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浩年曾在大烟馆前驻过足,但没有进去;青楼遍地都是,却不见陈浩年上前过。阿三把这些事拿回来秉报时,曲普莲轻吁一口气,正暗暗庆幸,不料陈浩年却突然在杉木屋里留下一张纸条,说去南洋了。去南洋哪里?不知道。去南洋干什么?也不知道。
那天曲普莲顺手就抓起桌上的茶壶向阿三砸去。那么大一个活人,就在眼皮底下盯着,却让他走了,去了那么远的地方。南洋!
阿三连忙说:"我去打听,这就去打听。"
几天后打听到消息,曲普莲悬着的心才稍稍放下了。这事叫人愕然,招股、募钱,为的是给台湾修铁路,开火车,这么浩大的事情,陈浩年竟然介入了。据说去了不到两个月,就招股七十万两,收到现金三十万两。然后铁路开建了,铁路还要继续往南面修去,一直要修到新竹,修到台南府,所以虽然当年领陈浩年去南洋的人,大都已陆续回来了,可陈浩年却仍然留在那边,继续募钱招股。
但他既是为修铁路而去的,现在大稻埕至基隆的路通了,往南去的路正在赶修,总有通的一天,那么他迟早也会有回来的一天吧。
曲普莲决定对庭心说实话。
陈庭心已经八岁了,有着她母亲那般纤长的脖子,双肩下斜,皮肤黑亮,而眉眼脸形,甚至走路的形态姿势,却又分明是陈浩年的翻版。常常在某个瞬间,曲普莲不免一愣神,又一惊,时光仿佛一下子往回倒转了,那眼神、那神情、那模样,都虚虚地晃起来,而背景却换成了安渠县城,换成了朱墨轩的那个县衙。
父与女竟如此蛮不讲理地神似啊。
曲普莲把陈庭心揽进怀里,俯下头,一口一口贪婪吸着她的体香。"庭心,以后不能叫我阿姆了。叫我姑姑。"
庭心并不在意听,她正拿着一块红绸布在手里绞来绞去。
曲普莲又说:"庭心,以后叫姑姑,记住了吗?"
庭心转过头,咯咯笑起,她必定以为曲普莲在跟她逗乐。没有人教她,可是她一开口就叫曲普莲阿姆。"阿姆"、"阿妈"、"娘礼",闽南人叫法不一,却都是母亲的意思。
曲普莲深吸一口气,突然嗓子就堵起来了。她把庭心抱住,脸压在她背上,背很小,很柔软,那一根根细细的骨头像是由柳枝编织而成的。
还要不要再往下说呢?曲普莲无声地叹口气,是她自己先不忍了。八岁的小女孩,还稚嫩得像只小花苞,因为不谙真相,才能每天百般娇憨地偎依在曲普莲怀中,动不动就咯咯笑起,明亮剔透,而一旦知道自己的身世,还能有如此鲜美无拘的快乐吗?
"阿姆!阿姆!阿姆!"庭心第一次开口时,曲普莲其实就已经被溶化了,每听到一声"阿姆",她心尖上就颤动一次,但不安也总是多蔓延开一分,仿佛得罪了海庭,占了海庭的便宜。海庭临终时嘴唇究竟翕动着什么呢?海庭的母亲说过,躺在血泊中的海庭,一声声喊着普莲普莲普莲。那时海庭以仅存的生机,强撑着喊曲普莲的名字,应该已经预感到自己的不好,所以急着嘱托。嘱托什么呢?海庭来不及说。海庭也许说了,可是曲普莲当时没法听得清。
是托付女儿吧?就是这个陈庭心。
曲普莲只当是这样了。这个由海庭的命换来的女儿,颈上绕着几圈脐带降生下来时,几乎没了气息,那么孱弱,三天病两头灾,只有曲普莲自己知道,这些年是怎样一点点把小东西喂大、喂壮。她把她当成一只小小的薄胎瓷器,不辞昼夜地惊乍呵护,风起挡住,雨来遮住。
这一切,都是为了海庭。
或者现在,她也必须为了海庭,继续把真相再隐瞒下去,瞒到庭心长大了,一颗心渐渐厚实坚韧起来,能抗得住漫天的忧伤与悲痛了,那时再如实一一道出来?
