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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跳完舞张莲没有和她的队友们一起离开,借故留了下来。她不想再听她们的闲言碎语。每天闲话最多的时候就是在回村的路上,这时候嘴巴得了发声的机会,加上有挑头的,各人肚子里的各种憋屈拐个弯儿、换条路,刚好有机会往外泼一泼。
“家里有事?”张静静过来关心了一下。
“没啥大事,孩子这不快高考了嘛,我等一会张贵,有点事和他说说”张莲笑道。
“怪不得你今天又走神了呢。孩子的事是大事,那你等着,我先走了”张静静说完去追人群了。
张莲在喷泉池子沿儿上坐下,从水杯里倒了些水在手上,用手抹了抹脸,把手上的水和汗和着张满玉们泼的脏水一起甩掉。
南面的广场舞还没有结束,她边喝水边回头去看逄珏烟她们跳舞。
张莲从这边望过去,见她们的背影也舞姿婆娑,特别是逄珏烟,简直是婀娜优美,一招一式舞足了韵。她们偶然有转身的动作,张莲就赶紧转过身来不看。
逄珏烟是竞争对手,但这并不妨碍张莲欣赏她的舞姿。她知道,自己跳得远没有逄珏烟好,这里谁都没有逄珏烟跳得好,她一个人属于一个鹤立的高水平,没人能比。
逄珏烟退休前是舞蹈老师,舞蹈老师之前是舞蹈演员。
张莲第一次见逄珏烟跳舞,就发现她的举手投足,甚至是往那一站,看着都和别人不一样。她曾对张静静说,逄珏烟就像是在舞蹈坛子里泡过的泡菜,连头发丝都浸透了舞蹈味。
张莲想,所谓“出手就知有没有”,逄珏烟是最具体恰当的体现。逄珏烟虽然比自己大了整整二十岁,但是如果只看背影和舞姿,完全不像是个老年人,甚至不像是中年人。即使从正面看,看上去也至少比实际年龄年轻十岁。
张莲接触过很多城里人,老少里没见一个是这个样子的。城市真是个奇怪的地方,长出些奇奇怪怪的人,一再出人意料。
张莲喜欢琢磨逄珏烟,更喜欢琢磨她的舞蹈。她没想到,她之前在电视上、网络上欣赏的那些舞姿,会真的隔着这么近的距离亲眼看到。张莲甚至觉得,亲眼看见的这个年近六十的老人之舞,比电视上年轻人的舞蹈还好看。
有时候张莲见逄珏烟手把手教那些人学舞,她真想过去学学。当然这样的事是不可能发生的,毕竟是竞争对手。
想起竞争,张莲这次心里完全没底,不知道该选个什么舞来跳。她觉得该在舞蹈上下功夫,她很清楚上次是赢在了道具上,这次对方肯定也会在道具上下功夫。这次如果不在舞蹈上搞出点名堂出来,胜负就难说了。可是跳个什么样的舞合适呢?那么简单的舞张满玉都嫌难。
张满玉那种没有舞蹈细胞的人必须要照顾到,否则后果堪设想。但是,好看的舞哪个不难?动作快的、复杂的难,动作慢的、简单的更难,更不容易跳出韵味来,而且一旦跳错很容易被评委发现。
张莲想到这一点又想到了逄珏烟,有一次比赛期间和逄珏烟聊到这个问题,她话还没说完就被逄珏烟把下半句掐走了撂出来,看法一致得让她觉得有点儿不自在。
张莲喜欢琢磨逄珏烟,还有一个很特殊的原因,那就是逄珏烟居然关联上了那个神秘。这是一个只属于她自己的秘密,连张贵都不知道。这个几十年来的秘密,她谁都没说过。有了这份她不理解的关联,她更是身不由己地要观察了解她。
其实张贵和这个神秘的关系更大,可以说,没有它就没有他们的夫妻关系,但张莲始终没对张贵说。张莲也不是没有犹豫过,秘密总藏着会让人孤独、让人累。她几次打谱要对张贵说,可是时机一失再失。
开始时,张莲觉得张贵很脆弱,不能把他的脑子搞得更乱了,等以后再说。后来张贵活过来了,开始和她说话了,可他总是盯着她做的这样那样笑话她。取笑几乎成了张贵对她开口的唯一方式。这时她决定,绝对不能对张贵说了,任何时候都不能说。如果她按实情告诉了张贵,恐怕她心中珍藏的宝贵秘密不但会被他讥笑调侃,说不定还会当她有病,去给她问医抓药,或再请个仙回来跳大神什么的。
张莲记得,她在逄珏烟眼里看见鹿眼,是第一次和她近距离面对面交流的那次。那天她问完她的年龄后吃了一惊,然后脱口而出道,“你哪像是个老年人啊!”
