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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过台湾 (3)

这些天一直恍恍惚惚地过着,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日子,心绪都被普莲与浩月所搅,偶尔脑中有母亲和班主的影子浮起,也仅是一闪,就过去了。而现在,当船在暗夜里一寸一寸驶离故土,他心也一点点地空了,猛地又绞痛起来。浩月已经走了,他再一走,留在身后那片大地上的,便只有母亲一人了。母亲的眉眼此时那么清晰地在眼前晃动,以及两鬓隐约的白发。母亲尚不足四十岁,这个年纪,许多达官贵人家的太太们,一个个都还是珠圆玉润如花娇美的,母亲脸上却已经有了暮色,岁月没有滋润她,只是将陈贵甩下的担子都撂给她,她独自行走了二十年,像一株干透的植物,单薄、枯萎、萧瑟,眼角那些放射状的皱纹,不经意间就一扯一扯地抖动。

之前他其实并不太在意母亲。五岁就离开家,母亲的身影就渐渐淡漠了许多,这一刻,万千愧疚蓦地涌上来,而母亲却已经越离越远了。

陈浩年觉得脸颊有点痒,用手一摸,是湿的。一直闭紧的双眼,竟在不知不觉中淌下的泪。

他站起来,爬上甲板。

风很大,风带着湿漉漉的潮气与腥味锐利地扑来,身上每一个毛孔都张大了,仿佛在为风打开通道,冷,是骨头被风刮痛的冷。他缩起脖子,将衣服紧了紧,双臂抱住腹部,眯眼四下打量。上面很多人,船舷两旁都有人在划橹,动作整齐划一,嘴里却是参差地轻声小哼,宛若一声声努力忍耐的叹息。陈浩年从他们旁过走过,没有人拦他,也没有谁多看他一眼。他靠到船沿,往下俯看,水近在咫尺,稍稍探下手,猛就觉得一冰。收上来看,手已经湿了,放进嘴里一吮,是咸的。这也是泪水的味道啊。他鼻子猛地又酸了,抿抿嘴,往远处眺望,到处是黑竣竣的,黑得无边无际,哪里是家的方向?长兴堂戏班子又在哪里?

初进长兴堂时,班主常把他背着或者放在担子里挑着。一开始,总有人以为他是班主的儿子。戏从这一乡唱到那一村,当地人围拢来,好奇地问:"你儿子?"班主说:"是啊是啊,我儿子!他俊不俊啊?"人家说:"好俊,长得好像你啊!"班主最爱听这句话,头一仰,轰隆隆地大笑,笑过眯眼打量他,又伸手在他头上摸一把。

他和浩月长得都像母亲,高眉骨深眼窝,鼻子直而挺,鼻翼内收,鼻尖探得很长,上下唇虽偏厚,但曲线很好,与微黑的皮肤搭在一起,就漾出几分热带的气息。母亲的祖母不是华人,而是葡萄牙男与马来女生下的,脸孔本来就是半东半西。母亲的祖父辗转到沙捞越时将其娶下,又下传了几代,传至陈浩年和陈浩月,仍带着几分与安渠当地人迥然有异的模样。很多年以后陈浩年才知道,班主看他时,思维其实是飘忽的,飘向远处的陈厝村。爱屋及乌,班主对他千百倍地呵护,根源都在于他母亲。父亲,他想起这个词时,脑中从来不会有陈贵的形象,陈贵走太久了,他原本就没记住,之后更不再惦记。与这个词重叠的人是班主丁范忠,他与之日夜相处了十四年,十四年里差不多每天都闻得到班主身上散发出的那股男人粗糙的气息,他在那样的气息里心是安定的,有充足的安全感。

可是现在扑鼻而来的只有海的腥臭味。

班主是在伤痛还是恼怒?

是暴跳如雷还是肝肠寸断?

秋后稻谷入库后,总是人们戏瘾最盛之时,戏班子便得匆匆奔忙,这一处还唱得正欢,那一处已经早早搭好戏台子等着了。如果今晚不在海上,会在哪一村摆场开唱?唱的不是别出,正是他最拿手的《陈三歌》......锣钹箫笛仿佛真的响来了,从脚底下,从头顶上,陈浩年挺挺身子,吸一口气,张开嘴。他是打算唱的,宛若站在戏台上,下面乌鸦鸦的听者如云,甚至他已经小咳一声,清了清嗓。可是半晌后他才发现,从嗓子里发出的不是曲,竟是拖着长长尾音的呜咽声。

他突然被自己骇住了。他的嗓音一向那么清亮高扬,能吐得出千回百转的浪漫深情,谁知在这无月无星之夜,在苍茫的大海之上,冰凉的风从张大的嘴往里灌,嗓子与之应和后,竟变得这般不堪:粗糙、暗哑、刺耳。

屁股上有人重重踢来一脚,紧跟着就是一声吼叫:"干什么!"

