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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旅居

长空万里,鸿雁成行,又是一年秋来到。望着天际飞过的两行大雁,晏灵均想起,这是他第二次目送北雁南飞了,不知不觉中,他在大霩西域的这个城市,已经度过了完整的一年。

“晏医士,喝了这口水再走吧。”白发的老妪亲切地递过一碗温热的白水。晏灵均忙双手接过:“多谢蒲婆婆。”

“这有什么好谢的?几个月来,劳烦你在老妇人这旧病上花了许多心思,辛苦你了。”蒲婆婆的目光中满是慈爱,“你这孩子,小小年纪,已是一身的本事,却又是如此谦恭有礼,当真难得。”

“婆婆何必这么客气?身为医士,这是我所应为。婆婆,你身子较前次虽好转许多,但你所患是内症,这几个月里,重活仍是不能多做。我已和小陆商量好,要么是他,要么是我,每几日会给婆婆来挑水,并砍些柴火。”

“那可多谢了,晏医士真是心善。对了,晏医士是一年前到雁城的吧,今年是十七,还是十八岁?”蒲婆婆笑道,“还记得初见晏医士的时候,我们淳化坊的老老小小可都是惊呆了,谁能想到,世间竟会有晏医士这般美秀的少年呢!”

晏灵均遥望天际,那两行大雁已消失不见:“正如婆婆所说,灵均是一年前随师父定居雁城的。上个月是仲秋月,也是灵均十六岁生辰,那日,师父亲自下厨,给灵均做的汤饼。”

告别了蒲婆婆,晏灵均离开淳化坊,向雁城的南门走去。

雁城,原名燕溍,属袤州,因城池建立在溍水之畔,而得此名。溍水是函夏第二大河清澹江的上游河段。雁城不但是溍水畔的名城,也是袤州乃至整个大霩西部的重镇之一,是大霩通往西域诸国——如拉卡谛、喀札、古格等——的必经之地。一年前,是晏灵均的师父带着他离开家乡,沿清澹江向大霩的西域行进,来到了这里。

他还记得,离开家乡的那个雨夜,在田野阡陌上展开的大战。仇家是专为他师徒二人而来,他们得知消息后,为了不连累乡亲,忙忙收拾行装,准备逃亡,却在官道上被敌人堵个正着。师父本意是息事宁人,提出以师徒二人的自我放逐为代价,换取仇敌的退去,但遭到了拒绝。于是,在接下来的几个时辰里,师父和他被迫应战,他们击败了数十倍数量的敌人,突破包围,逃了出来。

师徒俩跋山涉水,沿着清澹江一路西行,逃往西域,在季秋的某个清晨,到了雁城。晏灵均记得清楚,那时,这座城市刚刚遭受过图坎大军的蹂躏,城墙破碎,房屋焦黑,十室九空。破败糜烂的城池,大街小巷里横七竖八的尸体,还有那些满身血污的伤者,和城外溍水畔那一片金黄灿烂的胡杨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师父是医者,他也是。所以,在当时的情境下,他们没有多想,就留在了雁城,救死扶伤。物换星移,时光如水,不知不觉间,短暂的驻足变成长久的定居,于是,他俩干脆隐藏自己的身份,从途经此地的旅人,变成了官府雇用的医士。

时至今日,晏灵均仍会常常想起自己的家乡,想起春季山间盛开的野花,秋季田野金色的麦穗,可是他知道,故园归去,已无家了。那么,大霩西域的这座城池,能成为他的新家吗?

