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楼在扬州是出了名的。
这个名,一不为吃食,二不为清倌戏子,而是因为它有一对镇楼楹联。
这个联,不在形式上冠古绝今,不为内涵使人澡身浴德,只因它乃当朝李太傅,于大德元年正月回乡省亲所题。
过往行人站在三丈余四尺的正街上往春风楼楹柱上望,可见:
海涵地负,高尚之士,不以名位为光宠。
气充志定,忠正之士,不以穷达易志操。
这让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酒楼一时之间名声大噪,被扬州城内众多风流名士所追捧,成为时晏雅集落脚之地的不二之选。
短短一年时间,春风楼摇身一变,隐隐有登顶成为扬州城甲字号大酒楼的趋势。
真个是春风一夜吹乡梦,只逐春风落朱绣。
春风楼除去主楼外,由几个楼阁亭榭连绵相接,飞檐画角,一向是文人骚客登高饮酒的所在。
春风楼最东处,是东风榭,在众多楼阁亭榭中,品级也是最上等的,非达官显宦不能契订。
这日,东风榭里,扬州府第一把手李大人,在此间酬劳他的众多下僚们。
“诸位同僚。”李大人站起身来。
其余八个客位上的人也急忙起身:“大人。”
“坐,你们都坐下。”李大人温和笑道。
八人于是落座,举踵延颈,作目视耳听状。
“谢家之事能如此迅速了结,离不开大家的鼎力相助,不仅给了目无法纪之徒一次重击,更还了扬州百姓一个公道。”
“李某在此作谢。”说完,他兜拢长袖躬身一辑。
下首八人纷纷起身相拜,口中呐言,惶恐推谢。
“来,举杯。”李大人右手捉起酒杯畅笑道,与众人示意后,仰首一饮而尽。
谢家是扬州有名的富贾豪绅之族,平日里不博施济众,矜贫救厄不说,反而纵容家族子弟为恶街邻、凌弱暴寡。
前一月谢家族长的二弟,伙同几个乡友,于东市迫害一家良善,上上下下七口老幼尽皆丧命,其行之恶,天怒人怨。
但谢家仗着家族在扬州根深蒂固,再加上京中有人,完全不将这七口人命放在眼里。
事发后,谢家用银钱安抚其邻近宗亲,并雇人将七人草草埋葬。
哪知这家人还有个儿子在外谋事,回家后,发现家人具亡,呼天抢地悲不自胜。
有邻舍相告才知是谢家谢二猢所为。
府衙外的鸣冤鼓被敲响,这起惨绝人寰的灭门惨案才被扬州知府李大人知晓。
“大人,谢家京中那位……”李大人次首,坐着一个颇为富态的中年男人,姓王,是扬州府衙的经历,谢家此次被抄家正是他在背后出谋划策。
“无妨,我已致信恩师,知晓谢家京内之人,实在是远得不能再远得关系,已打点妥当。”
“大人英明!”王经历恭敬道,其余七人均是在心中松过一口重气。
担子卸下了,自然是把酒言欢,推杯换盏,酒席上气氛热烈融洽。
酒过三巡,知府李大人喊:“夏寅。”
末位第二的人站起来恭敬应道:“大人。”
李大人已经有些醉态,双眼微醺道:“我有个请求。”
那个人是几人当中年纪最大的,头发已经花白,此时站在位置上的他脸上已淌出汗来:“大人言重了。”
李大人这时站起身来,走到他身边,挽住他的手说:“听闻你有一女,温文尔雅,贤良淑德。”
“而我家呢,有一幼子,与其年龄相仿,不如你我两家缔结秦晋之好,可否?”
座下其余七人听见这话,无不露出莫名的神色,不可思议者有之,临渊艳羡者有之。
李大人现在正值不惑,是春秋鼎盛之年,前途一片大好,与其结为亲家,是八辈子也修不来的福分,可以说,有了这层关系,夏家的产业在扬州就真正稳如泰山,固若金汤了。
“大人厚恩,敝人先替小女谢过了。”夏寅听见此番言语,且惊且喜且纠结。
他面上神色极速变换,沉闷颇长后方说:“婚姻大事,还应从长计议,请大人容我回家与拙荆商量一二,再行到府上回复大人。”
“嗯,可以,确该商量。”李大人点头应允:“不过要快,给你三日。”
“谢大人。”
扭头正要回座的李大人忽然回过头来对他说:“夏寅,实话与你说吧。”
他笑笑,颇为不好意思那种:“其实是我那不争气的儿子倾慕令千金已久,大概有个两载有余吧,近日更是茶不思饭不想的。”
“本想择日托媒婆上府叨扰的,我看今日方便,就索性与你说了,省个来回差错之意。”
不等夏寅回话,他就转身落座,与王经历等人说谈去了。
酒宴尽欢而散,临走时,大家都意味深长地拍拍夏寅的肩膀,其意不明觉厉。
……
夜色将临时,夏寅走进自家院中,院落中摆置颇为单薄,与他如今身份并不相适,使他本就烦躁的内心更是添了闷愁。
“老爷回来啦。”今年新添的一个丫鬟对夫人说。
然后这个丫鬟就被辞退回去了,盖因夏贾氏在此方面已到了丧心、变态的程度,她不喜欢这种通传的方式,用她的话说就是:
“聒噪,我自己瞎了看不见么。”
她也不喜欢别人伺候她,丫鬟奴仆做你规定内的事即可,不需与主家有言谈。
所以这是个不懂规矩的丫鬟。
而在夏家发迹后,没能搬出这个小巷子,她占了全部原因。
“锦华。”锦华是夏贾氏的小名,只有夏家老爷夏寅才会这么唤她:“叫老二老三来一下。”
“怎么了?”夏夫人问:“看你愁眉苦脸的。”
“你去就是了。”
于是要与知府大人结为亲家的消息在夏家内传开了。
“小姐小姐……”翠竹从门外慌慌张张地跑进来。
“怎么了?如此慌张?”
“你要成婚啦!”翠竹喘着粗气,喜上眉梢地说到。
“又胡吣,小心被我娘听见,打你手心。”
翠竹神色有稍许惧意,但立马消除殆尽:“不怕不怕,嘿嘿。”
“呵,现在有胆了么?”
“那倒不是,这话就是夫人说的。”翠竹欢喜道:“头一次见夫人这么高兴,听说还是知府大人的公子呢。”
说话一直不瘟不火,平淡娴静的这位小姐听见这话,再不能够安然若素了。
她放下手中的女工,踏着碎步急急出了闺阁寻父亲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