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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光绪八年 (2)

阿姆啊,我记得我的祖先在唐山。

俊俏的是故乡,

流淌的是念想,

绕耳的是阿姆一次次无声唤。

阿姆啊,我记得我的祖先在唐山。

这首《祖先在唐山》是从宜兰员山乡头份村一位老阿嬷那里学来的。调子很简单,却可以千变万化,欢快地唱时,就唱出几分稚气几分缠绵;若是忧思满腹,出口的曲调马上就悲戚凄厉了,甚至现出哭腔。因为它能暗合各种心情,陈浩年便可以唱出不同的心境起伏,他自己喜欢,不料听的人竟也喜欢。很多事就是这样,开了头,便很难再收得住。在一场戏鼓歇锣收之后,陈浩年加唱一曲小调,倒渐渐成了习惯,像一桌满桌美味佳肴后的一道小菜,哪天没有了,人家还不答应。

那天剥皮寮的戏是由春仔茶楼唤去的,戏还没唱完,陈浩年看到一个人。这个人是店里的伙计,勾着头,躬着身子,一直在一张张茶桌间添着茶水。

戏还未收场,轮到余一声上去唱时,陈浩年向那个人走去,他其实不是走,是跑,衣角甚至将几张桌子带动,差点掀翻人家的茶杯。他奔过去,一把抓住那个人的双臂,大喊一声:"班主!"

那个人真的是班主丁范忠。

班主几乎没有反应,他提着大铜壶继续走动,眼都不看过来。

"班主,我是浩年啊!"陈浩年跟上,揪住班主的衣角,又喊了一声,这一声比刚才声音还大,嗓音带着一点撕裂感,把喝茶听戏的人都惊动了,一个个转过头往这看。

丁范忠这才低声说:"一会儿再说。"

一会儿是指戏结束,茶客散去。

已经夜深了,陈浩年让余一声二声三声先回,自己一直站在街道上,等着茶楼打烊。是不是梦啊?他用手在胳膊上拧拧,拧过一次,还是不信,便再拧,又拧。这个夜晚天空非常洁净,只有月亮周围附着一些云,仰起头看,看久了,会觉得那更像一片暮色中的海,幽蓝,神秘,丰满,悠远。

听到一声咳时,班主已经站到跟前了。

陈浩年咧着嘴,定定看过去,班主也看他。应该是月光折射的,班主眼睛有晶莹的光。陈浩年想,也许自己也有。他抬手揉一揉眼,他觉得有点模糊。班主瘦了,也矮了,整个人小了一圈,看上去除了骨架,便只剩一张没有多余血肉可以依附的皮,皮便挤挤挨挨地皱到一起。老了,老得太多了,如果有一天再趴到他背上,他还能背得动吗?

"班主!"张口再一喊,陈浩年的眼泪终于还是滚落下来了。

班主叹口气,在他背上拍了拍。班主说:"走吧,到我住处坐坐。"

剥皮寮其实是一条街名,以前从福州运来的杉木上了岸后,都堆在这里先剥去皮再售往别处,街名因此而得。现在杉木少了,店铺却多了,一间接一间延伸去。陈浩年跟在班主背后慢慢走着,班主穿着木屐,啪哒啪哒的声音起起落落。路上没多少行人,店门外一盏盏息掉的灯笼被风吹得轻轻摇动。走到街尽头,拐个弯,班主钻进一间木屋,穿过一条仅容得下一个人的窄窄走廊,攀上小楼梯。班主原来住的是人家的一间小阁楼,巴掌大,地上铺着毛边的草席,一床不辨颜色的薄被子堆在一旁,还有什么?没有了。也没有其他人。

一路上有个问题一直在陈浩年心里搅动:班主有女人了吗?

已经是这把年纪,已经在离老家这么遥远的地方,怎么说班主身边都该有一个伴,能嘘寒问暖照顾一下他。可是班主仍然是孤身一人。

两人席地而坐,陈浩年盘起腿,手撑住膝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班主也不说,一筒接一筒抽着烟。以前班主是从不抽烟的,自己能唱时,怕烟熏了嗓子,自己唱不动时,又怕把陈浩年熏了。陈浩年咳起,他对烟总是反应过度。班主才像被惊醒了,直了直身子,连忙把烟给灭了。