雁城是袤州大城,城池格局仿照京师,只是规模远有不如。城中有东西南北四条大街,全城分为十六个坊,淳化坊位于东北角。晏灵均穿过东大街和东市,向南城门走去,一路上有认识他的行人商贩和他打招呼,而偷偷向他注目凝视的少女,就更不在少数了。

南城门之外不远,便是溍水。晏灵均的家乡也在清澹江畔,那里是大江的下游,水面宽阔,烟波微茫。溍水是清澹江的上游,这里的河面并不甚宽,在秋天阳光的照耀下,反射出一片波光粼粼,河畔的胡杨林也同去年一样,已是一片斑斓。

“你总算来了。蒲婆婆的病怎样了?”河畔一棵胡杨树下的小陆已是等的有些着急。小陆是晏灵均到雁城后结识的第一个同龄朋友,个头虽不及他高,但虎背熊腰,看起来要壮硕不少。小陆握着的是一根长棒,由粗大的树枝削磨成,当作长枪来使,只见他点、拨、扎、刺,一招一式使得有板有眼,舞动起来虎虎生风。

小陆是雁城本地人,父亲原本在城里做些小买卖,家境虽算不上殷实,吃饭穿衣倒也不愁。谁知一年前,图坎军队在雅门可汗的率领下,大举进犯大霩朝,雁城被攻破,他也在逃亡中与父母失散。

晏灵均师徒抵达雁城时,战事已了。大霩与图坎签下和约,雅门可汗带着他的十余万骑兵离开了大霩国土。可是,回到雁城的小陆却再也找不到他的亲人,在兵乱中,他甚至连双亲的尸首都没找到。战后,官府把蒲婆婆、小陆这些失去亲人的民众,都安置在淳化坊,晏灵均也是在给淳化坊的伤患医治的时候,结识了这个同龄人。

小陆自家破人亡后,一心一意要从军,只盼有朝一日大霩和图坎再次开战时,能多杀几个图坎人,为父母报仇。只是要做大霩的军士,却不是那么容易,他一时从军不成,却无意发现晏灵均有一身武艺,便每日缠着晏灵均,向他学武。

“蒲婆婆患的是慢症,还得有几个月的调理。这些日子,你我要去帮她做些粗活,别让她累着了。”晏灵均看了一会儿小陆的练习,心想,他的招式都练得差不多了,可是基本功却不是这几个月就能打好的,就算每日勤练不辍,至少也要三年五载,才可以登堂入室。

小陆停下了手里的动作:“这事就交给我吧,平素我也常常去她家里蹭口饭吃,为她做这些事本就应该。”他向晏灵均走来,将到面前时,突然长棍一展,抖出一个斗大的枪花,刺向晏灵均的面门。

他这下偷袭又快又准,原无不中之理,可是晏灵均早就在等着他这一击,身子微微一侧就已避开,顺便欺近身去在他臂上一拍,他的棍棒就落地滚走了。

“哎呦,你下手怎么这么重!”小陆叫了起来,“这么近的偷袭,你是怎么躲开的?”

“你的步伐、筋肉动作和眼神,早就把你卖了。你还未出手,别人就知道你后面的全部动作,自然想怎么打你就怎么打你。”晏灵均拾起棍子,塞回小陆的手里,“除了枪棒,弓箭也得多加练习,哪日真入了军伍,这两样都是不可缺的。”

小陆接过棍棒,呼呼舞了两下,问道:“你总是让我勤练枪棒弓箭,可是你自己却不用这些,而是用剑。是因为剑比枪棒厉害得多,所以要先易后难,让我学好了枪棒再学剑吗?”

小陆练武也有好几个月了,除了基本功外,晏灵均便是传授他枪棒和弓箭之法。小陆颇有天分,进境也快,但晏灵均却从来不教他剑术,小陆想必甚是不解。

“因为你是要从军啊。军伍之中,长枪和弓箭是最有用的,当然是教你这些。还有,谁说剑比枪棒厉害了?”