张莲没想到,她这句恭维话,引来的反应把彼此都吓了一跳。逄珏烟瞬时瞪大了眼看着她,好像半天没有明白她在说什么。张莲被她的震惊眼神吓到了,还让她吃惊的是鹿眼,她没想到,那双鹿眼会在那一瞬间叠在逄珏烟的眼睛上。那双造访了她无数次的神秘鹿眼,怎么会突然出现在她的眼睛上呢?
这么多年了,张莲基本了解了鹿眼出现的规律。但是逄珏烟,她有什么值得她同情的?住着别墅穿着华衣,养得水润花色不说,看上去比其他同龄的城里人活得滋润得多,她有什么值得人同情的!张莲想不通,鹿眼怎么会青睐这种人。这次不是鹿眼出现的方式或眼神让人意外,而是相关的人。关联这种人,这还是第一次。
自从张莲见了逄珏烟这一款的女人后,她知道了,有一种老年人叫人老心不老,比如张二嬢,七十多了,还顶着村里、家里的各种压力来跳舞,值得为她点赞;还有一种老年人叫人也不老心也不老,比如逄珏烟,六十岁的人,居然美得让人嫉妒,一副瞪着眼就是不服老不服输,要一路美到老美到死的样子。
张莲见逄珏烟她们开始跳《十送红军》了,知道她们该结束了。
逄珏烟真会选舞,这个舞很缓慢,正好用来收尾以平复气息;送别还有结束的意思,挥手告别的动作还不时引来互动,留住了些老观众。要不是逄珏烟先选了这支舞,张莲也会这么挑选安排。
张家村舞蹈队和沁香苑舞蹈队有一个不成文的协约,那就是你的舞我不跳、我的舞你也别舞,两边的广场舞没有一支是一样的。
张莲再往南面瞥时,见逄珏烟正往水池这边走过来,拿她放在台子上的包和大衣。平时她披上衣服拿起包就走了,今天见她慢慢穿好外套,又从包里拿出水杯来拧开了喝了几口,然后站在那里慢慢把盖子拧上。这个过程张莲用余光、穿过喷泉的水幕,全感觉到了,但她没有转身。她猜可能是逄珏烟以为她留下来有事找她,等了等见她没什么反应,收拾好东西离去。
广场上的人都走空了,哗啦啦的水声代替了刚才相互倾轧的音乐声。乐曲的喧闹声止息之后,喷泉的水声显得那么动听。张莲盯着喷泉发愣,大脑一片空白。路灯下,水珠子闪着橙色的光,挂在水幕的边缘,一串串挂起来,又一串串落下。
“我们不跳了该你们跳了是不是”张莲对水珠说。
一阵南风过,水珠子飘到她脸上,她赶紧站起来跳开,还没站稳,被人从身后架住,回头看,见张贵怪模怪样的表情正冲着她笑。
“吓死我了”张莲推了张贵一把。
“你着啥魔了?一个人不回家在这儿等哪个?”张贵把他的一只眼睛使劲闭了一下,挤出个生硬的媚眼,装流气。
“你才着了魔了呢”张莲提起音响袋子,塞到张贵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