她直了直身子,眼望到远处。起风了,风中还隐约弥漫着火车余下的煤渣味,而刚才被震颤过的土地,似乎也还微微抖着。
曲普莲把庭心抱起,默默往回走去。这个暖暖的小身体多么令她欢喜与怜爱,她多么愿意拥有这样一个女儿,疼入骨髓里的女儿啊!可是一旦陈浩年回来了呢?回来了或许会把这个女儿讨要回去吧?
这么想的时候,曲普莲鼻子一酸,泪差点就滚落而下。
几天后曲普莲果真带庭心坐上了火车,从大稻埕上,在基隆下。
不是白坐的,要花钱买票。票小小的,四四方方,锯齿边,木版印制着在上舞动的龙凤和在下奔跑的钱马,图案的右边印着"大清台湾邮政局",左边则印着"制钱贰拾文"。邮票,这是曲普莲第一次听到的新鲜词,是车上的人告诉她的。巡抚刘大人在英国印了邮票,本是用作寄信之用的,却先用到火车上了。
四角四分,这是坐这趟火车花的票价。旁边有人在骂:"干一天工才挣了不到三元哩,坐个车就去了四角多,榨油啊!"
曲普莲听了笑笑。偶尔坐,坐个新奇,她不觉得贵。何况,庭心多么高兴啊,火车一开动,她就一直蹦跳,那么大的机器吼叫声,都没法淹没掉她脆生生的笑声。火车钻进狮球岭隧道时,车内一下子黑下来,声响也变了,像被一床大被子蒙住了,声音闷闷的,瓮瓮的,仿佛是从地的深处发出来的。
庭心这时终于吓了一跳,一下子猛扑到曲普莲怀中。"阿姆!阿姆!火车生气了吗?"
曲普莲把她搂紧,俯到她耳边说:"火车是你爹爹弄回来的,火车不会生气!"
回春堂茶行依旧做的是茶叶生意。别人只是单一地做,售乌龙茶或者包种茶,她却一直是兼营的,卖给台湾洋行的是乌龙茶,经厦门转南洋去的是包种茶。
厦门那边转销茶的仍然是春源茶行的董老板。以前,是兄长在厦门那边接下茶,再一笔一笔转给董老板,现在不是这样了,现在货起运时,只跟船户点清茶的包数、重量、品级,到了厦门那边,则由董老板派人接货、点货,然后钱通过两岸钱庄接转。
一连好几船货西去时,曲普莲都附上一封信,信中注明这一船茶的价钱,然后她再写上一句:"钱不必给我,是还债。"
兄长死了,曲普莲已经听说;兄长死的原因和经过,曲普莲也已经知道。她专门去茂兴堂戏班子跟余一声二声三声谈过兄长所欠下的那些钱,一声二声三声很齐心,同声说:"这钱我们来,我们来还。"
曲普莲沉下脸,大声问:"你们有什么办法还?光靠一场场戏?"
他们互相看看,一时就语塞了。
和春源茶行因为有生意来往,曲普莲可以用货抵债,但那家钱庄呢,她一无所知。她说:"借债的是我曲家人,跟你们无关。人死了,债不能死,我会尽快把钱还上的。你们拿张纸来,把那家钱庄老板的姓名写来,地址写来,我慢慢寄上钱,一点点还上。"
余一声二声三声都坐着不动。最后是余一声开口,一声说:"我们商量过了,那钱是因为师父才去借的,所以就必须算师父的债了。师父的债就是我们的债!"