转过头看,是头船主。船主的脸仍不太清晰,但看得出正怒不可遏。船主一只脚已经又抬起了,又要踢过来,恰好船晃动一下,陈浩年往旁趔趄几步。船主放下脚,站着不动,手往舱里一戳,大声说:下去!船上是你哭的地方吗?哑巴还能哭出这么大声音,干你老母的,惊醒了龙王爷怎么办?下去下去下去!"

陈浩年猫着腰回到船舱,脚步不稳,踉踉跄跄--是船在摇,浪扑在船舷上啪啪响。头晕了,钻进低矮的舱门时,他上身一俯,突然腹中一股热气就往上冲。幸亏眼尖,他已抢先看到角落里放着的一只污黑木脸盆,一步跨过去,趴在上面,把傍晚离开老妇家前吃下的所有东西都吐了出来。他以为没事了,刚要直起腰,船一晃,又吐,再吐,肠子一根根都被扯动了,连眼睛、鼻子也不住地出水,泪与涕横流。

舱里有人被他吵醒了,睁开眼看了看,说:"一会儿把脏东西清掉!"说着,转过身继续睡。他们不觉得意外,都习惯了。

陈浩年瘫坐地上,闭上眼。他想起那天,在县衙里半夜晕倒一事。那天他第一次见到县太爷的新妾曲普莲,他没有想到那会是一个转弯口,日子从此向另一个方向急速拐去。但他不能有怨言,是自己选择的,他必须承受。

海面的颠簸持续很久,无边无际地持续着,似乎永无尽头。迷迷糊糊之中,他看到舱里睡着的人起来了,上去了,而上面又有几个人下来睡了,从他旁边走过,瞥一眼,笑一笑。这点小浪就这样?他们很不屑。有一个说:"这种人明天过黑水沟怎么办?"

陈浩年也想挤出一点笑,但脸在哪里嘴在哪里,他已经找不到了。这点小浪?黑水沟?黑水沟的名字他从小就听得耳朵出茧,去过台湾的人回来一说到黑水沟,脸就绿了。下面有大海蛇哩,他们说,一只花纹、尾梢向上、长达数丈的巨蛇,一有船驶过,它就发威,毒气熏蒸,妖力无边......陈浩年本以为船如此狠命颠,是已经行驶在黑水沟之上了,不料从他们的话里却听出,黑水沟还在远处,得明天才能过。

他还能活到明天吗?他觉得一点力气都没了,太难受了,不活也罢。

此时外面天已经慢慢亮起来了。

太阳升起前,船终于也平息下来,一切回到从前,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橹浆划动的声音仍是缓缓地一下一下地传来,以及水浪声、鸥鸣声。陈浩年在船板上又趴了很久,一动不动。水路究竟还有多长?没有人告诉他,他也不能开口问,他是哑巴哩。他感到困,眼皮很沉,大半夜的呕吐,将他浑身的力气都泄光了。他站起,先将木盆清洗了,然后和衣躺下,将身子蜷成一团,脑子迷迷蒙蒙地塞满了东西,却又是空荡荡的,眨眼间竟凡事不知了。现在不比从前,不洗不漱,他也可以睡着了,而且睡得非常沉。

醒来是午后。没有人叫他,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被人捆绑到陈厝村临海的那段悬崖边,背后有一群人把他往前推,那些人似乎是熟人,面容却又模糊不清。人声喧哗,都忙着把他从崖的陡峭处吊下去,将他这边抛一下,那边甩一下。然后,猛地绳断了,他向下坠落,大喊一声......