小陆却皱眉说:“可是前几日,我看到栖云子道长和你在练剑,那场景,简直就是传说中的仙灵下凡,剑术这么厉害,我可从没见过有人能把长枪和弓箭使成那样。”

晏灵均忍不住笑了:“那只是因为我练剑的时间长。从懂事起,师父就教我练剑,至今已有整整一十三年。你若也是三岁起练武,现在使起枪来一样可以像仙灵下凡,甚至比我还要厉害。”他见小陆的神情,显是不信他的话,便继续说道,“师父和我一直用剑,是因为我们不是普通的武者,我们是剑士。剑对我们来说,不仅仅是武器,也是礼器和法器。”

“剑士?那是什么?”小陆问,他似乎是第一次听到这个词语,语气里满是好奇。

这却有些难以解释,晏灵均想。于是他问小陆:“你刚才说,师父和我练剑的场景,犹如传说中的仙灵下凡。那么,你真的相信有仙灵和神明吗?”

“当然有啦,蒲婆婆跟我说,她亲眼见到一位圣贤只是用手摸了一下垂死的病人,就让她起死回生。那位圣贤,是业报主的侍奉者。所以,世上怎么可能没有仙灵和神明呢?”小陆指着天空说,“大家都说,天上有神明,人间有仙灵。也有人说,正如我们大霩有一位皇帝,有一个朝廷,天上也有一个天庭,也有一位昊天上帝在统领天界的万事万物呢。”

晏灵均点了点头。这种故事他小时也听过很多,也曾深信不疑,当然现在他的想法早已不同了。“是啊,有的人说,天地万物,人世祸福,都是神明早就安排好的。也有的人说,根本没有什么神明,日月星辰,万事万物,都只是阴阳光暗的元气在相互激荡,相互转化罢了。但是,不管哪种说法是对的,这冥冥之中,确实有一种超越凡俗的力量,是我们能感受到,却难以控制的。”

他转身面对溍水的潺潺清波,说:“天覆于上,地载于下,人则立于天地之间。这世间有很多人在追寻着超越凡俗的力量,他们就是修行者。有的修行者精研秘法,有的则潜心道法。剑士,其实也是一种修行者。我们练剑,不是为了与他人争胜负,而是希望通过剑术的修习,能体会大道,提升自己,最终到达天人之境。”

他没有听到小陆的回应,但他其实不需要回应,有些话是师父和他说过的,有些是他自己的思考,他说出来只是自己想听吧。

可是上方却突然传来一串银铃般的笑声,一个清脆悦耳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真是好大的口气,好蠢的言辞呀!”

晏灵均大吃一惊,竟然有人能潜伏在他身周这么近的地方,而他却毫无察觉,这是几年来的头一次。他拉着小陆向后跃出几步,抬头看时,只见一个身穿杏黄色道袍,腰悬长剑的女子从他们适才站立的那颗胡杨树的枝干上飘然而下,身姿轻盈,落地时宛如一片羽毛,不但没有发出半点声音,甚至连满地的落叶也没有激起一片。

这女子还不到二十岁年纪,一张雪白的瓜子脸,姿容秀丽,她正自微笑,一双明媚的大眼睛笑起来弯弯的像月牙儿一样,十分迷人。晏灵均生平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美丽的女子,不由得呆了一下。却见那少女看着他,竟是怔怔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她脸颊上浮起一阵红晕,更增添了几分娇媚。

“原来是一位道姑姐姐。”小陆低声对他说,“看她从树上跳下来的样子,好像很厉害。”

晏灵均却从少女适才落地的身法,看出她的武艺比自己还差上一截。但他的师父栖云子也是一位道士,所以他对眼前这位年轻的女道士不敢有半分小觑之心,于是恭恭敬敬地拱手作揖:“在下雁城晏灵均,见过道长。请问道长尊号?”

少女又是一笑,露出洁白的牙齿,又是狡黠又是可爱:“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的道号?你适才给脸上贴金,吹嘘自己也是修行者,小小年纪,这般大言炎炎,也不害臊的吗?”

“这位道姑姐姐,我们可没有得罪你啊,怎么说话这么难听!”晏灵均没说话,小陆却是个爆脾气,这便急了,“是我们先在树下练功,你后来的。他传授我武艺,你躲在树上偷看,这本来就是你的不对。你不向我们道歉,也就算了,怎么还一直嘲笑我们?”