曲普莲很久没吭声,她没想到陈浩年还能带出这样的徒弟。那时陈浩年还未去南洋,还在霞海城隍庙旁的那间杉木屋里终日牲口般闲躺着,不管戏班子了,面都不肯露一次,所有的一切,都只能由一声二声三声自己扛起。他们长大了,但翅膀显见还未长硬,江湖历练毕竟有限,却已经开始拼命接戏挣钱了。她叹口气,说:"钱的事,不必争了,我来还。我实在还不了,你们再帮点忙也不迟。茂兴堂有这么一大班人呢,管吃管喝管住,好好撑下去吧,别散了。把戏演好,把茂兴堂名声弄响,就够了。那个人--你们的师傅,相信他迟早会醒过来,会回来。他回来时,茂兴堂还能好好地在那里,就是对他最好的报答了。"
一声二声三声都连连点头。一声说:"放心,不会散,一定好好的。"
曲普莲站起,到屋里转一圈,没找到笔。她说:"要不你们直接说吧,不必用笔记,我脑子记就行了。厦门哪家钱庄?老板叫什么名字--是寄钱呢,别说错了。你们不说清楚,我乱寄,就白寄了。"
三声看看一声二声,犹豫了一会,才说:"厦门洪本部夏氏钱庄夏本清。"
曲普莲点点头。离去前她突然说:"以前师傅罩着你们,现在你们得回过头去罩他了。抽空轮番去看看他,别让他饿着、冻着,也别让他......生病了。"
一声说:"不敢说罩。其实我们一直都去的,常去。"
那天离去时,曲普莲还一直感慨。活了三十多年,陈浩年有什么?家没有业没有,却竟然能够有不弃不离的一声二声三声,这可能是他唯一的幸运了。而他,原本应该是擎天柱般立在茂兴堂戏班子里的人,却已经烂泥似的躺在那里,只要一想,曲普莲一股火总是腾腾冒起来。对于海庭的死,她把嗓子都哭哑过。而陈浩年没有哭,至少陈浩年从厦门回来后,曲普莲没看他哭过,但老实说,那四溢的颓靡与萎顿,竟比几场哭更让她暗惊。
她没想到陈浩年对海庭竟有这般深的追念。
真的如此万般不能割舍吗?
她心里别扭了一下,很快又为这样的别扭诅咒自己。海庭死了,陈浩年倒下了,剩下她,她一边得为他们抚养猫一样的女儿,一边得想法子挣到钱,好把那山一样的债一点一点地还清掉。
幸亏这几年茶的生意一点点好转了。立了省,来了刘巡抚,刘大人下令台湾弄起茶郊,自己统一购,再集合起来往外售,撇开洋行,洋人哪里还敢再压价?等到再通了火车,一担担茶眨眼就可以直接运到基隆,然后装船外运,生意额一下子也就翻了上去。
很累,她觉得自己已经不是女人,甚至不是人。是什么呢?一个挣钱的行尸走肉。必须挣钱啊,连梦里都是银子哗哗哗滚动的声响。有时她甚至动了介入糖、硫磺或者樟脑生意的念头,那些东西更来钱啊。可是最终她还是歇下了,没有足够周转的钱,没有人手,更没有能力拿到樟脑的专营权。她一个女人,带着一天天长大的庭心,她没法多长出几双手来。
如果能腾出时间,她本来想渡一次海,回安渠县一趟。
兄长死了,母亲可曾肝肠寸断?她想动员母亲随她走,到这边来安身。这边四季与安渠县无异,满街人所说的话语也与安渠一致,母亲从那个有一群将她视为劣质下贱的女人群中逃出,应该是解脱,能松一口气。这件事其实她早就该做了!
可是她一拖再拖。她抽不开身。
倒是去了一趟鹿港陈厝村,不是特地去的,是到那一带收茶,茶收齐了,看看天色还早,她拐进了陈厝村。
在村口她没有看到陈阿公。光绪八年从这里离去后,她回来不多,算起来这才是第二次。上一次来,她还跟陈阿公说,大稻埕在修铁路了,修通了之后,春暖了,花开了,她要带阿公去坐一次。
阿公问:"火车是什么啊?"
她说:"火车就是风火轮。"
阿公高兴起来,问:"能开回安渠县去吗?"
她不假思索就答:"能。"
她记得阿公当时很高兴,嘴咧开,露出猩红的齿龈,上面没有一颗牙。可是火车终于通了,她再来鹿港时,却找不到陈阿公了。
村里很多人都还认得她,跟她说,陈阿公两年前就已经死了。
没料到黄有胜会找上门来,鹿港陈厝村的黄有胜,浩月出事后也跟着一同消失的黄有胜。
黄有胜不是空手来的,他后面跟着两个挑夫,担子里是凌罗绸缎以及各式南北干鲜货,花样繁多。挑夫放下担子,汗都没擦,就微躬着身子先退了出去,黄有胜却坐下了,久别亲人般呵呵笑着,自己泡了茶,一杯杯饮起来,然后才悠悠打开话匣子。
原来他发财了,发了大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