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旧有的物事在突然间就消失得一干二净了。图图娘害心口子疼,想吃些儿老来人的野果毛桃子之类的,让非子去打听,遍寻不着,不由惊讶地说:“我记得,这些物事儿不稀罕,以前的山高凉处遍地都是的。”便埋怨非子不用心,又使图图说:“图图,我的好女儿,你的交识不是遍天下么,你出去问询一声儿。”
若别的,还好。什么毛桃野杏儿之类早就被人鄙弃了的吃耍嘴头子玩意东西儿,让人家时下的年轻女儿去打听,丢份。图图倒没说什么,几个电话出去,笑着回来了,对她娘说:“你这个馋嘴老婆子,倒真正的能折腾。你知道原生土生的毛桃儿在网上多少钱一斤?十斤一箱一百。”
图图娘吃了一惊,心口子也不疼了,立起来说:“人不都嫌淡的不种了的东西儿,为何又这么吃香?”
恰娇娇要出远门来和图图辞谢,进门来,插嘴说:“婶。你又一次当了老古董了。不知道毛桃屎杏子的行情,知道村姑的行情不?”
图图娘以为她要给图图说媒,正期待,不料,娇娇却说:“以前那种描眉画眼,乔模乔样儿的女儿过时了。只有图图这样儿原汁原味儿的才讨人喜欢。前几天,一个老板还扬言要追到镇上来,是不?图图。”
图图翻着白眼说:“瞎说!你再说,我娘又要信以为真了。她这古道人的心眼儿里是没有耍话戏言的。”
果然,至晚,图图娘找借口让图图画个麻鞋底的样儿到她房间来,不走,先问些儿她在镇上鞋厂上班的事儿,没收获,又问到以前的蔬果厂、冷冻厂等处,想备细些儿好找到苗头。如今,说是她身体儿有病,还不如图图落在她心头的病重。又要正经人家,又要中产以上,又要图落彩礼,又要图图日后过的称意,一事儿比一事儿让她心焦。图图知她的意,画完鞋样子就赶人走。她不走,图图故意将话题儿引到麻鞋上,说:“如今这东西儿成了稀罕物事,你倒是手脚放麻利些儿,胜过我在工厂打工。”
话说到一半,图图娘才意识到话题跑偏了,想搬回一局。图图那里就给她机会,先扯些狗吃杂碎的事儿,“咕噜,咕噜”,又说些山高风凉,有的没的,实在糊弄不过去了,又说到青牛的揙拐。一听揙拐,图图娘的精神来了,说:“那里!从前都说是神仙老汉留下的手踪迹。”
青牛是镇上唯一没有外出过的青年。一起玩尿泥的伴当也曾邀他,说一辈子盯着高粱有啥好的,不如出去见识见识,顺便也受享受享。青牛答说他还是觉得钻土窝儿里舒服一些。不愿像头牛一样,受人拘束。劝说的人听了,头有三个大,叹息道:“瓜子,你没见过人外面的时毛女青年,光着腿子往街巷深处的背灯下一站,骚味儿直扑鼻呢。”劝了几回,也无人再劝。如今的他,是镇上唯一拥有揙拐的人。那东西,以前的挑夫常用来撑担子歇脚。
说起揙拐,山羊和木瓜最近倒是挺上心的。它们怀疑那曾是以前在山地中作战的武器,也有可能曾利用来对付前扑的马队,拒马腿或刺马喉,因它一端呈半圆月形,一边是一枚锥刺。至少,它曾被山地人用来对付野物猛兽。月形前端用来招驾上风处扑来的猛兽,锥形尾端对付从身后或下风处袭来的人或兽。那时的货郎行客,出门少不了要携带它。
这事儿还无果,也不可能有正经的结果,山羊就看见娇娇背包在路上等车。要是以前,谁要出门远走,长亭短亭,十里相送。送时还不忘折柳,道一声儿,“若是你觉得路远行难,就再留几日吧。”说着,还沿路插柳。“再回来时,怕是柳有碗口粗细了吧。”听着,何等的让人惆怅。但如今,出趟门,再也不必吟《行路难》,只当是去茅厕转了一圈。
世界越来越小,就像被困在火柴盒里,连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的老住户山羊和木瓜也觉得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上的秘密也渐失了魅力。这里,那里,视频一番,如在目前。不像那些被云雾永恒地笼罩着的日子,至晚,一豆油灯摇曳,连自家养的猫也神奇起来,说不定隔日就成了镇上的传说。