少女哼了一声,说:“我可没耐烦看你练的那点蹩脚功夫。我本是云游路过此地,在树上休息,一会儿就走的。可是他在树下说那些蠢话,却让我不得不出来揭穿他的画皮了。”她看着晏灵均说,“你说练剑是修行,可以体会大道,不妨,我们比比剑?看看你到底体会了什么了不起的道?”

她拔出腰间长剑,剑尖斜斜向上。晏灵均看到,在和煦阳光的映照下,剑身上层层叠叠的锻造花纹千回百折,越看越深,如一泓碧潭深不见底,心里竟不由浮起森森寒意,心知这柄剑绝非凡品,这位女道士不但和自己一样都是剑士,来历也绝不简单。

他本意当然不愿莫名其妙地和一个陌生的女子动手,但她此刻虽然只是平平淡淡地站着,剑势却已将他前进后退甚至闪避的去路封住,他若不应手,只怕是不易走脱,于是将小陆推到身后,顺便取过他手里的棍棒,说:“你退后五十步,到那块大石头后边去。”手里啪的一声,将长棍折断,留下约四尺长的一截。

“你自称剑士,怎么不随身带剑?难道要用木棍和我比吗?”

晏灵均拱手,说:“在下无意与道长动手,适才如有得罪道长之处,还望海涵。但道长若执意不肯原谅,对在下而言,木棍和宝剑,却没有太大分别。”他的师父淳淳教导,不可在人前展现武艺尤其是剑术,但他毕竟年轻,身怀绝技总是跃跃欲试,更何况面对的,是个比他大不了二三岁的美丽少女?

“好,那你可小心了!”她嫣然一笑,剑光一吐,化为一道白虹,直刺过来,将到他身前时剑尖微颤,把他胸腹尽数罩在剑势中。

散花剑,晏灵均滑步避开,心想,这是玄览宗涤静门的绝技,这么说,她和自己是同宗,门派也接近。他只闪避不还手,又和这少女斗了几回合,便看出她虽然在剑术上也有多年功底,比自己却是差了一大截,于是左右腾挪,躲闪她的攻势,一边仔细观看她的剑路,只在被逼紧时偶尔反击一二招。

他在练武上极有天分,这一十三年勤修苦练下来,剑术已殊不弱于他的师父栖云子,但年岁尚小,实战经验和眼界见识上比起师父还相差甚远。这么多年来,除了逃离故乡的雨夜之战外,这是他第二次与外人交手,自然越打越是兴奋。

他带着那少女在胡杨林中穿来插去,忽而跃上树梢,从一棵大树跳到另一棵大树,忽而跳到河边,剑风激起万点水花。少女的剑光虽然铺天盖地,所到之处,胡杨树的枝叶纷落如雨,却始终沾不到他的身。但她的招式使的极其绵密紧致,他想仅仅击落她的武器而不伤到她,却也十分困难。

眼见她又是一剑横扫,带起地面上的千百片落叶,他灵机一动,已想出了破敌之策。

他手里的木棒在地上不断敲打,激起一块块泥土,向她射去,继而是落叶和树枝,两人缠斗到河边时,就变成了水珠和鹅卵石。虽然所有的这一切,在她绚烂的剑光下都被绞成粉碎,但片刻之后,攻守已然易位,他占据了十成攻势,而她只能舞剑自守。

他使的是飘雪剑,也是玄览宗涤静门的剑法。他的身形忽左忽右,忽前忽后,无数树叶和小树枝被他的剑风牵引,从四面八方像落雪般向她飘飞,茫茫然一片金黄。刚开始时,树叶和树枝一碰到她的剑光,就变成粉末,但是,不到一柱香的时间后,她就再也不能粉碎所有攻势,她的剑身开始粘上落叶,越来越多,绵密的剑势逐渐变得散乱,她娇喘连连,汗水沾湿了额头。

是时候了,晏灵均想着,忍不住露出微笑。下一刻,他的木棒就会在漫天飞舞的金黄树叶中穿出,击向她的手腕,他已算好用力的分寸,可以击落这位女道士手里的宝剑,却不会伤她分毫。

就在他以为胜券在握之时,却见她忽然高举左手,莹白的掌心散发出一圈炫光,刹那间,她身周仿佛出现了一个看不见的球形力场,所有飞向她的枝干树叶,在到达她身周数尺距离时,全都反射了回来,速度比原先更快。

这是……秘法?抑或是……道法?晏灵均心中大震,难道她不单单是一位剑士,还是一位修习超凡力量的修行者?

