊赖,也不过是自找的罢了。
这三天里,她也会隐去身形,或者变幻形象,去附近的村落田舍走走。所到之处,所见之人,无不是忙忙碌碌,浑浑噩噩。淳朴也罢,愚蒙也罢,总之是为了一口吃食而苟延残喘,全不知修炼有方,天道无常。
“去人间历练,历的是生老病死,练的是人情百态。体魄强健,寿元绵长,这是妖族的长处;性情上暴烈偏激,智力上蒙昧混沌,这是妖族的短处,不利于修炼。因此,所有妖族在修成人形之后,必须混迹人间,历练红尘,感悟生老病死,阅尽人情百态,如此方能在情之一关上有所勘破,在智之一关上有所领悟,从而在大道修炼上拔除业障,一往无前。”
小霜想起妖族之中,故老相传的历练因由,心中生出很不以为然的感觉。即是上族,为何要俯就蝼蚁?
明天就离开吧。为何要明天?算了,现在就走!立刻!马上!
……
就在小霜将要动身的一刻,庙里却进来一对父子。父亲拄着一支竹杖,步履艰难。儿子胳膊上挎着一个装祭品的竹篮,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小心搀扶着他。
“爹,其实我自己来就好的。”
“你自己来?你能代表得了我对山神的感激?”
父子俩说着话,缓步来到山神庙大殿之内。
……
“咦?”小霜早已隐去身形,见到这对父子后却忍不住发出一声无人可闻的诧异之声。
“又是那个奇怪的小家伙。”
……
进来的正是前来谢神的张铁父子。张铁扶着父亲在蒲团上跪下,将带来的几样祭品——不过是一只鸡、几枚山果——在香案上摆好,然后自己也学着父亲的样子跪下,冲着神像双手合十。
父亲低声祝祷道:“感谢山神,御神风,引明路,送我儿子出山林。聊备薄礼,难酬大恩大德之万一!”
说完,带着儿子一起向神像叩头。
……
小霜对着香案上的祭品撇撇嘴,知道来者又是一户贫苦的山民。说起来,这对父子是三天里仅有的带祭品酬神的人,然而这菲薄的献祭,仍然无法掩盖其贫民身份。不过这对父子颇有蹊跷之处。父亲明明是个瘦削山民,开口却文绉绉的;儿子更奇怪,虽然体型瘦弱,但是生机旺盛,远超普通人类,更诡异的是,他身上的气息颇为复杂,甚至有几分和自己相似的感觉。之前的那个夜晚,她也是见这少年与自己有几分同类气息,才动了出手相帮的心思。
只听那父亲继续道:“伏乞山神慈鉴,庇佑我儿,平安长大。”说罢,领着儿子给神像又叩了三个响头。
小霜久未尝过血食,正在窃喜一会儿有鸡可吃,谁知父子二人起身后,又将带来的祭品一一装回竹篮。正在流口水的小霜看得目瞪口呆,其他山民不带祭品也就罢了,山神也会可怜他们的穷苦,但是这对父子如此诓骗神祗,难道不怕遭天谴吗?
她却忘了,自己本来也是打算要跟山神抢鸡吃的。
却见那个古里古怪的少年,在挎着竹篮走出大殿之后,又匆匆奔了回来。
小霜心头又升起一丝希望:“你小子也知道太抠门的话,山神会不高兴的吧!”
谁知少年只是急匆匆又磕了三个响头,没头没脑地丢下一句话就跑掉了。
“山神爷爷保佑我爹长命百岁!”
……
从山神庙到附近几个山村的路上,本来总是人来人往,可是由于张铁父子脚程慢,来时便迟了,现在回程更迟,路上只剩下父子俩互相搀扶,踽踽而行。
“嘤嘤嘤嘤……”
父子俩隐隐约约听到女孩的哭声,然后便发现前方不远处的树荫下,蹲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小女孩,在独自哭泣。
两人走到树下,见女孩虽是山民打扮,可是皮肤欺霜赛雪,并不像普通人家女孩那般肤色黎黑。好一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
父亲扶着张铁缓缓蹲下,柔声问道:“孩子,怎么只有你自己在这里?你的父母家人呢?”
女孩止住哭泣,睫毛上还挂着泪珠,哽咽道:“我和爹娘翻山越岭来山神庙还愿,回去的路上是我贪玩,在山中走迷了,一阵风把我吹到这里。我爹娘在哪里?嘤嘤嘤嘤……”说到爹娘,女孩又哭起来。
张铁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孩。村子里的女孩,即便是像小玉这样众口一词被称为漂亮的,也不及眼前女孩的万一。不知怎么,便心生好感,从竹篮里摸出一个果子,在衣襟上擦过了,递给女孩道:“给你吃。”
女孩接过果子,冲着张铁展颜一笑,道声谢便啃了起来。
张铁看那笑容看得呆了一呆,那一刻仿佛春分里百草抬头,谷雨后万花盛开。
父亲抬头看看路,见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便对女孩说:“孩子,你总在这里哭泣也不是办法,这样吧,先跟我们回村里,我让铁子去山神庙墙壁上留行字。倘若你爹娘寻回来,看了留字自然就去村里找你。你看如何?”
女孩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奇道:“你们还会写字?”