屋里没有点起灯,只有月光从顶上一口小窗中钻进来。屋里还罩着一层淡淡的烟雾,对方的脸就显得更加隐约。这种情景几分陌生,又几分熟悉。从前长兴堂到哪里唱过一场戏,唱得格外酣畅或者稍不如意时,他们两人也常常会在暗中对坐许久,有时说一说,有时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地坐着,坐了一会,才躺下睡觉。

"班主......"陈浩年终于开口。嘴唇有点干,唱了一晚上的戏后,他还没喝进一口水,但班主这里也不会有水。他伸出舌头舔了舔,还是把话说完,他说:"回去吧,你该回去的,回安渠去。"

班主手伸出去,重新抓住烟筒,迟疑一下,又放下了。"没找到你爹啊。"他说。

陈浩年说:"我也找了 ,找不到--也许永远都不可能找到了。你还是回吧。"

班主说:"哪里能回啊?回去我有脸见你母亲吗?"

陈浩年身子猛地往前一倾,伸手按在班主肩头。"班主,"他说,"找不到人根本不是你的错,这块地上到处死人,死了那么人,多一个他也不奇怪啊。他没了,肯定没了,否则怎么的也该有几丝影子留下来的。我都到海边祭过他了,他......死了啊!"

班主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我是这么跟你母亲说的。现在人也没,尸也没,怎么回?"

陈浩年听出班主声音里的不满,是对他自己不满,也对陈浩年不满。陈浩年太了解班主了,凡事认定了,总是一竿子插到底,别人劝是没有用的,他听不进去,只会恼怒起来。陈浩年欠欠身子,把手收回。他在想,自己的性格中有多少成份是与之相像的呢?应该不少。跟了他十四年啊,很多东西在不知不觉间已经渗进骨髓了。

"何况,"班主说,"......身体出毛病了,回也是累赘......"

陈浩年心里一惊:"怎么啦?"

班主说:"......没事,背上长了个小东西。"

陈浩年猛地挺起,半跪着,要去揪班主的衣服。"我看看,长什么了?"

班主把他挡开。"这么黑,没什么可看。不要紧的,一个小疽......"

"上药了?"

"上了。"

陈浩年重新坐下,屋里又是长时间死一般地寂静。

然后再开口的人这次换成班主,班主说:"今天我听了,你的戏有变化。"

"变好变坏?"

"......好,真好啊。"

陈浩年很高兴,以前哪怕他唱得再好,班主的嘴里都不可能吐出一个好字来。"哪里好呢?"他问。

班主说:"嗓子宽阔了,有滋味了,能响堂能打远--这是融在血液里的,苍凉自知,别人无法教得会。唱腔之中,你还用了很多似说似唱的杂碎,这个好,戏一下子圆润了。这个也不是我教的,我没教过。"

陈浩年说:"我从宜兰那边学来的。宜兰田头地边就有这样的时兴,边唱边说,比光唱吸引人,男女老幼都喜欢。"

班主说:"你拉的不是过去那种琴,看上去像二胡,但不是,没看到音窗,也没有音滤。拉出来的声音更不像,很脆,飘得很高。"

陈浩年说:"那琴是宜兰头城一位老琴师给的,琴身是乌木的,琴筒蒙蟒皮。班主你注意到了吗?它琴筒跟二胡也不一样,琴筒是六角形的,他们称为六角弦。"

班主点着头,喃喃道:"好。真的......很好。"

陈浩年想,班主老了,但班主的耳朵没老,脑子也仍然好用。

那天夜里陈浩年一直在班主的屋里坐到天亮。很久没跟人说这么多话了,清晨爬下阁楼时,舌头与唇都是麻的。从宜兰到艋舺刚刚唱过三场,三场唱下来他更急着要把茂兴堂戏班子弄起来。以前心还虚着,现在 有班主了,有班主在他就不怕。

班主问他:"钱呢?"

一下子班主就戳到要害上了。钱呢?没有钱别人凭什么要搭入?又如何供起得一堆人的吃喝拉撒?还要制戏服,还要购乐器,还要添舞台软幕布。以后陈浩年相信不会有问题,戏唱开了,有人下单子了,单子源源不断,钱也就次第而来,但现在得先拿得出一大笔来添置东西,问题就摆在那里了。

班主提到一个人,他说:"金恒利商行的老板认得你,可以向他借。"

"金恒利?"陈浩年觉得有点耳熟,"哪里的金恒利?"