他看到,她面容庄重,嘴唇微动,似乎在念诵着复杂的咒语,举剑平胸,剑尖遥遥指向他,而左手也摆出一个复杂的手印。

他想起,师父修习道法时,也曾经摆出类似的手印,那么,这位少女应该是个修习道法的修士了?他知道她这是在施法,一旦完成,也许是落雷闪电,也许是火焰冰霜,就要落在他的头上,对于没学过道法的他来说,根本无法抵挡。

性命攸关之刻,他不及多想,连人带棒如流星般向她掠去,这一下他用了全力,只盼能在她法术成型前,将她击倒。

她显然没料到他全力一击,竟然如此迅猛,慌乱中不及施法,长剑直刺而出。一剑一棒,形成一条直线,正面撞击在一起。

嚓的一声轻响,晏灵均的木棒被少女的宝剑从正中破开,变成两半片。这早在他的计算之中,全力往前一送,分成两片的木棒电掣般激射而出,击中了她。这一击蕴含了他的全部气力,她抵受不住,向后飞出数尺,落地就已昏迷。

晏灵均死里逃生,吓出了一身冷汗,心里知道,适才女道士法术若是成型,自己不死也要重伤。他冲到她身前,见她双目紧闭,脸色煞白,毫无血色,不禁慌了手脚,想扶她起身,碍于礼数却又不敢。正自犹豫,她身子动了动,眼睛微微睁开,看了他一眼,突然哇的一下吐了许多血出来,把上半身道袍都沾湿了,又晕了过去。

晏灵均大惊,知道自己闯下了大祸,心中大急,看到少女奄奄一息的脆弱娇柔模样,又是怜惜。这当口顾不得男女大防,见她虽然昏迷,手里还握着长剑,连忙将她的宝剑归鞘,背在背上,然后把她横抱起来,风一般往家疾奔而去。听到小陆在背后连连呼叫,但他此刻哪有心思回应?

他师徒二人一年前来到雁城的时候,恰值兵戎初定,他们留在城里救死扶伤,黎民无不感激。太守见此,百般挽留,让他们留居在此地,管理官府的病坊。他们师徒二人就一直住在病坊后的小院里。

他们本来就是为了躲避仇敌才隐居在大霩西域的这座边城里,所以,不用师父再多交代,晏灵均也知道,绝不能在他人之前展现自己的武艺,他每次传授小陆武艺都是约在无人的所在,今天兴起与人相斗,已经是犯了师父的大忌。所以,此刻他心里虽然焦急,进城后也只能放慢脚步,以免骇人眼目。

好在雁城的病坊距南城门很近,穿过几条小巷便到。他冲进病坊后的小院,一边高声叫着“师父”,一边赶忙把她放在自己的床上。摸着她的脉搏,只觉得一阵快一阵慢,他不禁后悔自己平素只爱研习剑术,对医道不大上心,只能治治轻症慢症,真到了需要救人的紧要关头,自己却一点用也没有。

正自懊悔,却听到师父的声音响起:“你今日回来的倒早。急急唤我,是要开饭了?今天吃什么,不会又是麦饭吧?”他吖的推门进来,“咦”了一声,显然看到了床上的少女,“这……是怎么了?”

不待徒弟解释,栖云子一个箭步冲到床前,仔细看了少女的面色,又搭了脉,便转头问晏灵均:“是你?怎么下这么重的手?她是什么人?”