就这么醒了。

但还不待他睁开眼,整个身体就一截木头似的从舱的这一头滚到那一头了。有人跟他过不去,这是他的第一个反应。不容他细想,身子又抛了出来,仿佛真到了悬崖边了,整个人头朝下直直往下滑,马上又反过来,脚向下坠去。他双手张大,抓牢拴在船板上绳子。现在他终于明白这些绳子的用处了,也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不是有人跟他过不去,跟他过不去的是海,遇风暴了,船像一片秋叶,被刮得摇摇晃晃。

船舱里早已空无一人,那些原先横陈在那里鼾声大作的人都跑上甲板。上面传来整齐的喊叫声,咚、咚、咚咚......嚯嚯......刹唑刹唑......伴着筷子的击打声。他们在划水仙,这个陈浩年以前听说过。海上行船之人,一旦遇风浪,危在旦夕之时,会众口一起发出锣鼓之声,而手里也作出虚划船的样子,有的人则将头发披散下来,手拿两根筷子,像端午节划龙舟敲鼓那般有节奏地击打着,祈求水仙尊王的保佑,这就是"划水仙"。陈浩年张张嘴,他试图也应和他们的声响,一起咚咚、嚯嚯、刹唑地喊叫。但很快,上面声响不再整齐划一,噼噼啪啪的跑动声、尖利的惊呼声以及风的嘶吼、浪的摔打,全都杂乱地裹在一起。再也听不清他们都说了什么,但那股惊慌、恐惧、无措之情却一声声准确地传来。是不是他的哭声真的惹恼了龙王?这个想法在陈浩年脑中仅一闪,就消失了。他其实愿意在这个问题上多停留一会,跟龙王道个歉赔个不是都可以。要错是他的错,跟船无关,跟船上的其他人更无关。可是,没有人给他时间与机会。

船像只无头苍蝇,又像被疯狂抽动的陀螺,急速地打转着,跌宕着,东摔西砸,到处啪啪作响。

陈浩年死死抓住绳子,在某个浪过的缝隙里,迅速把绳子在手腕上扎了个死结。

他没有料到,后来正是这个情急之下的下意识动作救了自己一命。

陈浩年双脚终于踩到土地上,是一天以后的事了。这段时间是怎么过的,他已经丝毫都想不起来。他只记得昨日在船上自己手吊在那根绳上,整个人猛地竖起来--是船被浪推得直立,接着船又往前栽去,轰的一声响,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那个人说:"滩上到处是碎木板,你们的船被礁石撞碎了吧?"

那个人又说:"你命大,不是抱着这块大船板,早喂鱼去了。"

那人叫秦维汉,五十多岁,生意人,有一支船队,专做鱼、米、糖、花生之类的生意,在台湾、厦门、澎湖间驶来驶去。那天驶到澎湖最西面的花屿岛外面,远远看到花屿那片沙滩上横躺着一个人,就让船开过去。

陈浩年一直到被抬上秦维汉的船两三个时辰后,才终于睁开眼。眼前都是金星飘动,脑子嗡嗡直响,然后他感觉到嗓子疼、手腕疼。侧过脸他看到那根绳子了,绳子的这头已经从他手腕上解开,那头却还捆绑在一块比他人还宽大的弓形木板上。他盯住木板看了一会,觉得它有点眼熟,慢慢回过神,原来真的是它--那条船被礁石撞烂了,是这块船板托住他,让他飘到花屿。

其实他懂凫水,是班主教会的。一到夏季班主就把大家带到水里,班主自己嗜水,跳入江中就如同一只鳗鱼,一游几里地。安渠县大小江河纵横,戏班子到处走,过江涉河的次数比吃饭都不会少太多,所以班主说,谁敢夸一辈子不会有哪一脚跌进水的时候?

班主又说:"路上能走水里能凫,活的路就多出一条了!"

陈浩年没有想到此话有一天竟被自己应证了。能够在海中死里逃生,除了那块靠一根绳子与之紧紧相随的船板外,班主逼他练出的凫水功夫必定在无意识间也派上了用场。

现在他又坐上了船,这会儿船是平稳的,最多是摇篮般的小晃。船往哪儿开?向东还是向西?他很想问一问,却开不了口。已经不必再装哑巴,哑巴与那一船的人一起落入水中,他们都到哪里去了?陈浩年说不出话是因为整张嘴都是肿胀的,嗓子刺痛。浑身没有一丝力气,连眼皮都无力抬起。

他闭着眼,竟很快又睡了过去。

醒来时已经上了岸。有人把他背上马车,车一路吱吱呀呀地前行,他欠了欠身子探头往外看,一幢幢乌瓦红砖的房子相连,与安渠老家并无太多区别,只是树不多,都低矮敦实,一株株竟很少有高过房屋的。

"到台湾岛了?"他终于问出声。

秦维汉冲他一笑,摇头说:"不是,这里是渔翁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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