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浓稠的像墨一样的黑暗。宛琰小心翼翼地摸索前行,睁大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
这是一条没有尽头的长路,宛琰忘了自己已经在这里走了多久,也几乎快忘了自己为什么要在这里踽踽独行。赤足踏在刺骨的霜雪上,双脚都已经冻僵,数次跌倒,她几乎不想再爬起来,可是寒冷的风夹杂着冰霜冲击着她的脊背,驱赶着她一直向前。
我在做梦,宛琰对黑暗说。可是这感觉是那么真实,仅穿着一件单薄宫衣的她,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她拔出那把永不离身的雁翎腰刀,高高举起,银白色的刀身发出淡淡的光,为周边尺寸之地带来微弱的光明,可在此之外,仍然是浓郁的黑暗。她再一次重重摔倒在地上,全身的骨骼仿佛都折断了。
黑暗中突然浮现出一双眼睛,它有着金色的外缘,眼眶里却是一片深黯的黑色虚无。它飘浮在宛琰前方的空气中,似乎在看着她,又似乎什么也没有看。
你是谁,宛琰抬起头,对着它。
宁睿王之女,尊贵的拉卡谛夕曛公主,你又为何在此,眼睛没有回答她的问话,而是向她提出反问。无需声音,它的话语直接进入了她的脑海。
我在找一个人,可是我不知道他是谁,不,我忘了他是谁,我要找到他,我要救他。宛琰努力挣扎着起身,可是全身颤抖,几乎无法直立,她将手里的刀插在地上,扶着刀柄,咬着牙坚持。
你看起来不像是一个能救人的人,倒是需要别人来救你。
我还能支持下去,我只需要找到他,宛琰说。她看着它,突然觉得似曾相识。虽然这双浮在空中的眼睛在神秘中透着一丝恐怖,但宛琰并没有惧怕的感觉,反而感到一种奇异的亲近。
那就看着我,看看在我这里,能不能找到你要找的人,它回答。金色眼眶里原本的黑暗被一泓碧绿的清池取代,仿佛有微风吹过,池塘里忽然荡漾出缕缕波纹,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映出天光云影,在宛琰眼前流动变换,幻化出绚丽的大千世界。
仿佛一只鹰隼从高空中俯冲直下,穿过迷蒙的云团和雾气,看到下方的大地山河,宛琰前方展现的画面是一座座巍峨的雪山,连绵不绝,远达天际。在夕阳的光芒下,群山的峰顶被染成金红色,而下方的山体则从浅蓝过度到深蓝,直到暗淡的灰黑。
宛琰看到,在群山之间,一片谷地缓缓铺开,潺潺的河水在青绿的苔原上流淌,蜿蜒曲折。谷地中央,坐落了一座有着八个城角的城市,而在这座城市南方数里外,是一个宽阔湛蓝的高原湖泊。
塞廓城,萦梦湖。宛琰还从来没有体验过,从天空中俯视生养了自己十六年的家园。由这么高的上方往下看,塞廓城原本高耸的城墙和巨大的塔楼显得矮胖而渺小。越来越低,越来越近,她看到市集中熙来攘往的人群,看到城墙上静默屹立的军士,她仿佛看到了年幼的弟弟在花园里奔跑,看到了两鬓微霜的父亲在长椅上心事重重。这些就是她一直在寻找、在试图拯救的人吗?她想呼唤他们,可是张开口,却发现自己无法发出任何声音。
她看到一团猛烈的风暴从西南方席卷而来,掠过萦梦湖宽广的湖面,直直扑向塞廓城。她看到在倾盆而下的暴雨中,树枝状的闪电森然划破长空,点亮大地,映照出苔原上的闪烁刀光和如雨箭矢,那是成千上万人在塞廓城外舍生忘死地战斗。
她看到铁塔般高大的冰巨人将巨大的岩石投向塞廓城的城墙,伴随着雷鸣般的响声和震动,数十名守城士兵腾空飞起,坠落城下。她听到狂野的呼喊声,那是来自冰峰山脉的高山蛮族,他们挥舞着战斧和链枷,蜂拥涌向这座有着数千年历史的城市,拉卡谛王国的都城。