“师父,救救她。是弟子的错,与她无关。”晏灵均跪了下来。

栖云子沉下脸来,盯着晏灵均看了好一会儿,面色才渐渐缓和,说:“起来吧。你下手太重,她这伤势,仅靠药石是医不好的。这里我们是待不下去了。等她伤势痊愈离开后,我们也要离开雁城,继续西行,找一个新的安身之所。”

是啊,晏灵均心里歉疚,他们是为了躲避仇敌,才背井离乡,旅居在大霩西域的这个城市的。这一年来,他们已经渐渐熟悉这里的生活,熟悉了这里的人。可是,这位女道士伤愈离开后,他们的踪迹必然泄露,雁城就住不下去了。他们也许真的曾期待过,这里能成为他们的新家园,但现在,这期待已经落空。

晏灵均不知该说什么,看着师父,只见他神情庄重,口中念念有词,是听不懂的奇异言语,师父的手上开始发出淡淡的光,又过一会儿,双臂都被一层乳白色的光晕掩盖。

这不是他第一次见师父施法。他从小就知道,师父不仅是一位剑客、一位医者,更是一位道法精深的修士。在家乡的时候,师父治病救人,既用医术,也用道法,他见过多次。但是,来到雁城后,他们韬光养晦,不在外人前显露自己的武功,师父也再也没用过道法。

他看到,那乳白色的光晕越来越浓,并离开师父的手臂,如一股浓雾覆盖在少女的身上,随即变淡,像被她的身体吸进去了一般。过了良久,栖云子松了口气,说:“先去拿些金创药来。她这条命算是捡回来了,可是要恢复如初,还需好好调理一两个月呢。”

晏灵均忙跑去把药拿来,给那少女敷上。男女有别,这行径本大违礼教,但事急从权,他又是医者,所以便硬着头皮解开她的衣服,为她敷好了药。上药后,那少女依然昏迷不醒,晏灵均便先去给师父做好了饭,再回来守着她。

日下西山,月上枝头,不知不觉几个时辰过去了。少女醒转时,已是深夜。她醒来后,看到床前望着自己怔怔出神的晏灵均,起初是惊讶和急怒,但片刻后便明白了自己的处境,不禁大羞,缩在被子里不敢探出头来,任凭晏灵均如何赔礼道歉,她一声也不吭。

晏灵均没有办法,只得默默守着,直到枕头上她乌黑的长发从不断颤动变成平静,直到被子里她的喘息渐渐平定,变成悠长安宁的呼吸,他才敢悄悄过去把她的被梢掀起一角,好让她不至于憋着气,然后继续守在床前。直到快天明时,他才因为太困而闭上了眼睛。

清晨窗外的鸟鸣声唤醒了他,他睁开眼睛,却见到那少女已经醒来,正看着他。两人四目相对,她飞红了脸。他也十分尴尬,忙说:“我……我去给你倒杯水。”急急转身出门,远远听到她轻柔的声音在身后说:“多谢你。我……道号熹微。”

晨光熹微,曙色新晓,多美的名字啊,他的心跳一瞬间似乎加快了许多,东方此刻,也正是朝阳初现,和煦的阳光温柔地照在他的脸上,温暖,亲切,平静,安详。

晏灵均走到院子里的时候,见到师父正坐在石凳上,对着石桌上的一盆水发呆,他过去想向师父道早,师父却阻住了他,示意他看桌上的那盆水。

水里可能是被师父加了一些墨汁,所以是淡黑色的,虽然此刻一点风也没有,盆里的水却在不断转动,如同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不断搅动它一样。他看着看着,突然感到一阵晕眩,眼前的景象也随之变化,旋转的水似乎化成了旋转的烟云,将他环绕,而他就像从高空俯冲而下的一只鹰隼一样,冲进了这无尽的烟云。