张铁将小胸脯挺起,骄傲地说:“那是当然!村里的人都说,我爹以前可是个书生,学问比山外镇子上的教书先生都大哩!就是我,也从小跟着爹学着识了好多好多字。”说到“好多”的时候,他特意重复了一遍。
女孩道:“正好,我和爹娘都是识字的。就请这位哥哥去留字吧。有劳了。”
父亲道:“看你的样子,也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应该也是出自书香门第吧?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道:“我叫小霜。霜,是霜雪的霜。”
张铁插口道:“我叫张铁。铁,是打铁的铁。”
女孩道:“谢谢张铁哥哥替我留字,快去快回,我陪大叔在这里等你。”言语间,颇有几分小大人口吻。
张铁快步如飞跑回山神庙,寻块尖尖石头,在大殿墙壁上歪歪扭扭刻了一行字:“寻小霜,到山下李村张铁家。”
……
当天,小霜跟着张铁父子回到了李村。
这一天,并没有家人寻来。
中午简单吃了午饭,晚饭时,父亲在厨下多做了两样菜蔬,款待客人。
父亲做饭的时候,小霜就像尾巴一样跟在身后,父亲以为她一个人在山中吓着了,也不以为意。张铁又像个尾巴一样,跟在小霜身后。就这样,父亲拖着两条碍手碍脚的尾巴,在狭窄的厨房里完成了当天的晚餐。
张铁见小霜眼睛一直盯着拿回家的山鸡——此时已经挂在灶台后面用烟熏着,便开口道:“爹,我想吃肉。”
父亲看看张铁,又看看小霜,笑着切下了两条鸡腿。
……
天色朦朦亮,张铁像往常一样,起床拎着斧头走出家门。这次轮到小霜变成尾巴,跟在他的身后。
“小霜,你不怕又走丢在山里?”张铁问。
“跟着铁子哥,我什么都不怕!”
听了这话,张铁挺起胸脯,感觉自己变得好魁梧,好魁梧。
“对了,铁子哥,你为什么叫张铁?”
“我爹说,这个名字是我娘给取的。意思是让我铁石心肠一点,这样可以少吃很多苦。”
小霜好奇地问:“为什么要铁石心肠?为什么铁石心肠就能少吃苦?”
张铁挠挠头:“不知道。我也问过我爹,我爹说等我长大了自然就明白了。问的次数多了,他又说我是五行缺金,所以取名叫张铁。”
“五行缺金?那就是穷命喽!哈哈!小霜觉得你应该叫张鑫鑫才对,绝对不缺金,一定能发财!哈哈!”小霜被自己的绝妙创意逗得捧腹大笑。
张铁猛地转身,没有防备的小霜停不住脚步,一头撞在他身上。张铁假装生气道:“姓名是爹娘给的,就跟这身体发肤一样,是不能拿来开玩笑的!”
小霜却是不听,笑嘻嘻地只是“鑫鑫哥”、“鑫鑫哥”地乱叫。
张铁真的生气了,撩开步子走得飞快,短腿小霜一溜小跑还是跟不上他。
“鑫鑫哥,别走这么快嘛!”
“鑫鑫哥,等等我!”
“鑫鑫哥,我错了!我再也不喊你鑫鑫哥了!”
“好不好嘛,鑫鑫哥!我错了还不行吗?哎哟……”
张铁闻声回头一看,却见小霜摔倒在路上,撅着小嘴马上就要哭出来。出村的道路常年人踩牛踏,硬实得很。
他赶紧回身把小霜扶起来,一边为她拍打身上的土,一边哄她道:“小霜别哭,没事没事,你看,地上都被你砸了个大坑。”这本是他小时候,父亲常用来哄他的话,此时却被他借来哄了小霜。
小霜噗哧一笑,道:“你才那么重!你才把地面砸了个大坑!”
两人相跟着继续前行,有小霜唧唧喳喳说个不停,张铁罕见地没有觉得寒冷。小霜问道:“鑫鑫哥,怎么没见你娘?”
张铁摇指村外,隔着薄薄的晨雾,可以看到那里有零星的几块耕地,是村里人赖以为生的薄田。张铁道:“在那里。埋在那里。”
小霜琢磨了一下,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原来他娘已经去世了。当地人的风俗,去世的亲人便埋在自家陵地里,而这陵地往往在村外不远,一般挨着自家耕种的田地,方便亲人前来祭扫照看。小霜想说点安慰他的话,却又一时不知从何开口。只得道:“铁子哥,你别难过……”
“难过?才不会。我从小就没见过她,她在生我的时候难产死了。是我害死了我娘。”张铁这话虽说得貌似豁达,语气里却充满了悲凉之意。
小霜急道:“才不是!怎么是你害死了你娘!这是命,是这无情的老天害死了你娘!铁子哥,你千万别怪自己,你娘在天上听了也不会开心的。”
张铁没有说话,闷头往前走。
小霜转移话题道:“你爹以前是个书生?”
张铁道:“听村里人这么讲的,说我家并不是本地人。在爹娘还年轻的时候,一起来到这村子里住下,那时候爹还是个穿长衫的书生,娘是村里人从未见过的仙女……”他不自觉又将话题转移到自己娘亲身上,“娘一定很漂亮吧?一定很漂亮!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