一条庞大的蛇形巨龙披着火光在空中盘旋,它没有双翼,却夭矫飞腾在城市的上空。闪电和火焰从巨龙的口中、爪间和身躯上射出,在空中交织成绚丽的图案,腾腾烟云从它的口中喷出。它所到之处,房屋一座接一座地燃烧、爆炸、坍塌。
宛琰看到王城的各个区域有五颜六色的光线亮起,火焰、冰霜和看起来象透明水泡一样的力场球,从四面八方飞起,射向天空中肆虐破坏的巨龙。这是王城的灵修士和僧侣们正在竭力抵抗,但是,所有的这一切都只能让巨龙放缓它的脚步,却不能阻止它。
一个白色身影腾空而起,迎上了蛇形巨龙。和身长上百尺的巨龙相比,他显得如此渺小,但巨龙却如临大敌,它停下对城市的蹂躏,将所有的法术和肉搏攻击,暴雨般倾泻在那个人的身上。
宛琰认得他,这正是她的父亲,拉卡谛王国的宁睿王。
她从小到大,听过无数人夸赞她的父亲,说他是拉卡谛数百年未见的英雄,但她却从没有亲眼见过他的武艺和道法。他教她文章、书道、抚琴、丹青,可每当她向他撒娇,央求他传授战场上的技能时,他却总是笑着摸摸她的头,告诉她,他并不喜欢这些杀人的技巧。
此刻,她看到的,是在天空中与紫尘巨龙追逐飞舞的身影,虽然他的身躯看起来还比不上巨龙的一根脚趾,但巨龙却被他逼的左支右绌,他手里的长刀如同一道活着的闪电,每当落在巨龙的身躯上,要么鲜血飞溅,要么龙鳞碎裂。
巨龙仰天长啸,浓密的云层中,数十道电光同时闪现,交织成一个光球,将宁睿王包裹在其中,可下一瞬间,长刀猝然击破了光球,宁睿王身影随刀光破网而出,连人带刀,楔子一般插入巨龙的胸口。
紫龙发出惊天动地的怒吼,急冲上天,鲜血如喷泉一样从它胸口射出,它的怒吼变成了哀嚎,宁睿王的身躯被它远远甩开,与此同时,紫龙爪尖射出一道墨绿色光线,击中了他。
无声无息地,宁睿王的长刀猝然碎裂,四散飞溅的碎片迅速飘散成灰,消失在空气中,而他的身躯也如同断了线的纸鸢,向地面坠落。爹爹,宛琰惊声尖叫,宁睿王似乎听到了她的声音,转头向她看来,可是巨龙口中吐出的最后一道挟带着浓烟的火焰隔断了他们相望的目光,也覆盖了他的身影。
我要救他,宛琰蓦然想起,她一直在苦苦寻找的人,就是他,就是她的父亲。她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奋力向前飞跃,跳进眼前展开的这片画卷。
她的耳朵瞬时被咆哮的风声充满,烈风刮在脸上如同刀子一样,宛琰看到下方的大地急速向自己接近,她如同天际坠落的流星一般,出现在塞廓城的上空,坠向那片覆盖了她父亲的烟火。
无数火星灼烧着她的脸颊,身上的宫衣开始起火燃烧,她的秀发也一片火辣辣的,散发出刺鼻的焦味,剧烈的疼痛让她泪如雨下,但她还是咬着牙,冲进火焰的最深处。
当她从天空落向大地的时候,她瞥见蛇形巨龙带着无比的愤怒败逃而去,瞥见城外的敌人如潮水般退散。她看到父亲的身躯,他就在她的面前,向下掉落,双目紧闭,她拼命伸手够住了他,紧紧抓着他的手。爹爹,她努力在空中旋转身体,把他往上举,把自己的身躯置于他的身体之下。两人一起落向地面。
救救他,她全身都着了火,无法呼吸,也说不出话,只能在心里发出这样的祈求。可是却有一个温柔的声音在她的耳边给出了回应,你已经救了他。
眼前的一切忽然消失的无影无踪,只剩下那双金色的眼睛在看着她,下一刻,眼睛闭合,无尽的黑暗将她吞没。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似乎有清凉的水滴在她的额头上,“爹爹。”她迷迷糊糊咕囔着。她身上还是有些烫,却没有了灼痛感,她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柔软的床榻上,微风拂帐,眼前出现的,是一张充满欢欣的少女的脸。
“公主,你醒啦!”少女的声音里满是喜悦。宛琰认得这张脸,是她贴身的内人,几个月前才进入王宫,“阿琛,这是怎么?我怎么会……在这里?”