清凉而凛冽的风从他的身旁掠过,穿过烟云的他发现自己已置身于一座有个八个城角的大城的上空。从这么高的高空看下去,城池原本高大的城墙显得渺小而低矮。他听到刀剑相交的响声、野兽的咆哮声、妇孺的哭喊声和仿佛来自地府的嘶吼声。城市在燃烧,却看不到一个人影,反而是在城外的旷野上,有无数白色的幽灵在徘徊。

他下意识地去拔腰间的剑,却发现自己没有带剑,他伸手想抓住任何可以作为武器的东西,可是能抓住的只有风。突然,一切都消失了,眼前仍然只有盆子里缓缓转动的水,他还是站在原地,没有移动分毫,而师父正在看着他。

“师父,这是……?”

“你看到的,是夕曛之国拉卡谛的国都,塞廓城。”栖云子站起身来,说,“塞廓城有个相识的故人。昨日我和你说,我们踪迹已露,待那位道友伤好后,就要离开雁城,找个新的安身之所。我说的其实就是塞廓城。”

“那徒儿适才看到的……”

“你看到的,是塞廓城未来的影像。当然,这是道法给我们的预警,未必是真。”栖云子沉吟片刻,继续说,“预卜是最奥妙的道法,夺天地之造化。它展现给我们的既有实景,也有幻象,而且,万相由心生,心念的起伏变化,也会让我们看到不同的东西。但,不管怎么说,我们看到的,是大凶兆。”他长叹一声,“本来只想预卜一下,去往何处更好,不料看到的竟是这样场景。果真有此大难,塞廓城我们倒是更加要去了。”

他似乎想起了什么,眼中精光一闪,问:“你昨夜和我说,那位道友与你争斗,开始纯是武艺,后来才用了道法。她用的剑法,你可还记得?”

“她……道号熹微。她学的是涤静门的剑法,自始至终,她用的都是散花剑。我击败她,用的是飘雪剑。”晏灵均空手比划了几下昨日他和熹微相斗时双方的剑招。栖云子默默看完,点了点头,嘴边露出一丝笑意:“她醒了吗?我们一起去看看。”

熹微还起不来床,见晏灵均和栖云子一起进来房间,只好在床上施礼:“晚辈静凉山修士熹微,拜见前辈道长,晚辈有伤不能起身,道长恕罪。”

栖云子回礼,说:“道友何必多礼,你既来自静凉山,那我们就都是素阳道门下,份属同宗。贫道栖云子。小徒灵均昨日鲁莽,得罪了道友,我必重重罚他,给道友赔罪。”

“昨日,是晚辈争强好胜,才与这位晏灵均少侠斗了起来,不关他的事,还请道长不要责罚他了。”熹微看了晏灵均一眼,“晚辈受伤本是咎由自取,却得道长和少侠的救治,甚是感激。只不过,晚辈适才调理气机,时断时续,一时之间还不能起身,恐怕还得烦劳这位晏少侠几日,才能痊愈离去呢。”

栖云子道:“这有什么烦劳的?他本就是医士,这是他份所应为。道友伤处是在要害,幸好我这小徒功力尚浅,没有铸成大错。”他笑了笑,又说,“贫道虽比道友痴长了几十岁,却不像道友那般学过道法,故而,只能靠医术药石为道友疗伤,恐怕要耽误道友一二个月的时间,才能慢慢痊愈呢。”

栖云子告辞而去,室内只留下熹微和晏灵均两人。不知怎么的,和熹微独处的晏灵均,总是有点紧张。是因为他误伤了她,所以心里愧疚吗?可是,她似乎并没有怪罪他呀?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做什么,良久,还是熹微的声音打破了平静,她有点害羞地说:“晏少侠,我……有点饿了,能不能请你……”

哎呀,怎么把这件事忘了,他连忙起身:“昨晚蒸了炊饼,我去给道长拿两块来。”