班主说:"也在剥皮寮,就在春仔茶楼的隔壁。他来喝茶,说漳南县一个叫唐山的人说话腔调跟我很像。他还说了唐山的长相和戏是怎么唱的,我一听就知道不会是别人,就是你了。他说你去府城安平了,年初时我还特地去了府城找你。一回来他就来打听,听说没找到,脸色很不好。他姓秦,澎湖人,想起来了吗?"

"秦维汉?"

"是这个名字。"

陈浩年整个身子一下子硬硬地梗在那里了。

从班主的阁楼下来,陈浩年就直接去了金恒利。店里摆着海里的干货以及各种花生,还是秦家先前营运的那些东西。秦老板呢?秦老板不在。他在哪?回澎湖了。他什么时候来?伙计口气就难听了,手一摊说:"我哪知道!"

第二天陈浩年再去,还是没有。

第三天又去,仍然没有。

第七天是班主跑来找他,班主说:"秦老板到艋舺了。"

陈浩年心跳得厉害,去金恒利的路上他一口口深吸着气,又一口口重重地吐掉。六七年没见到那个人了,那个人救过他命,又厚待过他,还试图纳他为婿,可是他却悄然逃走。他想象得到在得知他离去后,秦维汉是如何恼怒的,暴跳如雷这个词都根本不足以形容,那么现在,重新见到他时,会是怎样的面目?

没有意外,秦维汉坐在太师椅上抱着烟筒,冷冷看着他。

他没有说钱,这时候无论如何都没法说。他低着头站着,心里期盼着秦维汉能上前来,甩过来几巴掌,重重地打,打得他身子趔趄了,摔倒地上,头磕哪里了,流一地的血。如果血才能让秦维汉消消气,他愿意,非常愿意。

但秦维汉没有冲过来。几筒烟之后,秦维汉叹了口气,把旁边的椅子往他跟前踢了踢。陈浩年不敢相信,仍垂头立着。秦维汉这时说:"坐下。"

陈浩年坐到椅子上时,脑子嗡嗡嗡地响,舌根僵硬得像一根树桩横在那里。但他不能一直不说话,这些年他其实一次次在心里企盼着能跟秦维汉见上面。内心堆着愧疚,原来是这么疼痛的一件事,他一直想能当面道个歉。

他说:"我......真是有愧,我其实......"

他听到自己声音走样了,连忙闭紧唇。好几年不这样了,离开鹿港后他每一天都能感觉到自己的心一点点地坚硬起来,有时候甚至有错觉,仿佛胸里头揣着的已经是一块乌黑的礁石,就是再大的风再大的浪都木然不知了。可是这两天却突然故态复萌,刹那间他又脆弱了,脚都绵软无力,整个人随时就抛起来。

这时候秦维汉放下烟筒,掸了掸衣襟。"算了,"他说,"过去就算了。"

陈浩年眼角痒了一下,泪终于还是下来了。他没想到秦维汉会这么说,会跟他说算了,过去就算了。

那天陈浩年就留在商行里吃饭,秦维汉让伙计煮了几道菜,还上了酒。对干几盏后,秦维汉情绪明显好转,话也渐渐多了起来。但很奇怪,他一句都没提到秦海庭。海庭怎样了?好几次陈浩年唇都动了,最后还是没把话问出口。海庭怎样了?已经二十五岁的海庭嫁了吗?嫁给怎样的人家?是否已为人母?是否还留在渔翁岛上?

陈浩年觉得胸壁那里正被这些问题撞得生疼,可是他不敢问。

金恒利商行是去年底才开起的,秦维汉说船队开销大,货运出去生意却不好,自己年纪也大了,便到艋舺盘下一家店。"你来帮我料理如何?"他突然问。"我吹惯了渔翁岛的风,看惯那里的海,一到艋舺,艋舺这么嘈杂,多呆两天我头就开始痛。可人不在这里又不行,你来料理,我就能放心躺在渔翁岛,偶尔也会过来看看的。行不?"

陈浩年好半天都答不上。秦维汉一句句问"如何"和"行不",仿佛是在征求意见,口气却分明是肯定的,是不容置疑的。这么大的一家商行甩手交过来,眨眼间就可以当起半个东家,要说确实可以算件美事,多少人求都求不来啊。事已至此,陈浩年觉得必须说实话了,瞒过一次,他不能再瞒第二次,不能使秦维汉再有误解,以为他是老老实实的一艘船,可以按照某个预设的航道,慢慢开进一个指定的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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