“真的吓死小人啦,”名叫阿琛的宫女小心翼翼地把宛琰扶起,泪珠却忍不住滴了下来,“公主衣不解带守着大王几天几夜,后来昏了过去,送回来的时候全身烧的火热,小人什么忙也帮不上,只是哭。公主这一睡,也有整整一天了。”
原来,这是一场噩梦,宛琰想,可是,梦里的一切却那么真实。疲乏渐渐散去,脑海开始变得清明,现实里的记忆也一一浮上心头,几天前那场震撼天地的大战的情景历历在目,她惊跳起来,一跃下床:“爹爹他……”
“小人正要禀告公主,大王已经醒了。”阿琛忙不迭地给她披上外衣,“大约半个时辰前,郎中令遣人来报过。可是公主的烧没退,所以就没敢惊动。”
“我已经好了。”宛琰急急整理自己的头发,她的头发又长又密,几乎可以垂到地面,发色乌黑,光可鉴人。她平素里对自己的一头长发十分喜爱,照拂有加,可是这时却只嫌它碍事,恨不得一下就能把它盘好。
烧刚刚退去,头还是觉得有点沉,可宛琰已经等不及了,她带着阿琛一路小跑,奔向父亲的寝宫。
一路上,她想的最多的,还是先前那场噩梦。她知道她梦到的,是六天前紫尘巨龙嘉玛诃芙对塞廓城发动的攻城战。那一天,她在守城。她在高高的城楼上看到敌人象海潮一样发起冲锋,看到紫尘巨龙飞越城墙进入城中肆意破坏,她和全城的人都看到了父亲和紫尘的天空中的一战。父亲击败紫尘后重伤昏迷,她几天几夜守着他,可是,王城的医师、修士、僧侣用尽了办法也没能让他醒过来。
她想到梦里见到的那双金色眼睛,神秘而深邃,充斥着秘法的气息,陌生又熟悉。虽然已经醒来了好一会儿,但先前在梦里的感觉是那么真实,使她觉得醒来后接触到的现实世界,反而有一种做梦般的不真实感。
宛琰远远看到,父亲寝殿门口站满了人,其中多数是朝堂上的大臣。六天前,紫尘几乎损毁了王城三分之一的建筑物,守城的士兵和城外的勤王部队也在和紫尘大军的战斗中死伤惨重,几乎没有一位王公大臣的家里没有亲人死去,平民更是不堪闻问。当硝烟渐散,每个人的心里想到的第一件事,大概就是紫尘什么时候会卷土重来,而等它再度前来,又有谁能再度将它击退?
她知道,朝臣们聚集在此,都是在等着觐见自己的父亲,拉卡谛唯一能对抗紫尘的人,只有他平安,国家才能度过当前的难关。
她看到寝殿外的一株金露梅旁,站着几个异邦装束的男子,似是西方荒芜沙漠居民的打扮,而为首的那个衣着却是不同。只见他一身圆领大袖的白布襕衫,头戴幞头,手里持着一把羽扇,正入神地看着枝条上的黄花。这是夏人的衣着,她想。
宛琰对夏人的服饰十分喜爱,平素也常常穿着夏服,这是因为她的母亲是夏人,来自喀喇昆庐山以东、龙城以南的那片似乎无边无际的土地——殷土。母亲是家族罹难之后,孤身一人徒步万里,逃亡到拉卡谛的,后来邂逅了父亲,成为拉卡谛的王后。从懂事起,母亲就一直教授她夏人的文化,母亲逝世后,已被她母亲潜移默化的父亲成为她下一个老师。濯发汤谷,晞身九阳,飞泉微液,琬琰华英,她的夏语名字也来自母亲最喜爱的一首诗篇。
拉卡谛是高山国家,位于青葱之巅、世界屋脊的喀喇昆庐山,一年里有一半以上的时间大雪纷飞,绝少有夏人定居于此。只有他们的商队会在短暂的夏季途经这里,然后继续沿着铁器之路前往西方的参法和索隆。因此,宛琰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士人打扮的夏人男子。