人死在遗忘之中。三代五代,谁还记得祖宗的样子?也没个识字善写的人,就算有,谁还有闲心写那些物事?若非祖坟上还有几棵合抱的古柏,死者就更落寞了。所以,鬼的世界大致是孤独的,也甚少有人见结伴而游的鬼,都说孤魂、野鬼,大意如此吧。
说了,听了那么多的鬼故事,向旁人稍加打听,问:“鬼呢?”回答说:“那东西啊,如今咋甚不多见?要不,你在夜静之时,到鬼沟里去悄候吧,或还可以见到。”
鬼沟又叫紧袋口,《易经》上所谓“括囊”的就是。两山俏立如欲扑击,抬头一线天,低头,几个突兀的山脚,山转处风声惊怪,“哇呜”,有如猫叫,一脬热尿“唰唰”的就下来了。山羊不是没去过,去过,不过,那是白日,荒滩的回旋处还丢着一个烧焦了的死娃娃。过了几日,再去时,被狗扯的只剩下了两只鞋,一只鞋里还栽着一只脚。
这时,山羊栅栏前的路上连过路人也不甚多见——它指的是那种步行客,歇脚时,还会到山羊那里来讨水喝。老早前,山羊的栅栏旁是有个小茶馆的,一个流落镇上的老人在那里拉着风箱烧茶,一分钱一碗。现时,连一个走路的人都不见,人的脚长了,山羊和木瓜的小镇不再是一个被预备来歇脚的地方——这意谓着有很久,它将不会出现在异乡人的传说里。
青牛的大叫青牛,青牛的爷爷也叫青牛,这不是洋鬼子们子沿父名的习俗,青牛是他们的房头。大约祖上的某人和青牛有关的吧。试探着一打听,听到的竟然说祖上曾被驴踢过,再打听,原来开房的那位曾叫牛青,人都反着叫,是个诨号,叫来叫去,叫成了一房头人。其他青牛房头的人倒罢了,因据说青牛是这一房的长房长子,所以,他便独落了堂号成诨名了。
青牛房中有一人也还是青牛,年轻时气盛,和人打赌,那人也是个耍货,啥耍货?就是耍尿的那耍货,庙小神不大,一股子水来,耍头却大,“唰!”的一声扬开,人都躲,其实,也就一茶壶水。耍货激青牛,说:“青牛,有胆,你到鬼沟去住一晚上,我媳妇让你睡三年。”
这事儿还没行,原只是个说耍,不料耍货媳妇儿也是个耍货,便合人极力嘲笑青牛,说青牛那玩意儿长不过一拃,捏起来不够一把,准是个没胆的。以后娶个媳妇儿,还不知道是给谁娶的。
青牛受不了激,去了。临行前备了酒食,也备了揙拐火石在手,他不怕鬼,怕狼。常时,饿狼由于能摸吃到死娃娃,不时成群结伙地来。沟深处陡山嘴上原有一间土屋,不知是何人修造,也不知是何用处。青牛将那里选为落脚点,即便是狼,也很难攀爬上去。到后,他四处折枝拔柴,在屋门口生了一小堆火,饮酒独坐。
夜深时,青牛已是微醉,渐渐放下紧张,也忘了身在何处,也有些困意袭来,正欲和衣倒头睡下,忽听得远处有马队经过的声音,驴铃儿叮当,正想说这里只有一条羊岔路通往山深处,怎会有大队人马经过?忽觉头上招了一栗子,一个人在背后说:“牛青,你人在这,你大呢?”其时,青牛已醉得不轻,含糊说:“老者在里头屋里睡了。”那人说:“既然这样,你去帮我唤他,我有要事找他量商。”
青牛转身进屋,奇怪的是没看见他大,倒觉得是个睡觉的好地方,便倒头睡了。
第二日一早,找热闹看的人寻至鬼沟,在一丛酸枣树的中间找到了倒挂着昏迷了的青牛。另一边儿挂着两只哀叫的老狼。那种山悬处,平时,人是难到的。众人忙结绳凿壁而上去救青牛。两只狼受惊,在刺丛里扑腾,终于挣脱逃了,不过,不死也剩半条命了。
救回青牛,昏迷了三日,至第四日夜间醒来,说起当时的遭遇,别的一概不知,只怪他大的人为何不在屋里,让自己一阵好睡。
这事儿没完。青牛缓好了之后,与他结亲的人家打探到消息,悔婚了,还把当时的媒人一顿暴揍。打媒虽是至古习气,但这回打的狠,连累青牛怕遭了官司,不得不退了婚。
自此,青牛冲媒,说一个不成,说一个不成。忽然想起耍货,就怪他。寻至门上,原不过是责让的意思,没想到耍货媳妇儿收拾了包袱正等在门后,说:“青牛,他既然答应了的,我就是你的人了。你还等啥?我跟你走吧。”
这一走,耍货再没把媳妇接走,上门去讨,和青牛刀来棍往打了三年,忽然想通了,不打了,说:“青牛,人已落子生根了,归你了,你多少得赔些银钱给我。”
青牛说:“善。我后院有一头青牛,你去自解了绳牵走吧。咱两清了。”