“你,不要叫我道长,我比你也大不了几岁。”她迟疑了一会,用低的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你,就叫我熹微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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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传说,在很久以前的阿拉伯地区的沙漠里,有一个著名的皮货商人柏萨罗。他有一个聪明能干。而且有一颗非凡爱心的仆人,名叫海菲。因为被海菲的诚挚、超凡的爱心所感动,柏萨罗在临死的时候,赠给了海菲10张神秘的羊皮卷。它有一股震撼的力量,能改变人的内心,甚至能改变世界。在羊皮卷的指引下,海菲很快开始了新的生活。也许你生活在一个不完美的世界,但是成功交没有完全对你关上大门;在“羊皮卷”智慧的指引下,你可以达到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 重生之封神榜

    重生之封神榜

    苍茫大地,万物丛生,四大天门万年未开,修真界人心惶惶,四大部洲所有修真者都期盼着天门重开,封神榜再临人间,要不然修炼的意义何在,天门不开无法封神,长生不老成为不可能,实力强大的修真者没有了希望,他们将何去何从,修真界又将掀起怎样的腥风血雨。
  • 为沈先生奔赴星河

    为沈先生奔赴星河

    “宋赴妤,我的满腔热血好像都被燃尽了”“别怕,我不会从你的生命里离开,永远不会”
  • 人之初时

    人之初时

    出身富贵,钟灵毓和陈谖却没有当成一辈子的公主。身世,纠葛,当她们深陷其中,成魔?还是成神?把痛苦止于自己,是这世间最大的善。清冷又热血、根正且苗红的美少年顾深。早早封神的演艺圈神话——影帝陆钦本。当几人相遇,是互相成就,是携手同行。原来,此生,哪怕她们并不完美,全身皆是刺和锋芒,也能找到和她们的所有棱角完美契合的另一块拼图。……她的未婚夫大人……世家联姻,似料峭春寒冰河之下有暗流涌动。情之一字,真假难辨。好在曾有个小少年在她哭得涕泗滂沱时,用尚且稚嫩的声音对她做出一生承诺,他说,长大后做我的新娘,好不好。造化钟深秀——绕来绕去总是他,源源深流滋灵毓,待到灵秀长成日,高山流水庇深木。……本草夫妇嗑糖记……实力派青年偶像演员,名不见经传初中生。道观初见,她破空而去的九节鞭没有吓到他,短短的几句话却让他成神。多年后再见,他问她,你究竟要做什么?她笑:制药,本草,无忧。谖草当无忧——谖草本为无忧草,奈何身陷囹圄中,本草是药还是毒,封神路后能无忧?两对CP两条线构成整个故事。宠文,诸位多多支持哦~
  • 最后还是我一个人

    最后还是我一个人

    从小被抛弃,出国十六年的雨兮她回来了,她会不会再去寻找当初狠心抛弃她的父母?正当她走投无路,一个神秘的人物闯进她的生活,说要带她回家。这一切只是巧合还是命中注定?这段缘分是圆满还是破碎?而他的妹妹又会为她带来什么样的惊喜?有些人,只是偶然回头,却造就了一段倾城的烟缘。
  • 异能小子之自由之少

    异能小子之自由之少

    千年之约,苦涩果实,真正的强大不是没有眼泪的,而是含泪奔跑的人。梦不一定成功,成功的不一定是梦。
  • 樱花绽放的你

    樱花绽放的你

    她的身份特别,却以孤儿被收养的身份示人,因为养父的宠爱和身份,大多数人不敢将她怎样,但总会立敌,“就一贱胚子,在这里装高清,狐狸精!”“就是,不要脸的人,说不定她还会偷东西呢!”她不出手也有人帮她解围,陷入她的情网,“都给我闭嘴,你们怎么那么吵?!一群骚女!”事后:“我帮了你,有什么回报吗?”“知恩不需要图报,因为我知恩。”……
  • 佛说乐璎珞庄严方便经

    佛说乐璎珞庄严方便经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
  • 侯爷的王妃软又甜

    侯爷的王妃软又甜

    她浴血而亡,踏着上一世的累累积怨而来,重活一世,她只以自己为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