“公主,那个人穿的是我们大霩的袍服。”阿琛悄声对她说。阿琛是夏人,和宛琰的母亲一样,来自万里之遥的殷土。拉卡谛人把殷土的国家称为“函夏”,可阿琛却一直是用殷土当代王朝的国名来称呼她的故乡——大霩。
“你在这儿等我,我去看下爹爹是否安好,就出来。”宛琰交代好了阿琛,自己悄悄绕行后门,蹑手蹑脚潜入了父亲的寝殿。
她在一面屏风后藏好,听见有人正在详细禀报这几日统算下来,王城的兵民死伤、粮秣损失和城防毁坏情况,越听越是心惊。原来,紫尘在进攻塞廓城之前,已提前袭击了远远近近的数十个城镇和乡村,将它们化成了焦土。如今,家园被毁的黎民,纷纷逃难来到王城,而王城不但军民死伤无数,粮秣也被焚烧了许多,若无法解决民生,只怕不需要紫尘再度来袭,国家就会陷入饥馑和动乱。
该怎么办,她想,国库里的存粮最多就够支持三个月,而三个月后,长达半年的雪季就将到来,届时大雪封山,粮食耗尽的王城将陷入绝境。现在就向邻国购买粮食,是一种可行的方案,但是,紫尘肯定也会想到,它若伺机出击,中途截粮,又有谁能抵挡她呢?
一个低沉的声音在殿内响起,宛琰心里一震,那是她的父亲,拉卡谛的宁睿王:“摩诃默,把最精锐的卫兵都派遣出去,不惜一切代价,一定要找到嘉玛诃芙的栖身之所。”
“大王,不可!”郎中令摩诃默是宛琰的姑父,也是和宁睿王一起长大的好友,他显然立即猜到了宛琰父亲的想法,“大王的伤势,岂是数日内可以痊愈的?紫尘的巢穴远在千里之外,它行踪诡秘,部属众多,大王欲施雷霆一击擒贼擒王,恐怕并没有那么容易。”
宛琰小心翼翼地从屏风后探出头窥视,一眼就看到了斜靠在卧榻上的父亲。他的面色和昏迷时一样,还是那么苍白,双颊深深陷了进去,宛琰只看了一眼,就忍不住泪水盈盈。但父亲虽然看起来憔悴不堪,眼神却是清澈而刚毅。他的卧榻前,几个人或坐或立,都是朝廷重臣,宛琰认得,除了郎中令摩诃默,还有典客黎龛腹久、治粟内史桥塞提和中常侍则罗。
“嘉玛诃芙不死,我国子民将无一夕之安寝。”宁睿王缓慢而坚定地说,“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嘉玛诃芙受伤比我重,一二十日内,应是无法离开她的巢穴,我如能在此期间率精锐奇袭,便极可能直接斩杀此獠,毕其功于一役。”
摩诃默还是坚决反对:“紫尘巢穴的确切地点,虽然还未查到,但必定就在冰峰山脉的群山之中,距此千里之遥。大王重伤未愈,在这当口,劳师远征,臣等万万不能遵从。”
“我的身体,我自己难道不清楚?我岂不愿在这榻上再躺它十天半月?但诸卿须知,一旦嘉玛诃芙伤势小愈,便可卷土重来。她的秘法战技,诸卿都亲眼见过,国内除我之外,无人能与她抗衡。待她重来之时,我纵然能守住塞廓城,可是国内其他城塞村镇,均将毁于她手,之后,孤悬的王城,也必危如累卵。”宁睿王叹了口气,“好了,此事,我看就不必再议了。摩诃默,限你三日内,找到她的巢穴!我率兵出征后,由夕曛公主监国,总领朝政。”
宛琰见到诸位大臣面面相觑,好半天竟无一人接话,过了良久,典客黎龛腹久轻轻咳嗽一声,打破了殿内的寂静:“大王,臣也……有事上奏,是……是索隆的安布澈巫王,派了使节前来。”
宁睿王霍的站起:“典客卿,你说,是安布澈巫王!”
黎龛腹久鬓发稀疏,已有六十多岁,他曾教授过宛琰礼仪,性格温和,宛琰对他甚是敬重。他见到宁睿王如此震动,慌忙作答:“确是索隆的使者。他们前日到达,在馆驿已住了两日,今日听闻大王愈可,急急进宫,已到殿外听宣了。”
宁睿王沉默半响,颓然坐下:“他的来意只怕不简单。只怕……是早有预谋。嘉玛诃芙,不就是因为领地被他接连蚕食,又无力反抗,才冒险来侵掠我国的吗?典客卿,他为何而来?”
“大王,索隆使者的来意……来意是……”黎龛腹久似乎有些踌躇,不知道怎么开口,他瞥向郎中令,郎中令向他缓缓点头,“索隆使者的来意是……是安布澈巫王,他想……他想……他想求娶夕曛公主为他的王后。”
犹如被惊雷击中,屏风后的宛琰呆住了,脑子里轰轰作响,一时间,心里一片迷惘,眼里看到的世界也变成一片白茫茫。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从一片茫然中清醒过来,却听到父亲勃然大怒的声音:“简直……欺人太甚!”她看到父亲在殿内走来走去,原先苍白的脸,此刻却涨的通红,显是愤怒到了极点。
作为一个十六岁的女子,宛琰当然想过自己未来的婚姻。拉卡谛公主的出路大抵两条,要么远嫁,要么下嫁。历史上有多位拉卡谛公主嫁入函夏,成为皇帝的妃子,也有一些是成为函夏皇子们的妻室,而那些不愿远嫁、留恋故乡的拉卡谛公主,往往就选择下嫁本国王公显贵。那么,自己的未来会是什么?
她记得一年前,自己十五岁及笄之礼上,父亲欢喜地庆贺她成年的同时,也感伤他的女儿已经长大,终有一日会离他而去。她还记得父亲对她说的话,“阿缇,以你的姿容,哪怕未来成为函夏的皇后,母仪天下,爹爹都不会满意,都会觉得,是委屈了你。”
她并没有想成为函夏的皇后,但是,由于深受母亲给她的夏文化的影响,她确实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与一位夏人男子成就百年之好。而且,在朦朦胧胧中,她觉得自己似乎已经找到了倾慕之人。可是,为什么,突然间会出现一个安布澈巫王?他,又是谁?
她看到父亲的臣子们都跪在父亲的面前,请求他不要动怒,她看到父亲终于再一次坐倒在榻上,脸色也从通红恢复成原先的惨白,似乎一下子衰老了好几岁,他的嘴唇微微颤动,想说什么话,却一直没有说出来。
中常侍则罗急急忙忙召来内侍,为宁睿王奉上羹汤,他说话的声音也在颤抖:“请大王息雷霆之怒,以御体为重。索隆巫王无礼,臣这就令人赶他们回去!”
“中常侍请慎言!”郎中令摩诃默打断了他,转向宁睿王,“如今国家危难,多树强敌,臣私以为是不智之举。请大王三思。”
“哼,三万人一年的粮秣,还要帮我修复城墙,派兵协助我击杀嘉玛诃芙?”宁睿王冷笑一声,“时机竟然这么凑巧,就在嘉玛诃芙攻城后,他的求亲使者便来。若不是我知道他和嘉玛诃芙已经打了几个月的仗,我都要怀疑,嘉玛诃芙是他派来求婚的前锋了。”
“你们难道都觉得,孤,应该把夕曛公主,嫁给那个也许已经活了几百年的老妖怪?”宁睿王极少称孤道寡,每次以这种语气说话,往往都是怒到了极点,但此刻,声音里却透着无奈和萧瑟。
众位朝臣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摩诃默的身上,他看到大家都在看他,脸上的肌肉微微抽动一下,却仍是平静地说:“大王,臣等昨日确实商议过了,虽是万分惶恐,但还是恳请大王,允准公主与索隆巫王的婚事。”
“摩诃默,你可是阿缇的姑父!连你也这么说吗?”
“臣首先是国家之臣。如今国家正处危难之中,集中全力对抗紫尘之余,实在无力再树立索隆这个强敌。安布澈巫王此举虽然趁人之危,殊不光明正大,但我们,确实是没有选择。”
“你难道不知道他的手下,都是一群什么妖魔鬼怪?他到底已经活了多少年?他真的是人?还是妖物?或是更可怕的什么东西?阿缇……阿缇……不,此事万万不行。孤不允可!”宁睿王沉默下来,好一段时间后,才对中常侍说,“则罗,你让索隆的使者进来。”
宛琰一直聚精会神地听着他们说话,心中却如惊涛骇浪般奔腾。我该出去吗,她想,父亲为我拒绝了索隆的巫王,会导致怎样的后果?索隆会联合紫龙一起侵掠我国吗?父亲,家国,又会面对怎样的难关?
看到则罗往殿外走去,突然间,梦里的那一幕再度浮现在她的眼前:墨绿色的射线击中父亲,他那把无坚不摧的宝刀瞬间粉碎、湮灭,他的身躯从天空坠下,落入下方的烈焰之中……她的泪水无声涌出,她知道,自己没有办法再藏下去了。
她从屏风后冲出,拦住则罗,示意他停下,诸位朝廷重臣张口结舌望着她,惊讶于她的出现。而她此刻也来不及和他们问礼,她径直奔向父亲,在他面前跪下。她说:“爹爹,让儿去吧。”
父亲显然比其他人更加吃惊,不单单是因为她的突然出现,更是因为她口里说出的话。他呆了半晌,才说:“阿缇,你说什么?”
“爹爹,儿愿去。儿愿嫁去索隆。”
“阿缇,这事你做不了主。”宁睿王将她扶起,让她坐在榻上,“你适才都听到了?不要想太多,爹爹有办法解决这事。你姑父,你诸位叔叔伯伯都在此,我们会有办法。”
“和亲远嫁,与邻国结百年之好,这本来就是我的职责。爹爹以前常说,居上位者,一衣一饭皆是下民血汗,当思回报。若索隆王能解我国燃眉之急,我愿嫁他为妻,永不言悔。”
“你是我的嫡长女,在你弟弟以晅成年之前,你就是国之储君。世间岂有一国储君远嫁他国和亲的道理?”宁睿王轻轻抚摸她的头发,“更何况,那索隆巫王神秘莫测,从无一人见过他的真面目,他究竟是人、是妖,还是鬼物,根本无人知晓。我怎能将你送到这样的……东西……手里。”
宛琰摇头,她清澈如水的目光在殿内流动,掠过每个人的脸:“儿不单单是爹爹的女儿,更是国家的夕曛公主。儿自小锦衣玉食,受黎民奉养,已一十六载。当此艰危之际,军士民众都在为国浴血,儿又怎能独自偷安?”
她跪下抱着父亲的膝盖,仰首看着他:“为赴国难,安怀性命。弃身锋刃,不得顾私。爹爹,如他真能运来粮秣,解军民的饥馑,如他真能击杀紫尘,解国家的危难,则是社稷之幸,万民之福。若真如此,儿又何惜这个身子,儿又何惜,这一身血肉呢。”
她盈盈下拜,对父亲行大礼:“大王,请允臣出嫁和亲。”
大殿里一片寂静,只听到细沙轻轻从沙漏中滑落的声音,日影落在殿内,映照着两个一动不动的人,是石像一般端坐的宁睿王和匍匐在地的宛琰,良久良久。
宛琰离开父亲寝殿的时候,日已落山,阿琛在花丛边等她早是毛焦火燥,终于见她回来,自是雀跃。
她心里却还有事,于是带着阿琛急急回到自己的寝殿,开始梳妆打扮。阿琛是夏人,家里原本是中上人家,小时候也曾经是娇养,对妆容很有一套,这时给她上的,是夏人少女的“桃花妆”,先在脸上敷上薄薄一层粉,再在两腮涂上燕支晕,然后就是画眉。
宛琰丽质天生,肤若凝脂,平素不常上妆,这般精心打扮更是罕见,阿琛给她上好妆后,怔怔地一直盯着她看,好一会儿一动不动,竟是痴了,宛琰给她看得不好意思,微笑道:“有什么好看?”
阿琛却叹了口气,说:“冰雪仙姿,神仙体态。小人真想知道,公主要去见的是什么样的人,竟值得公主这样花心思打扮。”
她说的认真,宛琰不由莞尔,捏住她的手说:“你也是绮年花貌,袅娜风流,如同珊瑚玉树一般的人品。我打扮了给你看,便是值得了,又何必非要给他人?”
阿琛被她逗的噗嗤一笑:“公主殿下莫要取笑小人啦,小人哪里配?”她看了看窗外,“公主,现下月上枝头,已是深夜。你是不是该去御花园了?”
宛琰望向天空,果然清光在天,群星失色,一轮又大又圆的明月正当空而照,忙忙站起就走,一面交代阿琛说:“如果有人问起,就说我已经睡下了。”
夜已深了,花园里静悄悄的,只有偶尔的虫鸣和微风掠叶的沙沙声。宛琰徘徊在花树下,想起来,自己已是有六天没到这里来了。嘉玛诃芙攻城之日,她随军在城墙上守卫,后来,她几天几夜都守候在父亲的病榻前,她几乎忘了每个深夜,都有一个人在这里等她。
她拔出腰间的雁翎刀,在月光下挥舞,银白色的刀身在她灵巧的控制下化成一片流动的炫光,如银燕盘空,如水银泻地,如玉龙飞舞,如冰雪凝光。
“一直忘了告诉你,这把刀的名字,叫霜影。”
“老师。”她停下手里的动作,向前方不远处那个仿佛从空气中突然化出的人裣衽施礼,他一袭白衣,身材颀长,蒙着面,只露出明澈的眼睛和远山般舒扬的眉,“老师怎么知道这把刀的名字?这是我母亲的遗物,可是连母亲都不知道。”
“如果连它的名字都不知道,我怎么可能传授你独属于它的这套刀法?”他走近她,看着她,“我听到一个消息,你就要……”
“老师,今夜是宛琰最后一次聆听恩师教诲了。”她心中一阵莫名的酸楚,却只能强行压抑,“感恩老师一年来的教导,宛琰即将远嫁索隆和亲,今夜之后,即当永别。”
他沉默片刻,说:“为国远嫁豺虎之地,是勇,亦是身为人君应有的义。公主殿下有勇有义,亦当有福。”
亦当有福。她想露出微笑,可悲从中来,不可断绝,她不敢看他,只好看着地上的花草,她有千言万语想对他说,可是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反而是他的声音打破了持久的宁静:“索隆王郑重地派出使者前来求婚,定也会敬重待你,你的安危应是无虞。”他想了想,又说,“当然,若殿下允可,我愿随行护卫,以保万无一失。”
她霍然抬头,直视着他,这一次,轮到他的眼神在退缩回避了,“老师,有一件事,我一直想问你。一年前,就在我及笄礼那天的夜里,你找到了我。你,是如何知晓我的生辰?”
“我不知道。我是看到了刀光。”他说,“那日宁睿王把你母亲的遗物,这把霜影刀,交到你手里。在你拔出刀的那刻,气机感应,上冲霄汉,我就知道了。”
“所以,你是为了这把刀而来,不是为了……”
“不,我是为了持刀的人而来。有许多人拥有过这把刀,挥舞过这把刀,但是我只做了你的老师,不是吗?”
他的话让她迷惘,也让她产生了更多的疑惑,但是,没有多余时间让她去想这些了,她鼓足勇气,说出了她今夜真正想说的那句话:“老师,临别之际,能让宛琰,看看你的容貌吗?”
他显然没有想到,她最后的要求竟然是这个,呆立了片刻,似乎是在犹豫,但最后,他还是揭下了蒙面的白巾。
她的眼前登时一亮,出现在前方的,是个丰神如玉的夏人男子,大概还不到三十岁年纪,当真是萧萧肃肃,爽朗清举,如岩上树,如松下风,卓尔不群。
她看着他,忽然间,再也矜持不得,泪水夺眶而出,她竭力想忍住眼泪,可是心痛到无以复加,仿佛一把尖刀在胸中搅动,泪水象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流下来,她低下头,不想让他看到自己狼狈的样子,就势拜了下去,对他行告别的大礼:“宛琰,拜谢老师大恩。”
她没有听到他的回应,抬起头,却见到他也正向她下拜回礼。她怔怔地目送他站起转身离去,看着他的背影消逝在月光中,一颗心如同灌满了铅一样,慢慢沉到了无底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